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德·拉木爾府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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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字有什麽關係?有一天他會對我們說,”瑪特兒說道,“設想一下公爵的名字第一次通報時的情形吧。依我看,這隻不過大家還沒習慣罷了。”
    於連離開了沙發周圍的人。他對這種輕率的譏嘲所具有的動人的細微之處還不大能了解。一句笑話要能引人發笑,他認為必須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之上。而在這班青年的談話當中,他卻隻感到一種侮辱人的音調,因此很覺不快。他的外省人的或說是英國人式的謹慎,甚至使他從中看到嫉妒。當然,這一點,他是弄錯了。
    他暗自想道:“我親見羅伯爾伯爵給他的上校寫一封二十行的信,竟起了三次草稿。他這輩子若是能寫出一頁像森克萊爾先生那樣的信,他一定高興得很。”
    因為他的地位太卑微了,所以沒有人注意他,他接連接近了幾群客人。他遠遠地跟著巴東男爵,想聽聽他說些什麽。這個聰明人好像有點局促不安,於連見他隻有在說出了三四句譏刺的話以後才略微恢複正常。於連覺得這種聰明需要適合的空間才能得以發揮。
    巴東男爵簡直不能說簡短的句子,一開口至少便是四五句,每句寫下來都得有五六行長,為的是顯示才情。
    “這個人哪裏是在說話,簡直是在作論文。”有人在於連的背後說道。他回過頭來,聽見有人說出夏爾維伯爵的名字時,興奮得臉都紅了。這是當代最聰明的人。於連在《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和拿破侖口授的史料片斷裏經常見到他的名字。夏爾維伯爵言辭簡潔,辭鋒如閃電,準確、犀利,有時深刻。他如果參與討論一個問題,我們立刻就會發現他將討論推進一步。他善於旁征博引,聽他談話真是一種樂趣。在政治上,他是個玩世不恭的犬儒派。
    “我呀,我是獨立派,”他向一位胸前佩著三枚勳章的先生說道,顯然是在嘲笑這位先生。“為什麽人們要我今天的意見同六個星期前一樣呢?要是那樣的話,我的意見可就成了我的暴君啦。”
    四個神情莊重的年輕人圍著他,顯出不高興的樣子,這些先生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伯爵知道自己的話有些過火,恰好瞥見正直的巴朗先生——這是一個假裝正直的偽善者,便去和他搭訕。客人們又都圍攏了來,大家知道這個可憐的巴朗先生要倒黴了。巴朗麵貌極醜,但是憑著道德和品行,在經過初入社會時的一番難以描述的奮鬥之後,終於娶了一個非常有錢的女人。這個女人死後,他又娶了另一個非常有錢的女人,隻是這個女人從沒在社交場中露過麵。他現在謙卑地享用著六萬法郎的年金,身邊也有不少的奉承者。夏爾維伯爵跟他提起這些,絲毫也不留情麵。不一會兒,他們周圍便圍了三十多人,所有的人都麵帶笑容,甚至那幾個莊重的年輕人,所謂本世紀的希望,也都笑了。
    “他來德·拉木爾侯爵府幹什麽呀?明擺著給眾人揶揄麽?”於連暗想。於是他走到彼拉神父身邊去問他。
    巴朗先生溜走了。
    “好!”羅伯爾道,“我父親身邊的一個奸細已經走了,現在隻剩下小瘸子納皮埃了。”
    “這就是謎底嗎?”於連想,“但是,果真如此的話,侯爵為什麽還要接待巴朗先生呢?”
