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德·拉木爾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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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這裏做什麽?
    他在這裏快樂嗎?
    他想讓人喜歡他嗎?
    如果說在德·拉木爾府的高貴的客廳裏,於連覺得一切都是稀奇的,那麽,反過來,那些肯降尊紆貴來注意他的人,也覺得這個麵色蒼白、穿著一襲黑衣的年輕人也是稀奇古怪的。德·拉木爾夫人向她的丈夫建議,如果有貴客來吃飯,便把於連派開,去做別的事。
    “我想把我的實驗進行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父認為損害那些在我們周圍的人的自尊心是錯誤的。我們隻能利用那些有抵抗力的人……這個人除了臉孔生疏之外,也沒有什麽別的不合適的,至多不過是個啞巴似的人罷了。”
    “為了了解這個階層,”於連心裏想,”我應該記下所有到這個客廳裏來的人的姓名,並用幾句話說明他們的性格。”
    他在第一行裏記下了這家的五六個常來的朋友。他們向於連百般殷勤討好,以為他是感情用事的侯爵寵幸的人。這些人都是些窮鬼,大都沒什麽骨氣。但是,為了頌揚今天在在貴族客廳裏可以找到的那個階層的人,我們應該說,他們並非對所有的人都沒骨氣,他們中有的人能夠忍受侯爵的侮辱,但對德·拉木爾夫人的一句不客氣的話,卻要表示反抗。
    在這家主人的性格裏,有著太多的傲慢和太多的煩悶。為了解悶,他們喜歡淩辱別人,因此不能奢望有真正的朋友。但是,除了下雨的日子,以及可怕煩悶的時候(這種情形終究並不多),我們覺得他們還是彬彬有禮的。
    一旦這五六個如同父親似的愛護著於連的諂媚者離開了德·拉木爾府,侯爵夫人就要陷入長久的孤獨之中,而在她這個階層的婦女的眼裏,孤獨是可怕的,是失寵的標誌。
    侯爵待妻子非常好,時常注意讓她的客廳裏有足夠多的客人,倒不必要是貴族,因為他覺的他那幫新同僚們,若是作為朋友帶到家裏來,他們不夠高貴;若是作為下屬帶到家裏來,他們又不夠有趣。
    日子久了,於連漸漸看透了這些秘密。政治問題是資產階級家庭的談資話題,但是在侯爵這樣的家庭裏,隻有在危急的時刻,才會提及。
    歡樂的需要,即使是在這死氣沉沉的世紀裏,力量仍是如此強大,以致於在宴會的晚上,隻要侯爵一離開客廳,大家便也跟著溜走。隻要不是譏笑上帝、國王、教士、有地位的人、朝廷保護的藝術家以及一切已被承認的事物,隻要不是讚美貝朗瑞、反對派的報紙、伏爾泰、盧梭和一切敢於說點真話的東西,特別是,隻要不談政治,那便百無禁忌,可以放言無忌了。
    即使有十萬埃居的收入和藍綬帶,也不能違反這客廳裏的規矩。隻要有一點兒活潑的思想流露出來,便會被看作是粗鄙。因此雖然大家舉止高雅,禮貌周到,全力取悅他人,但每個人的臉上還是可以看出厭倦之色。年輕人來問候致意,都擔心會說出什麽話來惹別人疑心,或是擔心泄漏自己看過的什麽禁書,於是在談幾句關於羅西尼和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的話之後,便都閉口不語了。
