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與眾不同的裝飾是什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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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的。盧森堡公爵在蒙特朗西就曾陪伴一位庫安代先生往巴黎那邊去。……”德·拉木爾小姐答道,帶著初次嚐到的指教別人的快樂和舒暢。她為自己的博學感到興奮,就好似一個法蘭西學院的院士發現了費雷特裏烏斯國王的存在一樣。於連的目光盯在她的臉上,銳利而又嚴肅。瑪特兒的興奮很快消失,對方的冷酷令她大覺狼狽。最令驚訝的是:她原來習慣這樣冷酷地對待別人,如今卻有人如此對待她了。
    這時,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匆匆向德·拉木爾小姐走來。人多,無法通過,便在離她兩三步的地方停住了,他望著她,對眼前的障礙苦笑。年輕的德·魯弗萊侯爵夫人在他的身邊,她是瑪特兒的表姊妹,她的才新婚十五天的丈夫挽著她的胳膊。德·魯弗萊侯爵也極年輕,懷一種癡情,使他能夠接受一樁完全由公證人安排的門當戶對的婚姻,而又覺得他的妻子美麗絕倫。等他上了年紀的伯父一死,魯弗萊侯爵便可晉升為公爵了。
    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無法穿過人群,隻能笑吟吟地遠遠望著瑪特兒,瑪特兒也把一雙天藍色的大眼睛瞧著他和他左右的人。“世上再沒有比這群人更平凡的了!隻要看看這個希望和我結婚的克魯瓦斯努瓦便清楚了,他溫文有禮,舉止談吐和魯弗萊先生一樣無可挑剔。他們若是不令我厭倦的話,倒也十分可愛。他若和我結了婚,也會像這魯弗萊先生這樣沾沾自喜誌得意滿地跟我到舞會裏來。假如我和他結了婚,一年之後,我的車,我的馬,我的衣服,我的距離巴黎二十裏路的別墅,這一切都會盡善盡美,完全可以讓一個暴發戶,譬如德·魯瓦維爾伯爵夫人嫉妒得要死,但是以後呢?……”
    瑪特兒對這樣的想象早已厭倦了。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終於走到她身邊,向她說話,但她在想心事,沒有聽到。在她聽來,他講話的聲音同舞會的嘈雜聲,是混在一起的,她的目光機械地跟著於連,於連早已帶著一種恭敬而又驕傲和不滿的態度遠遠離開了她。在一個角落裏,遠離來往的人群,瑪特兒看到了阿爾塔米拉伯爵,此人在自己的國家裏已被判了死刑,這是讀者早已知道的。在路易十四時代,他的一個親戚嫁給了一位孔蒂親王。這段舊事,使他多少可以避免聖會暗探的迫害。
    瑪特兒暗想道:“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死刑也可使人揚名,這是惟一不能用金錢購買的東西。”
    “啊!我剛才想到的簡直就是句絕妙的俏皮話!隻可惜它來的不是時候,沒能讓我當眾說出來。”瑪特兒品味很高,不屑在談話中使用早已準備好的俏皮話,但是她又太虛榮,不能不自鳴得意。在她充滿閑愁的臉上,卻現出一層幸福的顏色。克魯瓦斯努瓦侯爵一直和她說著話,此時以為自己成功在即,於是講得更加起勁了。
    “哪個壞蛋能非難我的俏皮話呢?”瑪特兒自忖道,“我願意回答那些批評我的人:子爵男爵的封號可以購買;十字勳章可以贈送,我的哥哥不是才弄到手一個嗎?他做過什麽呢?職位也能弄得到。在兵營裏呆上十年,或者有個陸軍部長的親戚,就可以像羅伯爾一樣當上騎兵中尉了。一筆巨大的財產!……這當然是最難得的,因而也是最有價值的。說來奇怪,這和書上說的恰恰相反……好吧!要發財嗎,那麽要羅特希爾德先生的女兒吧。”
    “我的話的確深奧。唯有死刑仍是惟一無人願意追求的東西。”
    “您認識阿爾塔米拉伯爵嗎?”她向克魯瓦斯努瓦先生問道。
    她好像大夢初醒似的,這個問題,同可憐的侯爵五分鍾以來對她所談的沒有絲毫的聯係。克魯瓦斯努瓦性情雖然和藹,卻也不免感到有些難堪。不過他是個聰明人,並且是以聰明出名的。
    “瑪特兒的性情真是奇特,”他想,“這是個缺憾,但是她卻能帶給丈夫崇高的社會地位!我真不了解德·拉木爾侯爵是怎麽搞的,他和各個階層中最優秀的人物來往,是個永遠不會背時的不倒翁。況且瑪特兒這種奇特的個性還可以看作是天才的表現呢。有這樣高貴的血統,又有這麽龐大的財產,天才便一點也不可笑了。而且顯得那麽出色。隻要她願意,她就能把智慧、個性和靈活這幾種因素巧妙地揉合在一起,變得十分可愛……”因為一心難有二用,侯爵回答瑪特兒時神情恍惚,如同背書:
    “誰不認識這個可憐的阿爾塔米拉呢?”
