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舞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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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奢華的衣飾,輝煌的燈燭,迷人的香氣,美麗的肩膀,簇錦的鮮花,令人沉醉的羅西尼的音樂,西斯裏的繪畫,我已經目搖神迷了!
    ——《於茲裏旅行記》?
    “您在發脾氣,”德·拉木爾侯爵夫人向她的女兒說道,“我警告您,這在舞會上可是不禮貌的。”
    “我隻是感覺頭痛,”瑪特兒用輕蔑的神氣回答道,“這裏太熱了。”
    恰在此時,好像要證實德·拉木爾小姐的話似的,托利老男爵突然暈倒了,人們不得不把他抬出去,大家都說他中了風,這真是一件掃興的事。
    瑪特兒對此漠不關心。她早就有一個想法,絕不理會那些老人和喜歡說悲慘事件的人。
    她繼續跳舞,以此避開有關中風的談話,其實男爵並沒有中風,因為兩天以後他就又露麵了。
    “怎麽索黑爾先生總也不出現?”她跳完舞之後又思忖。她用眼睛四下尋覓,發現他在另一間客廳裏,奇怪的是,他好像也失掉了那種對他來說如此自然的冷酷的態度,他已經不再有英國人的風度了。
    “他在跟我的死刑犯阿爾塔米拉伯爵說話呢!”瑪特兒心想,“他的眼裏燃燒著陰沉的熱情,他好像一個喬裝的王子,他的神氣越發驕傲了。”
    於連一邊不停地和阿爾塔米拉伯爵說著話,一邊漸漸地走近她坐的地方來了。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研究他的容貌,想從中找出一些高貴的特征,足以使一個人獲得被判死刑的榮譽。
    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正對阿爾塔米拉伯爵說:
    “不錯,丹東是個大丈夫!”
    “天呀!他會是個丹東嗎?”瑪特兒自忖道,“他倒有一張高貴的臉孔,可是那個丹東卻醜得可怕,簡直像個屠夫。”於連走得更近了些,她毫不猶豫地叫住了他,她有意而且驕傲地提出了一個問題,這樣的問題從一少女的口中說出來,實在很不平常。
    “丹東不是一個屠夫嗎?”她向他說道。
    “是的,在有些人的眼裏是。”他向她說道,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輕蔑的神氣,而且由於與阿爾塔米拉談話,眼裏還閃著火花,“但不幸的是,對於出身高貴的人來說,他是塞納河畔梅裏地區的律師。這就是說,小姐,”他惡狠狠地補充道,“他開始時完全和我在這裏看到的許多貴族院議員一樣。在美人眼裏,丹東倒的確有個巨大的缺點,他生得太醜了。”
    最後這幾句話說得很快,態度奇特,而且無疑很不禮貌。
    於連等了一會兒,上身微向前傾,謙恭之中透著一股高傲,那神氣仿佛在說:“我接受了薪金,不得不回答您,我是靠薪金生活的。”他甚至不願抬眼來看一看瑪特兒。而她呢,,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望著他,倒像是他的奴隸似的。最後,由於瑪特兒始終沉默,他便抬起頭看她,好像一個仆人為了接受命令而望著他的主人似的。瑪特兒用一種奇特的眼神注視著他,他迎著她的目光,卻帶著一種明顯的匆忙離開了。
    “他生得很英俊,”她回過神來,暗想道,“卻對醜陋作出這樣的讚美,絲毫也不想到他自己。他不像凱呂斯或克魯瓦斯努瓦那種人。這個索黑爾的神態倒有些像我父親在舞會上裝扮的拿破侖。”這時她已完全忘記丹東了。“今天晚上,我確實夠煩悶的了。”她抓起了她哥哥的胳臂,強迫他陪她在舞場裏轉個圈子,不管他老大的不樂意。她腦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再去聽聽於連和死刑犯之間的談話。
    人非常多,瑪特兒終於追上了他們。相距兩步遠,阿爾塔米拉正走近一張茶盤,去取一杯冰水。他半側著身子和於連說話。看見一隻穿著繡花衣服的胳膊,在取那冰水旁邊的另一杯冰水。那刺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轉過身,去看這隻胳膊究竟屬於何人。頓時,他的高貴而天真的黑眼睛露出了一種輕微的輕蔑的表情。
