第38章 第一次提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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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親愛的先生,擺脫外省那無盡的煩惱吧。到巴黎來,呼吸一下寧靜自由的空氣。我把我的馬車派去接您,我命令他在四天以內等候你的決定。我自己在巴黎等你,直到星期二。隻要您答應,先生,我就可以用您的名義請求到一個巴黎近郊的最美的本堂教區之一。您未來的本堂區教民中最富有的一位還從未見過您,但是他對您比您想象地還要忠誠,他就是德·拉木爾侯爵。”
    嚴厲的彼拉神甫沒有料到,他深愛著的神學院充滿了他的敵人。十五年來,在這裏,他費盡了心血。對他來說,德·拉木爾先生的信好像是要做一次必要而殘酷的手術的外科醫生一樣。他的辭職是注定了。他給了管家三天的期限。
    在四十八小時內,他一直遲疑不定,心中煩亂。後來,他給德·拉木爾先生寫了回信,又給主教大人寫了一封信,這封信可以說是教會文體的一個傑作,隻是略微長了點。要想找到更穩妥、更真摯的意味那是不可能的了。總之,他這封信目的是為了讓德·福利萊先生在他的主人麵前有一個小時的難堪。他傾吐了一切使他怨恨的事情,一直談到最瑣屑最卑劣的傾軋。彼拉院長六年來極力忍受,還是被逼離開了他的教區。
    有人從他的柴堆上偷木柴,有人用毒藥毒死他的愛犬,等等。
    寫完這封信,他派人叫來於連,於連和神學院的其他學生一樣,晚上八點已經上床睡覺。
    “你知道主教大人的住處嗎?”他問,用極漂亮的拉丁語。“把這封信交給主教大人。我不想對你有所隱瞞,我這是讓你到狼群裏去。你的眼要注意看,耳朵要用心聽。你的回答要真實而不要撒謊,你想到是誰在問你,也許他會感覺到毀掉你的真正的快樂。孩子,在離開你之前,我給了你這個生活經驗,因此感到心安。我不隱瞞什麽,你送去的這封信是我的辭職報告。”
    於連呆立不動,他愛彼拉神甫。他小心而枉然地想:
    “這個正直的人離開以後,聖心派的人會排擠我,也許會把我趕走。”
    他不能隻想自己。有一件事難倒了他,他開動腦筋想找到一句既恭敬又得體的話語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是沒用,他找不到,他的才思仿佛沒有了半點。
    “怎麽!我的朋友,你不去嗎?”
    “別人對我說,先生,”於連怯怯地說,“你管理神學院這許多年,但自己沒有一法郎的積蓄,我有六百法郎在口袋。”
    淚水妨礙了於連的表達。
    “那將來也要登記入冊,”神學院已辭職的院長冷冷地說,“去主教大人那裏吧,時間太晚了。”
    這天晚上恰巧是德·福利萊神甫在主教府的客廳裏值班,大主教到省政府參加午宴去了。因此,於連把信交給了德·福利萊神甫本人,不過他不認識他。
    於連驚詫地看著這個神甫大膽地拆開了給主教大人的信。代理主教那張漂亮的臉龐立刻帶上一種驚奇而且混雜著快樂的表情,但同時又保持著嚴肅。這張臉龐氣色很好,於連印象極深。當他讀信時,於連有時間細細地端詳他一番。這張臉如果不是某些線條顯露出狡猾,會更加莊嚴。如果這張臉的主人有一刻走神,這種狡猾就要加上虛偽。他的鼻子伸得太長,形成一條筆直的線條,但是不幸的是,側麵和狐狸的麵貌有著不可救藥的相似。這位對彼拉院長的辭職報告懷有濃厚興趣的人衣著漂亮,於連很喜歡,在別的神甫那裏,他從來沒看見過。
    後來,於連才知道德·福利萊神甫的特殊才能是什麽。德·福利萊神甫知道用什麽方法令主教大人開心。大主教是個可愛的老人,生來注定要居住在巴黎,現在來到貝藏鬆,他以為是充軍發配一樣。主教視力不佳,但又愛吃魚。德·福利萊神甫總是挑淨魚骨頭魚刺,然後送給主教大人吃。
    於連靜靜地看著神甫把辭職報告念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吱呀一聲,門開了。一位穿著華麗的仆人匆匆走過。於連轉身向門口的時間,他看見一個小老頭兒,胸前佩帶著主教十字架。於連跪伏在地,主教朝他善意地笑一下,隨即走過去了。那位漂亮的神甫跟在後麵,隻有於連一人留在客廳裏。他因此有了自己的時間去欣賞這聖潔的客廳裏奢華的陳設。
    貝藏鬆的主教富有才華,他經曆過流亡的苦難但沒有屈服。他已經七十五歲了,對未來十年內會發生的事情極少留意。
    “那個麵貌清秀的修道士是什麽人?我剛才走過時看見過他。”主教大人問,“我不是定下規矩,難道這個時候他們還不該睡覺嗎?”