    於是他就把阿爾塔米拉那個失敗的、荒謬可笑的陰謀向她敘述了一遍。
    “真荒唐!”瑪特兒好像對自己說話一樣。“可是他到底做了。我想見識見識這個有丈夫氣概的人,請您把他領到我這裏來。”她向侯爵道,侯爵很不滿意。
    阿爾塔米拉也公開地讚美德·拉木爾小姐,他讚美她那高傲的、近乎無禮的態度,認為她是巴黎最美麗的人兒之一。
    “她若是坐在王位上,該是多麽美麗啊!”他對克魯瓦斯努瓦先生說道,毫不推拖地跟他走了。
    上流社會中,不少人想證明,世上再沒有其他事像搞陰謀那樣下流了,這種做法有點雅各賓派的味道。還有什麽比沒有成功的雅各賓黨人更醜惡的呢?
    瑪特兒的眼睛和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一樣,在嘲笑著阿爾塔米拉的自由主義,但她卻很高興地聽他談話。
    “一個陰謀家,卻來參加舞會,真是有趣的對照!”她心裏想。她發現他蓄著小胡子,好似一頭休息中的獅子似的臉,但她又發現,他隻抱有一種態度:實用和對實用的讚美。
    除了在他的國家建立兩院製的內閣以外,便再也沒有值得年輕的伯爵注意的事了。他高興地離開舞場中最漂亮的人瑪特兒,因為他看見一位秘魯的將軍走進來了。
    由於對歐洲感到失望,可憐的阿爾塔米拉不得不抱有這樣的思想:如果南美洲各國強大起來,它們會把自由還給歐洲。這自由是米拉波送給南美洲的。
    一群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如潮水般湧到了瑪特兒的身邊。她十分明白阿爾塔米拉沒有被自己迷住,對他的離去很覺得不快。她看見他跟秘魯將軍談話的時候,一雙黑眼睛閃閃放光。德·拉木爾小姐用眼睛在這群法國青年中掃過,目光深遂嚴肅,那種神態,是任何競爭對手都不能仿效的。“他們當中有哪個,”她想道,“會甘願被判處死刑呢?即使他擁有一切便利的機會。”
    這種奇特的目光,讓不太聰明的人得意,卻令其他的人惴惴不安。他們生怕她又有什麽尖刻的話冒出來,令人難以回答。
    “高貴的出身給人百種優點,沒有這些優點會令我生氣,這從於連的身上可以看出來。”瑪特兒暗想,“但是高貴的出身又使能讓人被判處死刑的那些優點衰退。”
    這時有人在她身邊說道:“這位阿爾塔米拉伯爵是桑納查羅—皮芒泰爾親王的次子。他的一位祖先曾經試圖營救一二六八年被斬首的康拉丹。可惜沒有成功,那是那不勒斯最高貴的家族之一。”
    “請看,”瑪特兒心裏想,“這形象地證明了我的格言!高貴的出身摧毀了性格的力量。而沒有這力量,人們便不會甘願接受被判的死刑了。看來我今晚注定要胡說八道了。既然我跟別的女人一樣,不過是個女人,那麽還是去跳舞吧。”她接受了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的請求,一個小時以來,他數次邀請她跳一次加洛普舞。瑪特兒為了解除哲理思考的苦悶,竭力顯出迷人的樣子,令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心花怒放。
    但不論是跳舞,還是力求取悅最漂亮的宮廷青年的願望,都不能驅除瑪特兒的煩惱。她已經獲得了最大的成功,她是舞會的王後,她明白這一點,但她卻態度淡淡的高興不起來。
    一個小時以後,他將她送回到她原先的位子上。“和克魯瓦斯努瓦這樣的人在一起,我要過的將是怎樣一種平淡無味的生活啊!”她暗想道,“如果在離開巴黎六個月之後,”她繼續憂悶地想,“在令所有的巴黎女人都妒羨地舞會上都無法找到快樂,那又到哪去找我的快樂呢?何況,我在這裏受到整個社會的尊敬,這個社會的成員,我不能想象有比他們更好的了,除了幾個上議院議員和一兩個像於連這樣的人之外,再沒有別的市民階層的人了。”而且,她越想越覺得愁苦,“還有什麽優越的條件,命運沒有賜予我呢?身世、財富、青春,一切都給了我。唉,隻除了幸福。”
    “我的優越條件中,最可疑的,還是他們整晚都在向我說的那些。智慧,我相信我有,因為很明顯,我讓他們都怕了我。如果他們膽敢談一個嚴肅的主題,五分鍾之後,他們便會興奮得喘不過氣來,好像從我一小時以來所談的事件上得到一大發現似的。我是美麗的,我的這個優點,是德·斯達爾夫人願意犧牲一切來換取的,可是事實上,我卻悶得要死。若是我把我的姓換成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的姓,我是否就有理由少煩悶些呢?
    “可是,天哪?”她繼續想道,幾乎要哭出來了,“他不也是個完美的人嗎?他是當代教育的傑作。你見著他的時候,他總是找些可愛的,甚至是聰明的話來對你說,他是個可敬的好人……不過這個索黑爾真是個怪人,”她自言自語道,眼睛裏的憂鬱化作了惱怒,“我早已告訴他我有話要對他講,他居然不肯再露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