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說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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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崇高的使命是沉靜地判斷百姓日常生活的瑣事。他們的智慧,在於能防止為了一些很小的原因或被一些有聲望的人向遠方傳播時渲染的事件而暴怒如狂。
    ——格拉修斯?
    於連是個新來乍到的陌生人,由於生性高傲,不願每事問人,幸而也沒有犯什麽大的錯誤。有一天,一陣急雨把他趕進了聖奧諾雷街的一家咖啡店。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海狸皮禮服的家夥對於連陰鬱的目光感到奇怪,多看了他幾眼,跟從前在貝藏鬆時阿芒達小姐的情人看他一樣。
    於連時常自責,不該輕易放過那一次侮辱,所以這一次,便再也不能容忍那注視。他立刻上前請求解釋。那個穿禮服的家夥口吐汙言,全咖啡店裏的人都走攏了來,過路的行人也都在門口停住了腳。由於外省人的謹慎,於連總是隨身帶著手槍。此時他伸手在口袋裏握住槍柄,不住發抖。不過他還算理智,隻是反複地向那人說道:“先生,您的地址?我鄙視您。”
    他不斷地重複這幾個字,周圍的人都被他震住了。
    “嗨!那個隻顧自個嚷嚷的家夥,該把你的住址給他了。”
    穿禮服的家夥聽大夥一再這麽說,便把五、六張名片向於連的鼻尖扔去。幸好沒有一張打中他的臉。於連曾發誓,一旦身體受到侵犯,便要開槍。那個人走了,不時還回轉身來用拳頭威脅他,罵他。
    於連氣得渾身發抖。“這個最下流的家夥要把我氣死了!”他氣憤地自語,“我怎樣消除這種屈辱感呢?”
    他真想立刻便同他決鬥。但是一個困難擋住了他。偌大的巴黎城,他沒有一個朋友,到哪裏去找一個證人呢?雖有幾個相識的人,但他們都在與於連交往六個星期之後,便疏遠了。“我是個難相處的人,我現在受到了嚴酷的懲罰。”他想道。最後,他想到九十六團的一個前少尉,叫列萬的,常跟他一起鬥劍,於連待他一向誠懇,這時正好去找他。
    “我願意做您的證人,”列萬說道,“但有一個條件:如果您不能打傷您的敵人,那麽您得當場再跟我決鬥。”
    “一言為定。”於連說道,很是高興。他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到聖日爾曼區最遠的地方去找德·博瓦西先生。
    此時是早晨七點鍾。直到讓人將姓名通報進去之後,於連才意識到這個人很可能是德·瑞納夫人的親戚,曾做過駐羅馬或那不勒斯使館的隨員,他曾經寫過一封信,介紹歌唱家熱羅尼莫。
    於連把前一天那人擲下的一張名片,連同一張他自己的,交給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仆人。
    他和他的證人足足等了三刻鍾,才被引到一間布置十分精美的房間。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穿著橙黃紅三色的晨服,倒頗像個大玩偶。他的容貌表現了希臘美的完善和毫無意義。他的頭出奇地狹長,一頭最美麗的金發梳得像金字塔似的隆起,理得非常仔細,沒有一根翹出。“就是為了把頭發卷成這樣,”九十六團的少尉想,“這該死的花花公子才讓我們等了這麽久。”五顏六色的睡袍,早晨穿的褲子,以至繡花的拖鞋,一切都是合式的。毫無疏忽之處。他的容貌,高貴而又空虛,顯示出一種端正得體卻又不同尋常的思想:這是典型的和藹可親的人,憎惡意外的戲謔,很是莊重。
