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野心家 (2)
字數:5072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紅與黑 !
“當心子彈啊!”他思考了一會兒,隨即用手指大膽地敲了敲窗戶,仍舊沒有回答。他敲得更厲害了。“就是把玻璃敲碎了,我也得幹完這件事。”當他用力敲的時候,他相信看到了一點東西,在極端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房間穿過。後來,他簡直不懷疑了,他確信一個影子好像在極慢極慢地往前走。一會兒,他看到一個麵頰貼在他眼睛注意的玻璃上。
他哆嗦了一下,往後退了一點兒,但是天太黑了,就是離得這麽近,他也分辨不出是否是德·瑞納夫人,他害怕她驚嚇起來,他聽見守夜狗在梯子腳下轉圈,低聲地叫著。“是我。”他放大了聲音反複說,“一個朋友。”還是沒有回答,白色的幻影消失了。“請打開窗子,我必須和你說幾句話,我太不幸了。”他用力打窗子,幾乎要把玻璃打碎。
一個小而幹脆的聲音傳來了,窗子的鐵栓移動了,他用力一推,窗戶開了,他輕輕一跳,進了屋子。
白色的幻影閃開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是一個女人,一切勇敢的信念全消逝了。如果是她,她會說什麽呢?他從一個小聲的呼吸聽出是德·瑞納夫人時,他是多麽激動啊!
他把她抱在懷裏,她顫抖著,幾乎沒有力氣推開他。
“不幸的人,你來幹什麽?!”
她的聲音發抖,勉強說出了這句話。於連從這裏看出了她真正的憤怒。
“我是來看看你,這殘酷的分離已經有十四個月了。”
“走!立刻離開我。啊!謝朗先生為什麽要阻止我給他寫信呢?我早就應該防止這可怕的局麵。”她用非同尋常的力氣推開他。“我懺悔我的罪惡。上天憐憫我,指示了我的迷途之過。”她斷斷續續地說,“走!出去!”
“十四個月的殘酷別離,我不和你說一說我就不離開你。我想知道你做的一切。啊!我這樣地愛您,我配得上跟你說知心話……我想知道你做了些什麽。”
即使德·瑞納夫人堅決地拒絕,於連強硬的口氣還是對她有了影響。
於連熱情地擁抱她,阻止她逃脫,後來才鬆一點兒胳膊,這種不強迫的動作讓德·瑞納夫人稍稍安了心。
“我要把梯子拉上來,”於連說,“如果有仆人被驚醒了到花園來查看,它會連累了我們。”
“啊!出去!您馬上給我出去!”她對他說,聲音充滿真實的憤怒,“男人對於我有什麽重要?天主早就看見了您跟我吵鬧得這麽可怕,天主就要處罰我。您真夠卑下的,竟然濫用我對您的感情,現在這種感情已經沒有了。您聽明白了嗎,於連先生?”
他慢慢地拉上來梯子,為的是不發出聲響。
“你的丈夫在城裏嗎?”他問她。他不是故意激惱她,實際上他不知不覺回到舊日的習慣上去了。
“不要這樣跟我說話,求求您,否則我要叫醒我的丈夫。沒有把您趕走,已經是罪惡了。我是在可憐您。”她說。她故意刺傷他的自尊心,她知道他的自尊心是不可刺傷的。
德·瑞納夫人拒絕使用親密的昵稱,斬斷如此溫柔的而且他依然沉醉的聯係,這反而使於連戀愛的激情達到了瘋狂的程度。
“怎麽,您不要我了?這怎麽可能呢!”他發自內心的聲音,讓人很難用冷淡的表情聽下去而無動於衷。
她不回答,而他呢,悲傷地哭了。
實際上,他此刻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這麽說,我被我惟一愛過的人遺忘了!從此以後,生活還有什麽意思呢?”他所有的勇氣這時都離開了他,他不再害怕遇到別的危險。一切都從心中消失了,除了愛情。
他靜靜地哭了許久,她聽著。他抓起她的手,她想縮回去,但是幾次戰戰兢兢的動作之後,她還是把手給他了。無盡的黑暗,他們並排坐在床邊。
“這和十四個月以前的情形是多麽不同啊!”於連心想,他的淚水更加洶湧,“離別毀滅了人的感情。我還是離去吧。”
“請告訴我您這裏的情形,”於連說,痛苦使他的聲音哽咽。
德·瑞納夫人用一種冷酷的語調回答了他,語氣中含有對他無情的責備,“毫無疑問,當您離開時,我失足的事全城人都知道了。您的行動中有太多不小心的地方!不久,我陷入了絕望。那個可敬的謝朗先生來看我。很久一段時間,他想讓我坦白一切,沒有成功。有一天,他有意把我帶到第戎的教堂作懺悔,我就是在那個教堂初次領受聖禮的。在那兒,他又談到了這個題目……”德·瑞納夫人的話被淚水打斷了。“多麽恥辱的時刻啊!我承認了一切。這個善良的人,他一點兒也不把他的憤怒壓在我身上,他陪著我痛苦。
“這段時間裏,我每天都給您寫信,但是我不敢寄給您。我小心地把它們藏好。當我極端痛苦的時候,我就把自己關在臥室裏重讀那些信劄。”
“最後,謝朗先生要求我把那些信給他看一下……其中有幾封,措辭略微謹慎,他就寄給了您,但是您一封也沒有回複。”
“我向你發誓,在神學院我從來沒有收到你的信!”
