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舞會 (2)
字數:3958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紅與黑 !
“您是否想說,我會砍掉一些人的腦袋,而不會成為您那天向我解釋的那種吉倫特派?……我告訴您,”阿爾塔米拉性情陰鬱地說道,“要是您在決鬥中殺了人,那比使用劊子手的屠刀殺人要漂亮得多。”
“依我看,”於連說道,“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不是這麽微不足道而有幾分權力的話,我會為救護四個人的性命而絞死三個人。”
他的眼裏充滿了良心的火焰和對世人虛妄評斷的輕蔑。這雙眼睛碰到站在他身旁的德·拉木爾小姐的眼睛,那輕蔑的神情不但沒有變得溫良優雅,反而變本加厲了。
德·拉木爾小姐深受刺激,可是卻已無法將他忘掉了,她羞惱地拉著她的哥哥走了。
“我應該喝點潘趣酒,並且多多的跳舞,”她自語道,“我要挑一個最好的舞伴,不惜任何代價去引人注目。好吧,就是這個出了名的無禮之徒,德·費瓦克伯爵。”她接受了他的邀請,一道跳舞去了。“我倒要看看,”她心裏想,“這兩個人當中究竟誰更無禮。要盡情地嘲弄他,需得先使他講話。”不久,所有跳對舞的人都隻是裝樣子了。
瑪特兒的尖酸刻薄的俏皮話使德·費瓦克伯爵心慌意亂,找不出一句有思想的話來,隻好拿些交際辭令來敷衍。瑪特兒憋了一肚子火,待他非常殘酷,簡直視若仇敵。她瘋狂地跳舞,直到天亮,下場時已是疲憊不堪了。在回去的車子裏,她僅剩的一點氣力,又被用來感覺悲哀與不幸。她被於連蔑視,卻不能蔑視他。
於連卻達到幸福的頂點,不知不覺陶醉在音樂、鮮花、美女和豪華的氣氛中,尤其陶醉在自己的想象裏,夢想著自己的榮譽和全人類的自由。
“多美麗的舞會啊!”他向伯爵說道,“在這裏什麽也不缺少了。”
“缺少思想。”阿爾塔米拉伯爵回答道。
伯爵臉上流露出輕蔑的表情,出於禮貌,他本想把這表情掩飾起來,結果卻反而更加刺人。
“有您在呀,伯爵先生,這思想是叛逆的思想,不是嗎?”
“我能到這裏來,是因為我的名字。在您們的客廳裏,人們憎恨思想。他們欣賞的思想必須不超過通俗歌劇裏俏皮歌詞的水平,這樣才會得到獎賞。但是一個有思想的人,如果他的言談裏表現出毅力和新意,您們就叫他玩世不恭。您們法官不是把這個罪名加在庫裏埃頭上了嗎?您們把他和貝朗瑞一樣地投入了監獄。在您們法國,凡是精神的法庭,上流社會都會為此鼓掌叫好。”
“這是因為您們這個老朽的社會最看重的是禮節……您們永遠超越不了匹夫之勇,您們中可以產生繆拉,但是卻永遠也產生不了華盛頓。我在法國見到的隻是虛榮。一個有創見的人說話時露出來一點鋒芒,主人便以為自己受了侮辱。”
剛說到這裏,伯爵的車子載著於連在德·拉木爾府門前停了下來。於連實在很愛他的陰謀家。阿爾塔米拉曾經給了他這樣一句漂亮的讚語,顯然是出於深刻的的認識和了解:您沒有法國人的輕浮,而且懂得實用的原則。恰好前天晚上於連讀了卡西米爾·德拉維涅先生的悲劇《瑪利諾·法利埃羅》。
“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軍械廠裏的一個普通木工,他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貴族更有性格嗎?”我們這位叛逆的平民對自己說,“這些人的貴族世係,可以上溯至公元700年,比查理曼大帝還早一個世紀;而今夜德·雷斯先生的舞會上,最古老的貴族,其世係也隻能勉勉強強追溯到十三世紀,然而,盡管這些威尼斯貴族出身如此高貴,可人們記住的卻是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
“一次陰謀,消滅了社會偏見所賜與的一切頭銜。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一下子就取得由他麵對死亡所獲得的社會地位……智慧本身也失去了它的力量……”
“在瓦勒諾和德·瑞納這夥人的時代裏,丹東今天會變成什麽樣的呢?恐怕連個皇家檢查官的代理人也做不了吧……”
