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野心家 (3)
字數:5306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紅與黑 !
“多麽羞煞人啊!”德·瑞納夫人暗想。離別的到來已使她哭成了淚人,她絲毫不拒絕他的可憐而合理的要求。但是,晨光已經開始清晰地描繪維裏埃東山上鬆樹的輪廓了。於連沉醉在歡樂之中,他不但不走,反而要求德·瑞納夫人把他藏在臥室裏再過一整天,然後第二天夜裏走。
“為什麽不呢?”她說,“這要命的再度墮落,已經剝奪了我對自己的全部尊重,並且注定了我永生的不幸。”她熱情地把他緊壓在心房上。“我丈夫已經不是從前那樣的人了,他有些懷疑,他認為我把他牽連進了我們的事件裏。他經常對我發火,隻要他聽到一點兒聲音,我的一切就完了。他會把我當作一個無恥的女人驅趕出去,我可真是個壞女人。”
“啊!這又是謝朗先生的話了。”於連說,“在我去神學院那殘酷的離別之前,你沒這麽說過,那時你愛我!”
於連說這話時冷漠的態度收到了效果,他看見他的情人轉眼忘記了她的丈夫出現的危險,她心中想著另一個更大的危險,就是看見於連懷疑她的愛情。
白天迅速地到來,陽光把臥室照亮了。於連又可以看見一個美人兒躺在他的手臂裏,甚至依偎在他的腳邊,他又獲得了自尊心得到滿足後的快樂。這個他惟一愛過的人,幾個小時以前還完全沉浸在對天主的恐懼中,沉浸在道德的泥淖中。一年來堅持不懈的決心,在他的勇氣麵前完全瓦解了。
不久,他們聽到房子裏有了聲響。一件沒有預料到的事使德·瑞納夫人慌亂起來。
“那個狡猾的愛麗莎要到這房子裏來了,那個大木梯子可怎麽辦呢?”她對她的情人說,“把它藏到哪兒呢?我把它搬到樓頂上吧。”她忽然帶著一股歡樂說道。
“這才是你從前的方式,”於連說,“但是你得經過仆人的房間啊。”
“我把梯子放在走廊上,叫來仆人,支使他去辦。”
“你得預備一句話,仆人經過走廊時看見梯子,會注意到的。”
“是的,我的天使。”德·瑞納夫人說道,同時給了他一個吻。“你呢,快快躲到床底下,我不在的時候,愛麗莎會進來的。”
於連驚異於她這種突然降臨的快活。他暗想:“實際危險的來臨,並沒有使她慌亂,反而使她快活起來,這是因為她已經忘記了悔恨,的確是個優秀的女人啊!看,贏得這樣一顆芳心,實在光榮!”於連樂得發狂。
德·瑞納夫人去拿梯子,這對她來說顯然太沉了。於連跑過去幫她。他讚美那優美的腰身,看去嬌弱細小,但是突然間,她一個人就舉起那個大梯子,好像搬動一張椅子那麽容易。她很快就把梯子搬到三層樓走廊上,靠牆放倒。她叫醒仆人,然後在他穿衣服的時間登上鴿子樓。五分鍾以後,她回到走廊,梯子已經不見了。梯子哪去了?如果於連用它離開了房子,那就沒有什麽危險了。但是如果此時他丈夫發現了梯子!這個意外就很可怕了。後來德·瑞納夫人跑遍各處,才在屋頂下找到梯子,仆人已經把它藏好了。這在過去會讓她驚恐不定,因為這太奇怪了。
“二十四小時以後發生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她想,“那時於連已經走了,那對於我還不是悔恨和恐懼嗎?”
她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她應該死。但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自從一個她以為是永別的分離之後,他又回到了她身邊,她分明地看見了他,而且這次他冒險到來所做的一切表現了多麽深的愛情啊!
她向於連敘述了梯子的故事:
“如果仆人對我丈夫說他發現了這梯子,我將怎樣回答我丈夫呢?”她沉思了一會兒,“他們找到那個賣梯子給你的鄉下人,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時。”想到這裏,她投入於連的懷抱,痙攣地抱緊他,說:“啊!死吧!就這麽死吧!”她一邊喊,一邊狂吻於連。“但是不應該把你餓死。”她笑著說。
“來吧,我先把你藏在德薇夫人的房間裏,那間臥室一直鎖著。”她到走廊裏查看了一下,於連急忙跑過去。“記住,如果有人敲門,千萬別開,”她一邊對他說,一邊鎖上門,“不論怎樣,那不過是孩子們在玩遊戲。”
“讓他們到花園裏來,在窗子下麵。”於連說,“看見他們我會很開心的,讓他們說說話。”
“好的,好的。”德·瑞納夫人說著走了。
她很快回來了,帶著桔子、餅幹和一瓶馬拉加酒。隻是她沒偷到麵包。
“你丈夫在幹什麽?”