    九十六團的少尉向於連指出,在如此粗暴地向他臉上擲了名片以後,又讓他等了這麽久,可以說是一次新的侮辱。於連聽了之後,一下便闖進了德·博瓦西先生的房間。他既想顯示出一種傲慢不遜的樣子,又同時想顯得很有教養。
    於連一見德·博瓦西先生那溫雅的態度,矜持、自負而驕傲的樣子,以及室內令人讚歎的優雅陳設,一時間倒把表現出桀贅不馴樣子的念頭丟在了腦後。這並不是他昨天見到的那個人。於連驚呆了,他麵前是如此溫文爾雅的一個人,絕非昨天咖啡館裏的野蠻的粗人,真令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把那人擲給他的名片遞了一張過去。
    “這是我的名字,”那個時髦的人說道,於連從早上七點鍾就穿上的黑衣服,並沒有引起他的多大敬意,“隻是我不明白,我不曾有過這種榮幸……”
    他說這最後幾個字的腔調又勾起了於連的火氣。
    “我是來同您決鬥的,先生。”於是他一口氣將事情的全部經過說了。
    夏爾·德·博瓦西先生終於考慮成熟,對於連穿的黑衣服的剪裁感到滿意。“一看就知道這是斯托伯公司的手藝,”他一麵想,一麵聽於連講話。“這件小背心樣式很雅致,長靴子也不錯。不過,一大早就穿這種黑衣服卻未免有點……也許能更好地躲避子彈吧。”博瓦西騎士心裏想。
    自己做了這番分析之後,他便恢複了彬彬有禮的態度,差不多平等地對待於連了。兩人談了很久,事情相當微妙,但於連終究不能否認這個明顯的事實:就是他麵前的這個年輕人,這樣的彬彬有禮,同昨天辱罵他的粗人毫無相似之處。
    於連實在不甘心就這樣走了,便繼續和他商談。他看出博瓦西先生很是驕傲,他談到自己時,自稱德·博瓦西騎士,對於連隻簡單稱自己為先生,頗覺詫異。
    他讚賞他態度的莊嚴,盡管其中混合著某種謙恭的自負,但這種莊嚴的態度,他是時時刻刻保持著的。他說話的時候,舌頭轉動的方式很奇特,於連很覺驚奇……但是無論如何,他實在找不出什麽理由,同對方吵鬧。
    年輕的外交家態度十分優雅地解釋決鬥這件事,但是九十六團的卸任少尉,卻已在那兒坐等了一個鍾頭了。他兩腿叉開,雙手按在大腿上,兩肘向外突出,已經斷定他的朋友索黑爾先生根本沒有理由和人決鬥了。因為事情明擺著,是有人偷了這個人的名片。
    於連悻悻然出來,隻見德·博瓦西騎士的馬車停在院子裏的石階前等著。於連偶爾抬起頭,認出那車夫正是昨天的那個人。
    從瞧見他,到扭住他的短大衣,將他從座位上揪下來,用馬鞭子抽他,不過是一刹那的事。兩個仆人衝上來保護他們的夥伴,於連打了幾拳,於是立即掏出他的手槍,裝好子彈,向他們開火。他們都逃跑了。這件事在一分鍾裏便都過去了。
    德·博瓦西騎士走下樓來,態度莊嚴得極是滑稽。他用那種貴族老爺的腔調不住地問:“什麽事?什麽事?”他顯然很好奇,但外交家的自負卻不許他露出更多的興趣。等他弄清發生了什麽事,他的表情依然還顯出高傲的樣子,以及外交家臉上永遠帶著的略帶笑容的冷靜。
    九十六團的少尉已經看出德·博瓦西有決鬥的意思,便想用外交家的方式給他的朋友爭得決鬥的優先權。他大聲叫道:“這一下子,可有了決鬥的理由了!”