“我在說什麽呢?他也許賣身投靠聖會當個部長,因為這位偉大的丹東偷盜過。米拉波也出賣過自己。拿破侖在意大利也偷盜過數百萬錢財,否則他也會被貧困難倒,就像皮舍格呂一樣。隻有拉夢德從來沒有偷盜過。一個人應該偷盜嗎?應該出賣自己嗎?”於連心裏想。這個問題把他難住了,隻好去閱讀大革命的曆史,後半夜的時光,便這樣過去了。
第二天,他在圖書館裏寫信時,心裏還在想著阿爾塔米拉伯爵的談話。
“事實上,”他出神了好一陣,自語道,“這些西班牙的自由黨人,如果把人民也卷入他們犯的罪行裏的話,他們就不會這麽容易被驅逐出境。他們不過是一群驕傲又多嘴的小孩子……就像我一樣!”他忽然叫了起來,好像從夢中驚醒似的。
“我做過什麽艱難的事,有什麽權力來評判這些可憐蟲呢?他們一生中終究敢作敢為了一次,而我呢,就像是那樣的人,在離開餐桌時大叫:‘明天我不吃飯。’但我不會因此就不像今天這樣的強壯和歡樂。誰知道一個人在一個偉大的行動中會有什麽樣的感覺呢?……”他的高深的思想被一件意外打斷了,原來德·拉木爾小姐走進圖書室來了。他深深地沉浸在對丹東、米拉波、卡諾這些不能被征服的偉大性格的讚賞裏,眼光雖然停留到了德·拉木爾小姐身上,卻沒有想到她,沒有向她行禮,甚至根本就沒有看見她。最後當他那睜得大大的眼睛明白地看出她在麵前的時候,那裏麵的光芒便消失了。德·拉木爾小姐注意到了,心情十分淒苦。
不知為什麽,她請他取一部維利的《法國史》,這書放在書架最高的一格,於連不得不去找一個較高的梯子來。於連放好梯子,取出指定的那本書給了她,心思卻仍然沒到她身上。他把梯子放回原處的時候,因為心思不屬,手肘碰到書櫥上的一塊玻璃,嘩啦一聲,碎片落在地板上,這才把他驚醒。他急忙向德·拉木爾小姐道歉,他努力做得禮貌些,但也隻是禮貌而已。瑪特兒明白,顯然自己是打擾了他了,而他是寧願繼續想她未來以前所想的問題,而不願同她談話的。她凝視他良久,慢慢地走開了。於連觀賞地看著,她現在穿著樸素的衣服,同昨夜華貴的裝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兩種神情之間的差別,也差不多同樣的驚人。這個少女,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上是那樣驕矜,而現在,卻差不多變成了懇求了。“的確”,於連心想,“這件黑色的衣衫更顯出她身材的美麗。她的儀態高貴得像一個王後。但是她為什麽要穿孝呢?”
“如果我問別人她為什麽穿孝服,恐怕又要被人當成傻瓜。”這時於連從興奮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我得把今天早上寫的信再重新讀一遍,天知道那裏麵會有多少漏字和愚蠢的錯誤。”當他正勉強集中精神讀第一封信時,忽然聽到身旁有絲綢衣服擦動的沙沙聲。他猛地轉過頭,隻見德·拉木爾小姐站在離書桌兩步遠的地方,衝他嫣然一笑。這第二次的打攪使於連生氣了。
瑪特兒深知自己在這個年輕人眼裏全無地位,那一笑隻是為了掩飾她的窘迫,這一點她倒成功了。
“索黑爾先生,您顯然是在想一些很有趣的事。是不是關於阿爾塔米拉伯爵謀反的奇聞軼事?這次謀反把他送到巴黎來了。請您告訴我究竟您在想什麽,我很想知道,我會嚴守秘密的,我向您發誓。”她被自己講的話驚住了。怎麽,她竟向一個下人肯求起來了!她更加局促不安,忽然換用一種輕率的口吻說道:
“您一向那麽冷靜,是什麽居然把您變成了一個富於靈感的人,一個像米開朗琪羅那樣的先知呢?”
這個尖銳而虛實的問話,大大地傷害了於連,重又激起了他所有的瘋狂。
“丹東的偷盜行為是正當的嗎?”他突然向她說道,態度越來越凶惡,“皮埃蒙特的革命黨人,西班牙的革命黨人,他們應當用罪惡的手段來危害他們的人民嗎?把軍隊裏所有的職位和勳章,都送給那些無功無德之輩,是正當的嗎?佩帶這些勳章的人,難道就不怕皇帝回來嗎?應當讓教員的金庫被搶劫一空嗎?總之,小姐,”他一麵說,一麵逼近瑪特兒的跟前,態度十分可怕,“想把愚昧和罪惡驅逐出地球的人,就可以像暴風雨掃過一般的無惡不作嗎?”
瑪特兒感到恐懼,忍受不了他的目光,向後退了兩步。她瞧了他一會兒,對自己的恐懼感覺有些害羞,用一種輕捷的步子離開了圖書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