    “這個人是睡不著的,他清醒著呢!我向您保證,我的主教大人。他帶來一個重要消息:您的教區裏惟一的詹森派教徒辭職了。這個可怕的彼拉院長終於明白了我們說的不是假話。”
    “那麽,”主教帶著一種諷刺的聲調說,“我恐怕你找不到一個比得上他的人來替代他,為了讓你知道這個人的價值,明天我邀請他共同進餐。”
    代理主教正想趁此機會說一下繼任者的選擇,但是主教不想討論這件事,他說:
    “在安排新人繼任之前,我想知道為什麽敵人離去了。給我把那個修道士叫進來,真理原本藏在孩子口中。”
    於連被人喚入。他暗想:“我可要站在兩個審問者中間了。”他覺得自己從未這麽勇敢過。
    於連進門時,看見兩個穿戴得比瓦勒諾先生還要整齊的室內仆人正在給主教大人脫衣服。這位主教認為在談彼拉神甫以前,應該先問一下他的功課。他談了談教理,大感驚異。不久他又談到人道主義,談維吉爾、賀拉斯、西塞羅。於連想:“這些人的名字讓我落得個一百九十八名,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就讓我再風光一次吧。”他竟成功了,主教大人本身就是個人道主義者,被他迷住了。
    在省政府參加午宴時,一位頗有名氣的年輕女孩在席間朗誦了一首馬大助拉的詩歌。他這時正是談興濃厚的時刻,彼拉神甫和一切同他有關的事都被拋到腦後。他和這個修道者談論賀拉斯是窮還是富的問題,主教背誦幾首頌歌來證明,但是他的記憶力不行了,於連於是接著把全詩背誦出來,而神情又如此地謙卑。主教覺得驚奇的是於連始終帶有從容不迫的語調,他背誦二、三十首拉丁詩就像談神學院裏發生的事情一樣。他們長時間地討論了維吉爾·西塞羅。後來,主教不能禁止自己誇獎這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了。
    “如果說還有人比你學得更好,那是不可能的。”
    “主教大人,”於連說,“您的神學院可以獻給您一百九十七個更值得您稱讚的學生。”
    “這是什麽意思?”主教很奇怪這個數字。
    “依據官方的登記,我很榮幸能在我的主教大人麵前說出真情。”
    “在神學院的年度考試中,我回答的也正是獲得主教大人稱讚的內容,但在那時我僅僅考了個一百九十八名。”
    “啊!原來你是彼拉神甫的寵兒呀!”主教叫了起來,同時笑著看了德·福利萊神甫一眼,“有時我們應該拿出最大的忍耐,這才是最好的戰鬥,我的朋友。”他問於連,“是不是人家把你從夢中喚醒,特地打發你到這裏來送這封信?”
    “是的,主教大人。我僅有一次走出了神學院,就到夏斯一貝爾納神甫那裏去幫助他裝飾大教堂,那天是為了舉行聖體瞻禮。”
    “好呀!”主教說,“怎麽?那就是你嗎?就是你用那麽大的勇氣把羽毛花球放到聖壇上了?這些羽毛花球年年讓我憂心,我常常耽心為了它要搭上一條人命。我的朋友,你的前程是遠大的,但是我不想斷送你的前途,讓你鋨死在這裏。”
    主教吩咐人拿來餅幹和馬拉加酒,於連大吃一通。德·福利萊神甫吃得更多,他知道主教大人喜歡看人快樂地吃喝。
    主教大人對這一夜晚的談話越來越滿意了。談到聖教史時,他看出於連一點也不懂。他又談到君士坦丁堡時代那些王朝統治下的羅馬帝王們一時間所推崇的道德精神,還有泛神主義引起的懷疑和悲觀情緒,這種情緒在十九世紀把人們弄得糊裏糊塗。主教大人注意到於連甚至連塔西陀這個名字也不知道。
    於連回答也令主教驚異。他說圖書館裏沒收藏這位作家的作品。
    “我真得很高興,”主教快活地說,“你已經解決了我心中的難題。十分鍾以來,我一直在想辦法來感謝你讓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而且你有著出乎意料的表現。在神學院的學生裏還有你這麽一個博學之士。我的禮物可能不太符合教規,我想送你一套塔西陀的著作。”
    主教讓人拿來八本書,它們裝幀得十分華美。他在第一卷上親手寫了讚美於連的話。主教大人一向以寫得一手漂亮的拉丁文而驕傲。最後他以一種嚴肅的口吻說了話,這口吻與今夜談話的氣氛全然不協調。
    “年輕人,如果你謙虛老實,有朝一日我會把我轄區內最好的本堂區給你,並且離我的主教府不出百裏,但是你必須謙虛老實。”
