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田園樂趣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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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帶著一種深深的懷疑和不信任,使他無法欣賞活的巴黎,使他感動的隻是他的英雄遺留下來的許多紀念碑。
“那麽,我現在已經來到了陰謀和偽善的中心了!這些統治者可是德·福利萊代理主教的保護人呀。”
他原想在去拜訪彼拉神父之前什麽都見識見識,但到了第三天晚上,好奇心戰勝了這個計劃,這位神父用一種非常嚴峻的聲調向他解釋在德·拉木爾先生家裏,等待他的將是怎樣一種生活。
“幾個月之後,如果您對他來說沒有什麽用處,您就仍然回到您的神學院去,不過這次就得從前門進去了。您馬上就要到侯爵家裏去住了,他是法國最偉大的貴族之一。您要穿黑衣,像一個服喪的人,而不像是個傳道的人。我要求您每星期到神學院去三次,繼續您的神學研究,我會為您介紹的。每天正午您到侯爵的圖書室去,他將讓您為他寫許多信。有些和他的訴訟有關,有些則涉及一些旁的事情。侯爵在他收到的每封信的邊緣上,也許隻批一兩句話,這一兩句話已經告訴您回信應寫的內容。我曾經保證在三個月之後,您起草的回信,在給侯爵簽字時,十二封中至少應有八、九封是沒問題的。晚上八點,您把他的辦公室收拾幹淨,十點鍾,您就自由了。
“將來很可能,”彼拉神父繼續說道,“有某位上年紀的太太或某個甜言蜜語的人,想要您讓他們看一看侯爵收到的信,他們或許會給您巨大的好處,或者幹脆就把金錢送到您手裏……”
“啊!先生!”於連高聲說道,漲紅了臉。
“這未免太奇怪了,”長老苦笑著說道,“您貧窮到這個地步,又在神學院裏混了一年,卻還保留著這點羞恥之心。大概您完全是個瞎子吧!”
“這也許是一股血氣的作用吧?”神父低低地說道,仿佛在自言自語似的。“令人奇怪的是,”他繼續說道,注視著於連,“侯爵認識您……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暫時給您一百路易的薪金。那是個完全任性的人,他的缺點就在這裏。他會像個小孩兒似的和你逗著玩兒,但是如果他高興,在不久的將來,他就可以把您的薪金提高到八千法郎。”
“不過您得明白,”神父用一種尖酸的聲調繼續向他說道,“他給您這麽多錢,可不是因為您這雙漂亮的眼睛,最要緊的是您要對他有用。如果我是您,我將少說多看,尤其是絕不說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啊!”神父繼續說道,“我曾經為您打聽了許多事。我還忘了告訴您德·拉木爾先生的家庭情況。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和一個十九歲的兒子。那個兒子非常高雅,不過有點狂妄,他在正午十二點鍾的時候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午後兩點鍾要作什麽。他聰明,勇敢,曾參加過西班牙戰爭。我不知道侯爵為什麽希望您和這位年輕的伯爵做朋友。我曾經說過您是一個拉丁語語言學家。也許他打算請您教給他兒子幾句現成的拉丁語,比如西塞羅或維吉爾作品中的。”
“我要是您,我絕不讓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向我開玩笑。我不會立刻接受他十分客氣,但也帶點諷剌味道的友好動作,總得要讓他向我重複許多次才行。”
“不瞞您說,這位年輕的德·拉木爾在開始時一定會蔑視您的,因為您不過是個小小的平民罷了。而他的祖先,卻是朝廷的貴人。一五七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因為一樁政治陰謀,在格萊沃廣場光榮地被斬了首級。您呢,您不過是維裏埃一個木匠的兒子,更何況又是他父親雇來的仆人。您得好好地掂量掂量這些差別,並且研讀一下莫雷裏著作中關於這個家庭曆史的部分。所有在他們家裏參加過晚宴的諂媚者時不時要在那裏講一些他們所謂的精巧的掌故。”
“如果羅伯爾先生嘲笑您,您要特別注意回答他的方式。他是輕騎兵上尉,法國未來貴族院的議員,您不要事後跑來向我訴苦。”
“我覺得,”於連說道,臉上漲得緋紅了,“如果有人蔑視我,我根本就不應該回答他。”
“您還不了解這種輕蔑,它是裹挾在一大堆誇張的客套話裏的。如果您是一個傻子,您會相信這些客套話;如果您想出人頭地,您就應該相信這些客套話。”
“如果有那麽一天,這裏的一切對我都不適合了,”於連說道,“我回到我的一百零三號小屋去,我會被看作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嗎?”