    “我也這麽想。”外交家答道。
    “我要趕走這個流氓!”他向他的仆人說道,“換一個人來趕車。”
    車門打開了。騎士堅持要請於連和他的證人坐他的車。他們去找博瓦西先生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給他們指定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他們一路上談的甚是融洽。隻有一件令人奇怪的事,就是外交家還穿著睡袍。
    “這些先生們出身雖然也很高貴,”於連想,“卻一點也不像到德·拉木爾先生家吃飯的那些人那麽無聊。”過了一會兒又想:“現在我看清楚他們為什麽敢這樣不拘世俗禮節了。”他們談到昨天晚上芭蕾舞會上大家看好的女角兒。他們還用暗示的方式提到許多富有刺激性的故事,那是於連和他的證人完全不知道的。於連還沒有笨到強不知以為知的程度,坦然地承認自己的孤陋寡聞,騎士的朋友喜歡於連的坦白,便詳細地向於連講述那些故事的的內幕,十分有味。
    有一件事讓於連很覺驚奇。在大街的中心搭起了一個臨時的休息處,那是為了聖體節的遊行而設的,他們的車子在那兒停留了一會兒。這兩位先生居然又滿不在乎地講了許多笑話,說這個教士是大主教的兒子。在想晉封公爵的德·拉木爾侯爵府上,絕不會有人膽敢說這種話。
    決鬥很快就結束了。於連的胳膊上中了一槍。他們用燒酒將手帕浸濕,紮在傷口上。德·博瓦西騎士很禮貌的請求於連允許他用他們乘坐的車子送他回去。當於連說出德·拉木爾府的時候,年輕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相互遞了個眼色。於連雇的馬車本來也在那裏等著,但他覺得這些先生們的言談要比九十六團善良的少尉有趣得多。
    “天哪!一場決鬥,原來也不過如此!”於連想,“真高興找到了那個車夫。如果我還得忍受咖啡店裏的那種侮辱,那該多麽不幸啊。”一路上,這種有趣的談話幾乎沒有中斷。於連此時才明白,外交家的矯揉造作有時候的確是有用的。
    “這麽說來,出身高貴的人之間的談話,倒也並非一定惹人生厭。”他心裏想,“這兩位先生嘲笑聖體節的遊行,敢講那麽猥褻的故事,而且描述得繪聲繪影,纖毫畢現。他們缺乏的僅僅是對政治的理解,但是他們講話的聲調優雅,表達準確,足以彌補這個缺陷了。”於連對他們生出了熱烈的傾慕,“我若是能常常見到他們,該是多麽的幸福!”
    他們剛一分手,德·博瓦西騎士便跑去打探消息,但那消息卻遠不及他想象的光彩。
    他很想知道跟他決鬥的對手是什麽人,自己能否合乎禮節地去拜訪他一次。他得著的一點點情況實在不能令人鼓舞。
    “這一切真是糟透了!”他對他的證人道,“要我承認同德·拉木爾先生的一個普通秘書決鬥過,那是不可能的,何況還是因為我的車夫偷了我的名片。”
    “的確,這件事會教人笑話的。”
    當天晚上,德·博瓦西騎士和他的朋友到處向人宣揚那位索黑爾先生是個完美的年輕人,是德·拉木爾侯爵一位密友的私生子。謠言很容易地就散播開了。當這謠言已經深入人心的時候,年輕的外交家和他的朋友便降低身份,趁於連在家養傷的十五天期間,來拜訪了於連幾次。於連承認他有生以來,隻到國家歌劇院去過一次。
    “這真是太可怕了!”他們對於連說道,“現在大家隻去這個地方,等您好了,第一次出門,便該去看《奧利伯爵》。”
    在歌劇院裏,德·博瓦西騎士介紹於連認識了著名的歌唱家熱羅尼莫,這時他正當紅。於連幾乎要把騎士當作偶像了,他的自尊、不可思議的優越感以及年輕人的高傲混合在一起,使於連為之傾倒。舉個例子來說,騎士有點口吃,那是因為他有幸時常見到的一位大貴族有此毛病。於連從未見過這種有趣的可笑之處同一個可憐的外省人所應摹仿的完美儀態,像他這樣結合在一個人身上的。
    人們時常看見於連同博瓦西騎士一起出入歌劇院,這個結交使大家提起他的名字。
    “好哇!”有一天,德·拉木爾先生向他道,“原來您是我的密友,弗朗什一孔泰一位有錢的貴族的私生子?”
    於連正要說明他從沒有幫助散布過這種謠言,侯爵卻打斷了他的話。
    “德·博瓦西先生絕不願同一個木匠的兒子決鬥。”
    “我知道,我知道,”德·拉木爾先生說道,“現在輪到我來證實這個傳言了,這對我也有益。不過我要請您答應我一件事,那隻需花費您半個小時。每逢歌劇院演出的日子,在十一點半鍾,上流人士出來的時候,您就到劇院的休息室裏去露一會兒麵。我看您還有些外省人的舉止,應該改掉;再說認識一些大人物,哪怕隻認個模樣,也沒什麽壞處,日後有一天我還要派您同他們打交道呢。到票房去走走,讓大家認識您,入場券已經給您預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