    於連抱著這八本精美的書出了主教府,這時午夜的鍾聲響了。於連驚奇萬分。
    大主教沒有提彼拉神甫一個字。於連尤其驚奇的是主教這般謙遜。他想不到這樣溫文爾雅的風度竟能和如此莊嚴的氣質結合起來。於連看見彼拉神甫正焦急地等著他,這個對比使他又吃了一驚。
    “他們和你說了些什麽?”他一見於連就用生硬地口氣問他。
    於連把他和主教的會話譯成拉丁語,但有些混亂。
    “還是說法語吧,把主教大人親口說的話複述出來,一點兒也不要增減。”神學院前院長說。他聲音粗魯,態度也不太文雅。
    “多麽奇怪的一份禮物呀!一個主教大人送給一個年輕的修道者。”他說時翻著美麗精致的書,那些燙金的切口好像令他不快。
    兩點的鍾聲響了,他聽完詳細的報告,允許他心愛的學生回臥室去了。
    “把塔西陀的第一卷留給我,那上麵寫著主教大人對你的讚語,”他對於連說,“我離開以後,這行拉丁文將是你在這房子裏的避雷針。”
    “因為對你而言,我的兒子,我的繼承人將是一頭憤怒的獅子,它將尋找可以吞食的人。”
    第二天,當同學們和他談話時,於連發現他們的說話方式裏隱藏著奇怪的東西。他於是加倍小心。他暗自想:“看吧,這就是彼拉院長辭職的影響。我是他的寵兒,這件事整個修道院都知道。這樣一定會有侮辱。”但是他看不出來,情況恰恰相反,他在走廊裏碰到他們,他們的眼裏沒有了仇恨的痕跡。“這到底是什麽意思?肯定是個更深的陷阱。他們的把戲越來越玄乎了。”後來,維裏埃的那個小修士吐露了實情,笑著說:“《塔西陀全集》啊!”
    這句話一出口就被人聽見了,於是他們爭先恐後向他祝賀。不但是因為他從主教大人那收到的精美的禮物,而且是因為他榮幸地和主教大人談話達兩個小時之久。他們對這件事的詳細經過沒有不知道的。從此,他們對於連不再忌妒而隻有諂媚了,他們的樣子很卑怯。卡斯塔奈德神甫昨天還粗暴地罵了他一頓呢,今天,他拉著於連的胳膊,請他吃中午飯。
    由於於連天生的性格,這些粗俗的人的侮辱造成了許多痛苦。今天他們的恭維、拍馬屁又使他厭惡。於連心中沒有絲毫的快樂。
    大約中午時分,彼拉神甫要離開他的學生,照例又作了一番嚴肅的演說。“你們是希望享受人世間的榮譽、社會上的一切利益、指使人的快樂、嘲笑法律、對人無禮而無所忌憚,還是希望永生得救呢?你們當中最無知的隻要睜開眼就能區別這兩條路。”
    他剛一走出門,耶穌聖心派的教徒就到小教堂唱感恩讚美詩去了。神學院裏沒有一個人把這個前任院長的話當一碟菜。人們都說:“他不高興自己被免了職。”沒有一個學生相信他是自願辭職的。要知道這個位置和那些有錢人有著多麽密切的聯係呀。
    為了拿代理主教打趣,主教邀彼拉神甫午餐,還盡力表揚了他,大家吃到最後一道甜點時,有人從巴黎帶來一個奇怪的消息,彼拉神甫已經被任命為距首都四裏遠的n教區的本堂神甫。好心的主教真誠地恭賀彼拉。主教把整個事件看成是一場演得很完美的戲劇,因此心情好極了。他極高地評價了彼拉的才智,給了他一份用拉丁文寫的證明,並命令德·福利萊神甫不許張口,當他竟敢提出異議時。
    當天晚上,主教在德·呂班普萊大人那裏大力讚揚彼拉神甫,這是貝藏鬆上流社會一個重大新聞。人們怎麽也猜不透這個不同尋常的恩惠。大家仿佛看見彼拉神甫做了主教了。一些細心的人又想到是德·拉木爾侯爵當上了部長。所以在那天,大家都嘲笑德·福利萊的專橫。
    第二天早上,大家歡送彼拉神甫,差不多跟他走到街上。當他去拜見侯爵的律師時,兩邊店鋪的商人,都站在自家門口。這是他頭一次被人們客氣地接待。這個嚴厲的詹森派教徒對他看到的一切感到憤怒,他和侯爵挑選的律師磋商一番,啟程去巴黎了。兩三個中學時代的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車子邊,對馬車和上麵的紋章讚歎連連。他糊裏糊塗地對他們說,他任神學院院長十五年到此刻離開貝藏鬆,隻有五百二十法郎的積蓄。這些親密的朋友抱著他,眼淚都流出來了。但剛一轉身就說:“善良的神甫本來可以免去他的謊話,這未免太滑稽了。”
    因為對於金錢的愛好,平凡人的眼已被蒙蔽了。他們不能理解他正是從真誠中找到了力量,六年裏他反抗著瑪麗·阿拉科克、耶穌聖心派、耶穌會教派和他自己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