    於連注意到經常維持這客廳裏的談話的,是兩位子爵和五位男爵,都是德·拉木爾侯爵在大革命中流亡外國時認識的。這些先生們每人每年有六千到八千法郎的收入。有四個支持《每日新聞》,三個支持《法蘭西日報》。其中有一個每天都講點宮廷裏的掌故。在他的故事裏,“可了不得”這幾個字是從來也少不了的。於連注意到,他胸前掛有五枚十字勳章,而其他人一般隻有三枚。
    此外,在候見室裏,有十個穿著製服的仆人。整個晚上,每隔一刻鍾便上一次冰製的食物或茶。夜半時分,還有一頓佐以香檳酒的夜餐。
    於連實在不理解一個人怎麽能一本正經地在這金碧輝煌的客廳裏聽這種乏味的談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他才有時候一直留到最後,注意觀察那些說話的人,看他們自己是否也覺得所說的一切很可笑。“我的德·梅斯特爾先生,我能把他的著作背誦出來,他說的比他們好一百倍,”他心裏想,“然而就是他也是非常令人厭倦的。”
    感覺到這種精神上的鬱悶的,不隻於連一個人。有些人吃大量的冰製食物,來安慰自己;另外有些人,則在晚上餘下的時光裏自安自慰地道:“我從德·拉木爾爵府出來,從那裏我知道了俄羅斯……”
    於連從一個阿諛逢迎的人那裏得知,在不到六個月之前,德·拉木爾為了酬報可憐的布內洪男爵二十年來的朝夕追隨,將他升遷為省長。他自從王政複辟以來,一直是個專區的區長。
    這件大事,使得這班先生們的熱情大受鼓舞,從前他們為了一點小事便要生氣,如今卻再也不生氣了。主人對客人很少有疏忽失禮的地方,但是於連已經在席間聽到侯爵和妻子之間兩三次簡短的對話,這些對話對坐在他們周圍的人來說是殘酷的。這些貴人們對於連不是“乘過國王馬車的人”的後裔,是從來也不掩飾他們內心的輕蔑的態度的。於連感覺到,他們隻有在提到“十字軍”這個詞時,臉上才會出現一種含有無限敬意的深沉莊重的表情。至於普通的所謂敬意,則永遠帶著一種阿諛諂媚的成分。
    在這華貴而又煩悶的氛圍裏麵,於連惟一感興趣的,便是德·拉木爾先生。有一天,他高興地聽到侯爵辯稱,對可憐的布內洪的升遷絲毫也沒有出力。自然這隻是向侯爵夫人討好罷了。於連從彼拉神父那裏,得知了真情。
    一天早上,神父同於連在侯爵的圖書室裏,研究同弗裏萊爾那樁永遠也打不完的官司。
    “先生,”於連突然問道,“每天同侯爵夫人一道吃晚飯,這是我應盡的義務呢,還是他們給我的恩惠呢?”
    “這正是特別的恩惠呀!”神甫生氣地道,“那個院士n先生,十五年來一直殷勤討好,卻也沒能給他的侄兒唐波先生爭取到這份殊榮呢。”
    “對我來說,先生,這卻是我職務中最艱難辛苦的部分了。我在修道院裏也沒這麽煩惱過。我親眼看到,有時連德·拉木爾小姐都打嗬欠呢,雖說她應該早已習慣了府裏這班朋友們的殷勤和氣了。我真怕我會睡著了。請您開恩,為我求個情,讓我到哪個無名的小飯館裏去吃四十個蘇一頓的晚飯吧。”
    神父是個真正的暴發戶,覺得能夠同一個大貴人共進晚餐,乃是天大的榮幸。他竭力要讓於連了解這個意思,卻聽見一個輕微的聲音傳來,兩人急忙轉頭,於連這才發現德·拉木爾小姐在那兒聽到了他們談話,不覺漲紅了臉。她到這裏來找一本書,卻不料將他們的談話都聽了去。因為這幾句話,她對於連生了幾分敬意。“這個人不是生來下跪的,”她心裏想,“倒和那個老神父不大一樣。天啊,他可真醜!”