“他在寫和鄉下人做生意的計劃。”
八點的鍾聲響了。房子裏到處是嘈嘈雜雜的聲音。要是這時候大家仍見不到德·瑞納夫人,他們會到處找她,她不得不離開他了。但是一會兒工夫,她又回來了,端來一杯咖啡,她生怕餓壞了他。她也太不小心了。午飯以後,她帶領孩子們到德薇夫人臥室的窗子下麵來玩耍。他發現他們長高了,但是模樣變得平凡了,也許是他的觀念改變了。
德·瑞納夫人對他們講起於連的事情,最大的孩子懷著友愛回答了她,對從前的家庭教師表示惋惜,但是兩個小的差不多已把他忘了。
德·瑞納先生上午沒出門,他不停腳地在樓裏上上下下,忙著和幾個鄉下人做生意,想把今年收獲的土豆賣給他們。直到吃飯的時候,德·瑞納夫人沒有給他的囚徒一點兒時間。晚飯的鍾聲響了,飯菜擺好了。她想給他偷一盤熱湯。她端著湯輕輕向他躲藏著的臥室走去,一點兒聲響也沒有。忽然他看見一個仆人麵向她走來,就是早上搬梯子的那個仆人。他也是悄悄地向前走,沒有一點兒聲音,好像在聽什麽。也許於連在屋裏行走不小心,仆人捉摸不透,走遠了。德·瑞納夫人大膽地走進房間,於連見她進來,不禁哆嗦了一下。
“你怕了,”她說,“我呢,我可以勇敢地麵對世界上的一切危險,眉頭都不皺一下。我隻害怕一件事,那就是你走以後我將獨自一人。”她說完立刻跑開了。
“啊!悔恨是這個高貴的靈魂所怕的惟一的危險。”於連興奮地自言自語。
最後的黃昏降臨了!德·瑞納先生出門到俱頭痛得厲害,回到自己的房間,急急忙忙打發走愛麗莎,趕忙爬起來給於連開門。
於連確實快餓死了。德·瑞納夫人去配餐室找麵包。於連聽到一聲大叫。德·瑞納夫人回來了,她對於連說,她摸進配餐室,一點燈光也沒有,她慢慢走到放麵包的碗櫃前,一伸手,卻碰到一隻女人的胳膊。那就是愛麗莎!於連聽見的大叫就是她發出來的。
“她在那兒幹什麽?”
“偷糖果點心或者監視我們。”德·瑞納夫人說,完全未把這事放在心上。“運氣不錯,找到了一塊餡餅還有一大塊麵包。”
“那裏是什麽東西?”於連指著她圍裙上的口袋問。
德·瑞納夫人忘了,從晚飯的時候起,她那些口袋早已塞滿麵包了。
於連滿懷強烈的感情把她緊緊地抱住,在他眼裏,她從沒有這麽美麗過。他慚愧地想:“就是在巴黎,我也不可能遇到這麽偉大的性格了。”她不習慣於這一類細心的體貼,而且有著一點粗心的笨拙,同時她充滿著個人的勇氣,她隻擔心另外一種更可怕的危險。
於連狼吞虎咽地吃著晚飯,他的情人坐在身邊和他說著種種調皮話,她說今晚的招待實在怠待,實在簡單了,因為她不願意正正經經地說話。這時,臥室的門突然響起來。德·瑞納先生來了。
“你為什麽把自己關起來?”他對她大聲問。
於連所有的時間剛剛夠他鑽到沙發底下。
“怎麽!您還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德·瑞納先生說著進了門,“您在吃晚飯,還把門鎖上了!”
在平日,這些夫婦間最枯燥的語調提出的問題,會讓德·瑞納夫人不安的,但是她覺得她丈夫隻要低一下頭就能看見於連,因為德·瑞納先生就坐在於連幾分鍾前坐過的那把椅子上,麵對著那張沙發。
她把這一切都歸之於頭痛。隨後,她的丈夫向她大講在俱樂部玩台球的情形,他贏了一個十九法郎的賭注。“運氣太好了。”最後他說道。這時,她看見了於連的帽子正在離他們隻有三步遠的椅子上。她更加冷靜了,開始脫衣服,過了一會兒,她很快轉到丈夫的背後,把她的一件連衣裙順手扔在那把椅子上,恰好把帽子掩蓋好。
德·瑞納先生到底還是走了。她請求於連接著給她講述在神學院的生活。“昨天我沒聽清你的話,你說話的時候,我正在想著怎樣強迫自己把你趕走。”
她實是太不謹慎了!他們說話的聲音太高了。大概早晨兩點鍾時,他們的談話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打斷,還是德·瑞納先生。
“快把門打開,家裏有賊!聖約翰今天早上發現了盜賊的梯子。”
“一切都完了。”德·瑞納夫人喊著,投入於連的懷裏。“他會殺死我們兩個的,他不會相信有賊。我要死在你懷裏,這樣死去比活著更幸福。”她一點兒也不理會怒火衝天的丈夫,熱情地吻著於連,抱著於連。
“我要拯救斯坦尼斯拉的母親。”他對她說,同時命令似地看著她。“我從洗手間跳到花園裏,從那裏逃跑,狗還認得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個包,扔到花園裏,要快!如果他們打破門進來,我不準你招認任何事情。寧可讓他懷疑,也不要把確切的證據交到他手裏。”
“跳下去會把你摔死的!”這是她惟一的回答,惟一的憂慮。
她跟他一起來到洗手間的窗戶,幫助他跳下去。她一轉身把他的衣服藏起來,然後才給她那火冒三丈的丈夫打開門,他到房間裏各處搜尋,又到洗手間裏看了看一句話也沒說,走了。於連的衣服扔到窗外了,他一下抓住,飛快地朝杜河邊花園較低的一處跑去。
他正加緊跑時,一顆子彈從耳邊呼嘯著過去了,接著又是一聲槍響。
他暗自想:“這肯定不是德·瑞納先生,他的槍法極差,打不了這麽準。”守夜狗跟在他的後麵跑,一聲也不叫。又是一聲槍響,狗發出了淒慘的叫聲,顯然是打中了狗的腳爪。於連跳過一層平台的牆,跑了五十步左右,為了掩護自己,朝另一個方向逃去。他聽到了他們叫喊的聲音,而且清楚地看見了那個仆人,也就是他的敵人,正在開槍射擊。一個農民也從花園的另一頭開槍,但是於連已經到了杜河岸邊。在那裏他穿好了衣服。
一個小時以後,他在維裏埃城一裏之外了,在通向日內瓦的大道上走著。他暗自想著:“如果有人懷疑的話,他們應該到去巴黎的大路上追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