    “您看那個人!”他壓低聲音向於連說道。“那便是xx國大使德·阿拉塞利親王,今天早上,他向你們法國外交部長德·奈瓦爾先生提出要引渡我。您瞧,他正在那邊打惠斯脫牌,德·奈瓦爾先生也有意把我交出去,因為我們一八一六年曾交給您們兩三個謀反的人。如果他們把我交給我的國王,不出二十四小時,我就會被絞死。而且抓我的就是這些留小胡子漂亮先生們中的一位。”
    “無恥!”於連叫出來,聲音相當的高。
    瑪特兒聽著他們的談話,一個字也沒落下。煩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還不是最無恥的,”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道,“我向您談到我自己,是為了用一個生動的例子來打動您。您請看這位阿拉塞利親王,每隔五分鍾,他就要看一眼他的金羊毛勳章。看到自己的胸前這個小玩意兒,他就不知多歡喜了。這個可憐蟲不過是個不合時宜的人罷了。一百年前,這種勳章是一項殊榮,但是他如果生在那個時代,是絕對得不著的。如今出身高貴的人,隻有阿拉塞利這樣的人還在迷戀金羊毛勳章。為了換取這個小玩意兒,他會不惜把全城的人都絞死。”
    “他是花了這個代價才得到的嗎?”於連著急地問。
    “不完全是這樣,”阿爾塔米拉冷冷地答道,“他也許把他國內三十幾個被看作是自由黨人的富有的產業主扔到河裏去了。”
    “真是窮凶極惡。”於連說道。
    德·拉木爾小姐懷著最濃厚的興趣側耳傾聽,靠得如此貼近。她那美麗的頭發幾乎擦著他的肩膀了。
    “您太年輕了!”阿爾塔米拉回答道,“我跟您說過,我有個妹妹,嫁到了普羅旺斯。她依然漂亮、善良、溫柔,是個好主婦,忠於她的一切職責,虔誠而不偽善。”
    “他說這些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德·拉木爾小姐想道。
    “她是幸福的。”阿爾塔米拉繼續說道,“她在一八一五年是幸福的。那時我躲在她家裏,在她的靠近昂提布的莊園裏。您瞧,當她聽說奈伊元帥被處決時,竟高興得跳起舞來了。”
    “這是可能的嗎?”於連驚駭地問。
    “這是黨派精神,”阿爾塔米拉說,“十九世紀已經沒有真正的激情了。因此在法國,人人都感覺愁悶。人們做著最殘忍的事,卻沒有殘忍的精神。”
    “這就更糟!”於連說道,“至少,犯罪也有犯罪的樂趣,犯罪也就有這點好處,而且我們也隻能以這點理由來為犯罪辯護。”
    德·拉木爾小姐聽得入神,完全忘了形,幾乎整個站到了阿爾塔米拉和於連當中。她的哥哥習慣於服從她,挽著她的胳膊,望著客廳裏別的地方,故意做出一副被人擋了路的樣子。
    “您說得對。”阿爾塔米拉說道,“人們做什麽事情都感覺不到樂趣,事後也不再記得什麽,甚至犯罪也是如此。在這個舞會上,我也許能給您指出十個人來,他們可以被判為殺人犯。他們把這些事忘記了,別人也都忘記了。”
    “有些人,會因為他們養的愛犬的腿斷了而心疼得流眼淚。在拉雪茲神父公墓,人們在他們的墳墓前灑下鮮花,您們巴黎人說得那麽有趣,他們會告訴您,勇敢的騎士的美德都集中在這些死者的身上,而且還會談到他們生在亨利四世時代的祖先的豐功偉績。如果阿拉塞利親王費盡力氣也不能絞死我,能讓我在巴黎享受我的產業,我願意請您和八九個受人尊重並且毫無悔意的殺人犯吃飯。”
    “您和我,我們將是這頓晚宴上惟一沒有沾上鮮血的人,但是,我將被當作一個殘忍嗜殺的、雅各賓派的怪物而受到鄙視和憎恨;而您呢,也會遭到蔑視,因為您隻是個寄身上流社會的平民。”
    “一點也不錯!”德·拉木爾上姐說道。
    阿爾塔米拉驚異地看著她,於連卻不屑去看她。
    “請看我所領導的這次革命。”阿爾塔米拉伯爵繼續說道,“之所以沒有成功,隻是因為我不願意砍掉三個人的腦袋,和把七、八百萬現金分給我們黨的人。存放這筆現金的錢櫃的鑰匙,當時掌握在我的手裏。我的國王今天恨不得將我絞死,但在暴動前,他卻和我兄弟相稱,親密無間。如果我把那三個人的腦袋砍了,把櫃子裏的錢散了,他會頒給我最高的勳章,因為我至少可以獲得一半的成功,而我的國家也可以有個像樣的憲章……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不過是一局棋罷了。”
    “那時,”於連眼中冒著火,說道,“您還不懂得怎樣玩這遊戲,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