    晚餐的時候,於連簡直都不敢看德·拉木爾小姐,不料她卻和和氣氣地跟他說起話來。這一天晚上客人很多,她請於連留下來。巴黎的年輕姑娘,通常不大喜歡上了年紀的男人。尤其是在他們衣冠不整的時候,於連並不需要用多少智慧,便看出布內洪先生的儕輩們,留在客廳裏,隻是光榮地變成德·拉木爾小姐嘲笑的對象。這天晚上,她有意無意的,對這些招她討厭的先生們十分不客氣。
    德·拉木爾小姐是一個小圈子的核心人物。這個小圈子幾乎每晚都聚集在侯爵夫人其大無比的靠背椅後麵。其中包括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凱占斯伯爵、呂茲子爵和兩三個年輕的軍官,他們都是羅伯爾的朋友,或是他妹妹的朋友。這些先生們都坐在一張藍色的長沙發上麵。在沙發的一端,於連靜悄悄地坐在一張極矮的小草墊椅子上,正對著光豔照人的瑪特兒的座位。所有獻殷勤的人都羨慕他這個不起眼的位子。羅伯爾很合禮的把他父親的年輕秘書安置在這個位子上,不時跟他談幾句,或者是每天晚上提一兩次他的名字。這天晚上,德·拉木爾小姐問起,貝藏鬆城所在的那座山到底有多高,於連也弄不清那座山比巴黎城內的蒙馬特爾山是高還是低,簡直答不出來。這個小圈子的談話,常使於連開懷大笑,隻覺自己絕對想不出類似的話來。就好比是一種外國語言,他聽得懂,卻說不來。
    這一天,瑪特兒的朋友同來到這個華貴客廳的客人們一直處於敵對的狀態。這個家庭的朋友們被首選為目標,因為對他們最熟悉。看得出於連很留心地在聽,一件小事都能引起他的興趣,不論是事情本身,還是拿來取笑的方法。
    “啊!德古利先生來啦,”瑪特兒說,“他不再戴假發啦!莫非他要憑著他的聰明才智跨入省府衙門麽?他展示他的禿頭,說那裏麵裝滿了高貴的思想。”
    “這是個萬事通,”克魯瓦斯努瓦侯爵說道,“他也常常到我叔叔紅衣主教那裏去。他能夠連續幾年,在他每個朋友身邊編一套謊言,而他有兩三百個朋友。他懂得如何去培養友誼,這是他的本事。就象你們現在看見的這個樣子,大冬天,才早上七點,他便已滿身汙泥地來到一位朋友的家門口。”
    “他動不動便與人爭吵,為了爭吵,他會連寫七八封信。然後他又跟人言歸於好,為了表達熱烈的友情,他會再寫七八封信。他所有的心意坦白誠懇地流露出來,胸中藏不得半點秘密,這完全是正人君子的作風,也是他最大的優點。當他有求於人的時候,這種優點表現得尤其分明,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講起德古利先生複辟以來的生活時,真是精彩極了。我以後把他帶到你們這裏來。”
    “得了,我才不相信那些話呢,這是那些小人物之間的職業性嫉妒。”凱呂斯伯爵說道。
    “德古利先生會名垂青史的,”侯爵繼續說道,“他同普拉特神父、塔列蘭先生、波佐、迪·博戈爾先生一起參加了王朝複辟活動。”
    “此人曾經經營過幾百萬錢財,”羅伯爾說道,“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到這裏來自討沒趣。我父親對他的譏誚,有時是很殘酷的。有一次,我父親從桌子的這一端向那一端叫道:‘我親愛的德古利先生,你背叛你朋友多少次啦?’”
    “他真的背叛過他的朋友嗎?”德·拉木爾小姐說道,“然而誰又沒出賣過呢?”
    “怎麽?”德·凱呂斯伯爵向羅伯爾說道,“這個有名的自由黨人森克萊爾先生也到你家來啦!真是活見鬼,他來這兒做什麽?我應該接近他,跟他談談,讓他說話,據說他很風趣。”
    “但是你的母親將會怎樣接待他呢?”克魯瓦斯努瓦先生說道,“他的思想是那樣的荒誕不經,那樣的大膽熱烈,那樣的無拘無束……”
    “瞧啊!”德·拉木爾小姐說道,“這位所謂獨立的人,他向德古利先生鞠躬,都要碰到地麵了,還抓住他的手。我猜他快要把那人的手舉到唇邊去親吻呢。”
    “一定是德古利跟當權的人好到我們難以置信的程度。”克魯瓦斯努瓦先生說道,
    “森克萊爾到這來是為了進法蘭西學院,”羅伯爾說道,“克魯瓦斯努瓦,你快看他是怎樣向男爵敬禮的!”
    “即使跪下來,也沒有這樣卑賤。”呂茲先生說道。
    “我親愛的索黑爾,”羅伯爾說道,“您是個聰明人,但您是從山裏來的。請您留意,千萬莫要像這位大詩人那樣行禮,即使是對天主。”
    “啊,這又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巴東男爵先生。”德·拉木爾小姐模仿著剛才通報他的到來的仆人的腔調說道。
    “我相信即使貴府的仆人也要嘲笑他的。什麽名字啊,巴東(拐杖)男爵!”凱呂斯先生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