“很有可能,”神父回答道,“所有到府裏獻媚的人都會誹謗您的,不過那時我會出麵。我將對他們說:這件事情是由我決定的。”
於連發覺彼拉神父的聲調非常尖酸,幾乎到了惡意的地步,不禁十分痛心,使他把要回答的話又都咽了回去。
事實上,彼拉神父對愛護於連這件事深感不安,像這樣直接插手幹預一個人的命運,他心裏充滿了宗教的恐怖情緒。
“您還會見到,”他繼續說道,仍然是剛才那種惡劣的腔調,好像在完成一項艱難的任務似的,“您還要見到德·拉木爾侯爵夫人,她是個身材高大的金發女人,虔誠、高傲、很有禮貌,隻是有些瑣細。她是肖納老公爵的女兒,這位公爵是以他的貴族偏見著稱的。這位貴夫人,可以說是她那個階級的女人的最突出的典型。她常常絲毫不加掩飾地提到她的祖先參加過十字軍東征,這是使她受人重視的惟一光榮曆史。她的家庭起初並不如何富裕,隻是後來才慢慢地有錢的。您感到奇怪嗎?我們不再是外省的鄉下佬了,我的朋友。”
“在她的客廳裏,您還會看到一些大人先生們,用一種非常隨便的腔調談論我們的王子。至於德·拉木爾夫人,她每次提到一位王子或公主的名字時,總要把聲音放低些,以示敬意。我勸您不要當著她的麵說菲利普二世或亨利八世是怪物。他們都曾經是國王,這就給予他們受人尊敬的不可變更的權利。尤其是像您和我這樣沒有高貴出身的人,對他們就更應該表示尊敬。”不過,彼拉神父補充道,“我們都是教士,她把您也會當作教士的,在這種名義下,她把我們看作她家裏不可缺少的仆人,對拯救她是必要的。”
“先生,”於連說道,“我覺得我在巴黎不會呆太久。”
“好吧!但是您要十分注意,幹我們這種職業的人,隻有依靠這些大人先生們才有前途。在您的性格裏,至少我看如此,有一種十分難以捉摸的東西,您如果不能出人頭地,便得受人迫害,對您來說,沒有中間道路。您不要存什麽幻想。在這些人向您說話時,不要讓他們看出他們沒有使您高興,在今天這個社會裏,如果您不能取得別人的尊敬,是注定要遭殃的。”
“如果不是德·拉木爾侯爵一時心血來潮想要提拔您,您想想您在貝藏鬆將會是個什麽樣子?有一天,您會了解他為您做了一件多麽奇異的事,如果您不是一個怪物的話,您應該終生對他和他的家庭感激不盡。多少可憐的教士,比您博學得多,在巴黎活了那麽多年,也隻能靠著做彌撒賺來的十五個蘇和在索幫室講道得來的十個蘇過活!……您要記住,去年冬天我向您講的杜布瓦紅衣主教這個壞蛋早年的情況,難道您會驕傲到相信您比他更有才幹嗎?”
“就拿我來說吧,我是個性情沉靜、資質駑鈍的人,原本打算老死在修道院裏,我竟幼稚地對它產生了感情。可是您看,當我提出辭職的時候,人們早已考慮好要撤銷我的職務了。您知道我那時全部的獻身財產嗎?總共隻有五百二十法郎,不多也不少。我沒有一個朋友,隻有兩三個認識的熟人。是德·拉木爾先生,那時我還沒有見過他的麵,將我從困境中救了出來。他隻一句話,便有人將一個教區送給我,在那裏,所有的居民都很富裕,絕不會幹什麽壞事。我的收入使我感到汗顏,因為我的工作和它相比,實在太不相稱。我之所以反複叮嚀,跟您說這許多話,就是想讓您心中有數,行事好有個分寸。”
“還要補充一句:我不幸脾氣暴燥,您我兩人之間,日後形同陌路,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侯爵夫人的高傲,或者她的兒子的惡意戲謔,使您實在無法在那兒呆下去,我建議您到北方去,不要向南,因為北方有較多的文明和較少的不義,在離巴黎三十裏的地方找一個神學院去完成您的學業。”此外,他壓低聲音說道,“我還應該向您承認,就是靠近巴黎的報紙,也常常會使那些小暴君們感覺害怕。”
“如果我們以後還覺得會見令彼此愉快,而侯爵的家庭對您又實在不合適,我就請您做我的助手,我可以把這個教區的收入分給您一半。我應該報答您的還不止這個,”他打斷了於連的感激的話,繼續說道,“為了在貝藏鬆您對我的那次奇異的貢獻,幸而那時我還有五百二十法郎,若是我一文不名,您不是就救了我嗎?”
神父這時候聲調已不再太冷酷了。於連慚愧萬分,幾乎要流下淚來,恨不得投入到他朋友的懷抱裏去,他盡量裝出一副剛強的氣概,情不自禁地向神父說道:
“從我睡在搖籃裏的時候起,我父親便憎恨我,這是我最大的不幸。但是先生,使我不再抱怨我的命運,因為我從您身上重新找到了一個父親。”
“這很好,這很好,”神父很難為情地說道,此時他恰好想起了做神學院院長時常說的一句話:“絕對不能說命運這個詞,我的孩子,以後您應該說天意。”
馬車停住了。車夫走到一扇高大的門前,舉起叩門的銅錘來敲門。這就是德·拉木爾府了。為了不使過路人懷疑,這幾個字被雕刻在門上的黑色大理石上。
對這種矯飾,於連很不以為然。“他們是那麽害怕雅各賓派!他們在每一座籬笆後麵都會看見一個羅伯斯庇爾和他帶來的囚車。他們這種情況真讓人感覺好笑之至。但是他們卻又如此地替他們的房子做廣告,生怕暴徒打劫時認錯了門,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它,搶光它。”他這樣想著,也老老實實地這樣告訴彼拉神父。
“天哪!我的可憐的孩子!不久您就要做我的副手了,您怎麽能有這種可怕的思想呢?”
“我覺得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於連說道。
守門人的態度很莊嚴,院子裏幹淨整潔使於連大為讚歎。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燦爛。
“多麽壯麗的建築呀!”於連向他的朋友說道。
這是在伏爾泰逝世前的時代裏建築的聖日爾曼區的府邸之一,正麵看起來很平凡。建築上的時髦和美麗之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相隔得這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