    嚴厲的彼拉神父板著臉呆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裏,聽著仆人通報來客的姓名。
    “這簡直成了藏汙納垢之所,”他像巴斯勒那樣說道,“我看來這裏的都是些聲名狼藉之人。”
    這是因為嚴厲的神父還不了解上流社會的底細。但是,從他的詹森派的朋友那裏,他對這些人已經有了一個正確的概念。他們隻是靠著為各個黨派效勞的花招手腕兒,或是靠著不義之財方得進入這客廳的。這天夜裏,有好幾分鍾,他毫不保留地回答了於連提出的迫切的問題。後來他突然停住了,惱恨自己說了別人的壞話,覺得這是一種罪惡。他脾氣急躁,又信奉詹森派的教義,把仁愛看作是基督教徒的責任,因此他在這個世界上的生活就是一場戰鬥。
    “這個彼拉神父長著怎樣的一張臉啊!”於連走近大沙發時,正聽見德·拉木爾小姐這樣說。
    於連聽了很生氣,不過她確實說得有道理。彼拉神父無疑是這客廳裏最正直的人,但是他那張生滿了紅色疹子的臉,因內心的痛苦激動而扭曲著,此時委實非常難看。“那麽你們就以貌取人吧,”於連心想,“彼拉神父為一點小小的過失而良心自責,因而才顯得麵目可怕;而那個人人都知道是奸細的納皮埃的臉上,卻總是一副純潔寧靜而快樂的表情。”不過彼拉神父已經對周圍的人作了讓步,他雇用了一個仆人,衣服也穿得非常整齊。
    於連注意到客廳裏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所有的眼睛都一齊轉向門口,談話的聲音也驟然低了下來。仆人通報聲名狼藉的托利男爵來訪。最近剛結束的選舉引起了大家對他的注意。於連走上前去,把他看了個仔細。男爵主持一個選區的選舉,想出了一個高招,要把某個黨派用小方紙作成的選票全偷出去,然後還進去同樣多的小方紙片,上麵寫著他願意選的人的姓名。這個有決定意義的花招被幾個選民瞧破了,當時就讓他下不來台。這件大事之後,此公的臉色至今依然蒼白。有些搗亂分子甚至喊出了“苦役”這個詞。德·拉木爾先生對他的態度冷冷的,可憐的男爵很快就逃之夭夭了。
    “他這麽匆匆忙忙地離開我們,就是要到孔特先生(當今著名的魔術師)家裏去。”夏爾維伯爵說道,大家都笑起來了。
    這天晚上,一些沉默寡言的要人,還有一批陰謀家,大多是壞蛋,但都是聰明人,接二連三地來到德·拉木爾侯爵府的客廳裏。就在這群人中間,小唐波嶄露頭角。他的見地還不夠精辟,但言辭有力,足以彌補這點缺陷。
    “為什麽不把這個人監禁十年呢?”他說這話時,恰巧於連走到他那一群人的身邊。“對於蛇蠍,我們應把它們投入地牢,讓它們在黑暗中死亡,否則它們的毒液散發出來,那就更危險了。罰他一千埃居有什麽用?他窮,那更好,但是他的同黨會替他付錢的。應該是五百法郎的罰金加上十年的地牢監禁。”
    “仁慈的天主啊,他說的這個怪物是誰呢?”於連暗想道。他很欣賞他的同事的那慷慨的聲調和激昂的手勢。院士心愛的侄兒的枯槁瘦削的小臉此時顯得甚是醜陋。於連不久便知道他們談論的是當代一位最偉大的詩人。
    “啊,怪物!”於連低聲叫道,眼睛被熱淚打濕了。“啊,小混蛋,我看你將來會為這番話自食其果的。”
    他又想道:“然而,這就是侯爵所領導的黨派的敢死隊。被他誹謗的這個傑出人物,如果他肯出賣自己的話,又有多少勳章,多少閑職得不到手呢?且不必出賣給平庸的德·奈瓦爾先生的內閣,而是出賣給我們曾經見到的走馬燈似地上任的那些還算得上有點正派的部長們中的一個。”
    彼拉神父遠遠地向於連招手示意;德·拉木爾剛側向他說了一句話。於連這時正垂著兩眼聽一位大主教悲歎,等他終於脫身出來,走到他朋友身邊的時候,發現他卻被那個討厭的小唐波糾纏住了。這個小壞蛋雖然怨恨他使於連得了寵,卻也因此來逢迎他。
    “什麽時候死神才能讓我們擺脫這個老廢物呢?”那個小文人此時正用這樣的詞句談論著可敬的霍蘭德勳爵,而且像說《聖經》一樣有力。他的特長是精通許多活人的結論,他剛才很快地對有望在英國新國王統治下得到權勢的每個人都發了一通評論。