“天啊!是誰截下了這些信?”
“你想一下我的痛苦吧,在大教堂裏看見你之前,我簡直不知道你是否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天主恩賜我,讓我明白我對他,對我的孩子,對我的丈夫,犯下了多大的罪。”德·瑞納夫人繼續說,“我以為我的丈夫從來沒有愛過我,而您卻愛我……”
於連一下倒在她的懷裏,沒有目的,而是不由自主地。但是德·瑞納夫人推開了他,堅定地繼續說:
“我的可敬的朋友謝朗先生讓我明白,當我和德·瑞納先生結婚的時候,我已經把我所有的感情交給了他,甚至於我還未認識清楚的感情。但是,在那個致命的關係之前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那種感情……自從我把那些我百倍珍惜的信件交給他以後,我的生活像流水一般,即使不幸福,至少是平靜的。我請求你不要再攪亂它吧。請做我的一個朋友吧……一個最好的朋友。”於連印滿了吻在她雙手上,她感覺他仍在哭泣。“不要哭了,現在該您對我說您做的事了……”於連哽咽不能言語。“我想知道您在神學院生活的情形,講完你就可以走了。”
於連沒有設想過他要說的話。他說起了進神學院初期遇到的無數的陰謀和忌妒,後來又講到做輔導老師後的平靜生活。
“正在這時候,”他說,“在一個長時間的沉默以後,這沉默我今天看明白了,它表示你不再愛我了,我在你眼裏成了一個不相幹的人……”德·瑞納夫人抓緊了他的手,“正在這時候,您寄給了我五百法郎。”
“從沒有過。”德·瑞納夫人說,“從沒有過。”
“信封蓋有巴黎的郵戳。簽名是保羅·索黑爾,這是為了免受懷疑。”
於是兩人之間立刻引起了一場關於信的來曆的小小的爭論和猜想。談話氣氛於是改變了。不知不覺中,德·瑞納夫人和於連都放棄了那種嚴肅的口吻,又回到溫柔的友情。無盡的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麵貌,但是聲音說明了一切。於連做了一個很有危險性的動作,他伸出一隻胳膊,攬住他情人的腰肢。她努力擺脫這隻胳膊,但是他非常巧妙地運用一個故事裏有趣的情節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的胳膊也就停留在原來的地方,仿佛被忘掉了。
多方猜測那封五百法郎的來信之後,於連再回到他的敘述上。談到過去的生活,於連稍微恢複了理智,與現在發生的事情相比,那種生活他已不大感興趣了。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結束這次夜晚的幽會上。“你快走吧。”她總是這麽說,口氣簡短而又生硬。
“如果我被她趕出去,這將是我多大的恥辱啊!那悔恨將毒死我的生命,”他想,“她永遠也不會寫信給我了,天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再回到這個地方!”自從有了這個念頭,於連心裏所有神聖的思想迅速消失了。坐在他心愛的女人身邊,差不多把她抱在懷裏,在深沉的黑暗之中,他清楚地知道她在哭泣,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於連不幸地變成了冷酷的政客,幾乎像是在神學院裏他成為一個比他強壯的同學嘲笑的對象時,同樣地精心盤算,同樣地冷酷。於連拖著他的敘述,說到離開維裏埃以後不幸的日子。德·瑞納夫人暗想:“分別一年,我差不多完全忘了過去。當我遺忘的時候,他還在想著在韋爾吉度過的幸福時光。”她哭得更傷心了。於連看到他的話成功了。他知道他應該試一下最後的策略了,於是他突然說到他剛剛收到的巴黎來信。
“我已經辭別了大主教。”
“什麽!您不再回貝藏鬆?你要永遠離開我們嗎?”
“是的,”於連果斷而堅決地說,“是的,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因為我被我一生中摯愛的女人忘掉了。我要離開它,永遠不再見到它,我將到巴黎……”
“你要到巴黎!”德·瑞納夫人聲音相當高地叫起來。
她的聲音差不多被淚水阻擋了,並且表露出內心的極度慌亂。於連需要這種鼓勵。他正要采取一個對他不利的步驟,在她驚叫以前,完全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他不再遲疑,恐懼占據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站起來,冷酷地說:
“是的,夫人,我要永遠離開您。祝您幸福,永別了。”
他向窗子走了幾步,他已經打開窗子了。德·瑞納夫人立刻追上他,把她自己的臉貼到他的臉上,把他抱在懷裏。
就是如此,在三個小時的對話以後,於連得到了他在頭兩個小時裏熱切盼望的幸福。愛情的重溫,德·瑞納夫人心中悔恨的暫時消失,如果這一時刻早些到來,那是一種無比的幸福,但是現在用一種藝術的手段獲得它,就隻能是一種快樂了。於連不管他的情人的堅持,一定要點亮那盞守夜燈。
“你願意我心裏不留下一點見過你的回憶嗎?這雙明媚的眼睛裏肯定存在的愛情,會因我看不見而消失嗎?這雙美麗白嫩的手也看不見了嗎?你想想看,我也許要離開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