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田園樂趣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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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田園,何時我才能見到你!
——維吉爾?
“先生想必是在等候去往巴黎的驛車吧?”他在一家旅店裏停下來吃早餐,旅店的主人向他問道。
“今天的驛車或明天的驛車,對我都無所謂。”於連回答道。
就在他裝做滿不在乎的時候,驛車來了,上麵恰巧有兩個空位。
“怎麽!是你呀,我可憐的法爾科。”一個從日內瓦那邊來的旅客,向與於連同時上車的那個人說道。
“我還以為你已經在裏昂近郊定居了呢,”法爾科說道,“在羅訥河岸邊優美的小山穀裏。”
“好極啦,定居下來。但是我正在逃難。”
“什麽!你在逃難?你,聖古羅!你這樣的一個老實人,難道你也會犯罪嗎?”法爾科一邊說,一邊笑了。
“說來倒也差不多。我在逃避外省人過的那種可怕的生活。我熱愛樹林裏的清新的空氣和田園寧靜的情趣,這你是知道的,你還時常責備我太愛幻想。我從來就不願意聽人家談論政治,但是現在政治卻把我趕出來了。”
“你是屬於哪個黨派的?”
“我無黨無派,因此我就注定了要倒黴。你瞧,這便是我全部的政治生涯了:我愛音樂,我愛繪畫;一本好書,對我就是一件大事情;我快要四十四歲了,我還有多少年好活呢?十五年、二十年,至多也不過三十年,我想三十年以後的大臣們,總會比較能幹一點,但和當今的部長們比起來,也還是一樣的不通。英國的曆史是我們的一麵鏡子,從中可以看到我們的未來。未來總會有一個要求擴大自己特權的國王;想當議員的野心、朱波拉的榮譽以及他賺得的數十萬法郎的財產,總會讓外省的有錢人們怦然心動,他們卻把這稱做自由主義和熱愛人民。想做貴族院議員的欲望,總會使那些親王派眼紅心熱。國家好比是一條大船,大家都想當舵手,因為這個職位報酬最多。可是在這條船上,永遠不會有一個可憐的小位置,留給一個平凡的乘客嗎?”
“當然有,而且對你這樣一個性格沉靜的人來說,還是個非常愉快的位置。是不是這最近的一次選舉,將你從外省趕出來了呢?”
“我的苦惱已不隻一日了。四年前,我四十歲,還有五十萬法郎。今天我的年齡增加了四歲,可是我的財產卻反倒減少了五萬法郎,那是我出售蒙弗勒裏城堡所蒙受的損失。那城堡坐落在羅訥河畔,位置好極了。”
“在巴黎,我已厭倦了你們所謂的十九世紀文明這出永遠也演不完的喜劇。我熱切地盼望過一種淳樸簡單的生活。因此我在羅訥河畔的山區買下了一塊土地。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塊比那更美的地方了。”
“村子裏的教士和附近的鄉紳們都來向我獻殷勤,有六個月之久,我邀請他們共進晚餐。我對他們說,我之所以離開巴黎,就是為了這一輩子再也不談政治了,也不聽別人談政治。正如你們親眼看到的那樣,我沒有訂閱任何報紙,郵差給我送來的信越少,我便越歡喜。”
“沒想到這卻觸及了傳教士的利益了。不久,我就成了當地的一個大目標。各種各樣的麻煩和惡作劇的把戲,全都找上門來了。我原本想每年施舍二、三百法郎給窮苦的人們,他們卻要求我將送給窮人的二、三百法郎送給宗教團體,諸如聖約瑟會、聖母會等等,我拒絕了他們,因此我受到萬般侮辱。我也真愚蠢,竟而因此煩惱起來了。我再不能在早晨出去享受山上的美景而不碰到一樁麻煩事來打撓我的夢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某些人以及他們的惡劣行徑。舉例來說吧,在舉行豐年祈禱會時,盛大的遊行隊伍的歌唱使我歡悅,那大概是一支古希臘的曲子。
可是他們卻不到我的田地裏來祝福,因為傳教士說,這些地是屬於一個褻瀆神的人的。一個虔誠的老農婦的一頭母牛死了,她卻說這是因為靠近我這個異教徒,巴黎來的哲學家的池塘的緣故;八天之後,我發現池塘裏的魚都肚皮朝天了,原來有人在池塘裏投了石灰,將我的魚全部都毒死了。在那裏,各式各樣的煩擾幾乎將我包圍了。治安官本是個正派人,但是因為害怕失去職位,所以老是判我無理。和平的田園,對我來說,卻簡直成了地獄。別人一旦看出鄉村教會的首領——傳教士拋棄了我,自由黨的首領——退休的上尉不支持我,便都騎到我的頭上來了。甚至一年來靠我養活的那個泥瓦匠也不例外。造車匠在修理我的耕犁時,也要敲我的竹杠。
“後來,我想找個靠山,至少也可打贏幾場官司,於是我加入了自由黨。但是,正如你所說的,那可惡的選舉又來了,有人要求我去投票……”
“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嗎?”
“給一個我太認識、太了解的人。我拒絕了。這是多麽可怕的愚行啊!從那時起,我又成了自由黨人的仇敵了,我的處境越來越惡劣。我相信,假如有一天傳教士來指控我謀殺我的女仆,兩個黨派裏會有二十個人出來作證,說親眼看到我犯了這個罪行。”
“你想在鄉村裏生活,卻不去奉承你的鄰居,也不聽他們扯閑談,那真是大錯特錯呀!”