    彼拉神父走到隔壁的一間客廳裏,於連跟了過去。
    “我得提醒您,侯爵不喜歡拙劣的作家,這是他最反感的。您要通曉拉丁文、希臘文,如果能夠的話,最好還要通曉埃及和波斯的曆史,等等。這樣,他會把您當作一個學者,尊敬您,保護您。千萬不要用法文寫東西,哪怕隻一頁,尤其不要批評那些在您的地位上不該談論的重大的問題,否則他會把你看成拙劣的作家,讓您一輩子交惡運。您住在這樣一個大貴族的府邸裏,怎麽不知道德·卡斯特黑公爵關於達朗貝爾和盧梭的名言:這種人什麽都要議論,卻連一千埃居的年金也沒有。”
    “什麽也掩藏不住,”於連想道,“這裏和修道院一樣。”他曾寫過一篇十來頁的、相當誇張的文章,是對那位年老的軍醫官的曆史的頌詞,說是他將自己培養成一個有丈夫氣概的人。“這個小本子,”於連心想,“可是一直鎖著的呀!”他趕忙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將那手稿燒了,又回到客廳。此時那些漂亮的壞蛋已經都走了,隻剩下戴勳章的人。
    仆人們剛剛搬來一張擺滿了食物的桌子,七八位夫人圍坐在旁邊,她們都非常高貴,非常虔誠,也非常做作,年紀都在三十到三十五歲之間。容貌照人的德·費瓦克元帥夫人一邊往裏走,一邊連連道歉,說自己來得太晚。這時已過了午夜了。她走過去坐在侯爵夫人的身邊。於連心中一陣激動,她的眼睛和顧盼的神情,簡直同德·瑞納夫人一樣。
    德·拉木爾小姐那個小圈子的人一個也沒少。他們正忙著取笑不幸的德·塔萊爾伯爵。這是那個著名的猶太人的獨生子。這猶太人的出名是由於他的財富,而他的財富則是通過資助國王同人民開戰而得來的。他不久前死了,給他的兒子留下了每月十萬埃居的收入和一個貴族姓氏。唉,一個太著名的姓氏。一個人若處在這樣特殊的境遇中,非得有單純的天性,或者堅強的意誌不可。
    不幸的是,這位伯爵隻是個老實人,他的勃勃雄心,都是被他的奉承者們陸續鼓動起來的。
    德·凱呂斯先生說曾有人聳恿他下決心向德·拉木爾小姐求婚(可能成為公爵,並且每年有十萬法郎年金的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此時也正在追求她。)
    “啊!你們不要攻擊他有選擇的決心嘛!”羅伯爾伯爵憐憫地說道。
    這個可憐的德·塔萊爾伯爵最缺乏的,也許就是意誌力。就他性格的這一點來講,倒有資格做個國王。他不斷地征求每個人的意見,卻沒有勇氣將任何一條意見執行到底。
    德·拉木爾小姐說,單是他那副尊容,就足以引起她無窮的快樂。那是不安和失望的奇異的混合,但是在那裏我們也可不時很清楚地見到一種自命不凡以及法蘭西最富有的人所應有的那種果斷態度,尤其是他長得還不太壞,年齡還不到三十六歲,“他又怯懦又傲慢,”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說道。凱呂斯伯爵、羅伯爾和另外兩三個蓄著小胡子的年輕人也在肆意地譏嘲他,但他卻沒有聽出來。最後,一點鍾響了,他們才送他回去。
    “這樣的天氣,在門口等著您的,是您的阿拉伯名馬嗎?”羅伯爾向他說道。
    “不是。這是一對新買的馬,遠不及阿拉伯種的昂貴,”德·塔萊爾伯爵答道,“左邊那匹,花了我五千法郎,右邊那匹,才一百個路易。但是請您相信,我隻在晚間才用它駕車,它跑起來步伐和另外一匹完全一樣。”
    羅伯爾的想法使伯爵想到,像他這種身份的人理應愛馬,不該讓馬兒在雨裏淋著。他走了以後,片刻功夫,這些先生們也都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譏笑他。
    於連聽到他們下樓時發出來的笑聲,不禁暗想:“我終於看見了和我處境相反的另一極端!我一年連二十個路易的進款都沒有,卻和一個每小時就有二十路易進款的人並肩站在一起,而人們卻在嘲笑他……這樣的現實,真可以醫治人們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