“好了,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我的蒙弗勒裏城堡標價上升了,如果需要,我甘願損失五萬法郎。我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我可以離開這個煩惱、虛偽的地獄了。在法國隻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靜寂和田園的和平,那就是巴黎愛麗舍田園大街臨街的五層樓上,我現在就到那裏去。不過我還在猶疑,由於我給教區送聖餐麵包,我會不會在魯爾區又重新開始我的政治生涯呢。”
“如果你生活在波拿巴的時代,便不會遭受這一切了。”法爾科說道,雙眼發著亮光,又是憤怒,又是惋惜。
“說的是,但你的波拿巴為什麽不知道保住他的王位呢?我今天所受的種種痛苦,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聽到這裏,於連更加注意了。他們一開始談話,於連便知道那個波拿巴黨徒法爾科,是德·瑞納先生幼年時代的好朋友,在一八一六年被他拋棄了。那位哲學家聖吉羅則應該是某省政府主任秘書的兄弟。這位主任秘書很會經營公家的買賣,譬如在拍賣公共房屋時廉價地判給自己。
“這一切,都是你的波拿巴造成的,”聖吉羅繼續說道:“一個忠厚的人,從不妨害別人,已經四十歲了,又有五十萬法郎的積蓄,卻不能在鄉間安頓下來,在那裏安享田園的樂趣,因為他的傳教士和紳士貴族們把他趕走了。”
“啊,你不要說他的壞話呀。”法爾科叫道,“法國從來沒有像他在位的十三年那樣受到世界各民族的崇敬,人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偉大的。”
“啊,讓你的皇帝見鬼去吧。”四十四歲的男人又說話了。“他隻是在戰場上,以及一八零二年整頓財政的時候,才是偉大的。從那以後,他的所作所為又該怎麽去說呢?他那一批侍從顯貴、煊赫的儀仗以及在杜勒裏宮的召見禮,分明是封建王朝所有愚蠢行為的翻版。經過修訂後的這個版本也許還能再行銷一兩個世紀,因為貴族和傳教士們都希望時光倒流,再回到古老版本的時代。可惜他們沒有鐵腕,無法在人民中間推廣。”
“這真是一個老出版商的口吻啊!”
“誰把我從自己的田園上趕走的?”出版商氣憤憤地說道。“就是那批傳教士。拿破侖和羅馬教皇簽定協議,恢複了他們的特權。他對待他們,不同於國家對待一般的醫生、律師和天文家。他不把他們當作平民看待,使他們可以不必憂心工作,輕而易舉地便可以得到謀生的門路。假如你的拿破侖沒有加封許多的男爵和伯爵,今天還會有這麽多的傲慢無禮的貴族嗎?不,這已經過時了。除了傳教士之外,最使我生氣的,逼迫我加入自由黨的,正是這一批鄉村小貴族。”
他們的談話可以無休無止的進行下去,因為這個話題還可以占據法國一個世紀之久。聖吉羅反反複複地說在外省生活是不可能的,於連於是就怯生生地提出德·瑞納先生,作為例子。
“對的,年輕人,您太好了!”法爾科高聲說道,“把自己做成一個鐵錘!就是為了不做鐵砧,而且還做了一個可怕的鐵錘!但是我知道他已經被瓦勒諾欺侮得夠多了,您認識那個壞蛋嗎?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壞蛋。等您的德·瑞納先生被革了職,而代替他的正是瓦勒諾,瞧他會說什麽?”
“那他就得和他的罪惡麵對麵了。”聖吉羅說道,“年輕人,這麽說您了解維裏埃?好吧,波拿巴,願上帝毀滅他和他無用的王朝,正是他使德·瑞納和謝朗的統治成為可能,而他們的統治又開了瓦勒諾和馬斯隆之流統治的先河。”
這番談話,在於連心上投下了一片政治陰暗的陰影,令他感覺驚異,心中原來溫情脈脈的夢想也被打斷了。
遠遠的,他望見了巴黎隱約的外景,心頭卻沒有絲毫激動。對於未來命運的幻想,必須和他剛剛在維裏埃度過的二十四小時的,依然曆曆在目的記憶展開搏鬥。他發誓永遠不會拋棄他的愛人的孩子,如果教士們的傲慢無禮再給他們帶來一個共和國以及對貴族的迫害,他將不惜一切來保護這些孩子。
如果在他到維裏埃的那一夜,當他把梯子靠在德·瑞納夫人的窗口的時候,發現寢室裏是個陌生人,又或是德·納先生自己,那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呢?
但是,最初的那兩個小時,又是多麽有趣呀!他的愛人一本正經地要將他趕走,而他卻坐在她的身邊,苦苦地申訴他的理由。周圍是一片深沉的黑暗,他緊挨著她坐著!像於連這樣的心靈,這些記憶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這次會見的情形,恍若又回到了十四個月之前如膠似漆歡樂愉悅的初戀時光。
車子忽然停住,將於連從深深的回憶中驚醒。原來已經進了盧梭路驛站的院子。
“我要去馬爾梅鬆。”於連向走近他的一輛兩輪輕便馬車說道。
“在這個時候?先生,您去做什麽呀?”
“和你有什麽相幹?走吧!”
他所有的熱情都用來思念她。這就是熱情在巴黎顯得荒誕的原因。在巴黎,一個鄰居總是以為別人在真心實意地想著他。我將不再贅述於連到達馬爾梅鬆時的興奮心情。他哭了。為什麽呢?盡管今年修築的那些可惡的牆將這公園條塊分割了。是的,先生,對於連來說,和對於後來的人一樣,在阿爾科拉、聖赫勒拿島和馬爾梅鬆之間,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當天晚上,於連猶豫了很久,才走進一家歌劇院,他對這個使人墮落的地方有許多古裏古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