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陰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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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呀,”他忽然放聲大叫,心中的熱情控製不住,沸騰起來了。“一個貧窮的鄉下人,居然得到一個貴婦人的愛情的告白。”
    “至於我呢,幹的還不壞。”他竭力壓住心頭的喜悅,想道,“我知道保持我的自尊心,我從未向她說過我愛她。”他又研究起她的字體來了,德·拉木爾小姐寫一手漂亮的英國式小字。他需要做點兒耗費體力的事,來使他忘掉令他發狂的歡樂。
    “您的別離,使我不得不開口了……不能再與您相見,令我無法忍受……”
    一個念頭忽然升起來,好像是一個新的發現,打斷了他對瑪特兒的信的研究,並且使他加倍的快樂。“我戰勝了克魯瓦斯努瓦侯爵,”他叫起來,“而我隻是談些正經事,他那麽漂亮,留著小胡子,穿漂亮的軍服,總能在最恰當的時候找到一兩句又聰明又巧妙的話來說。”
    於連享受了片刻無比歡娛的時光。他在花園裏信步許久,幸福得發狂。
    後來,他上樓來到他的辦公室,讓人通報德·拉木爾侯爵,幸好侯爵並未出門。他拿了幾封諾曼底寄來的信函給他看,說因為有諾曼底的案件要料理,去朗格多克的旅行,不得不推遲一些時候。
    “我很高興您不走。”他們談完這些事,侯爵向他說道,“我喜歡見到您。”於連告辭出來,心裏頗覺不安。
    “我嗎,我卻要去勾引他的女兒!並且可能因此使她和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的婚事告吹。而這婚事,卻是他未來的快樂。即使他將來當不上公爵,至少他的女兒可以獲得一個禦前的座位。”他忽然想去朗格多克了。不管瑪特兒的情書,也不管剛剛給侯爵的那番說辭。但這種道德的觀念卻一閃即逝了。
    “我可真夠善良的!”他想,“我,一個平民,竟然憐憫起這樣貴族階級的家庭來了!我,一個被肖納公爵稱為下人的人!侯爵是怎樣迅速地增加他巨大的財產呀!他在宮裏得知第二天可能發生政變,就趕緊預先售出他的公債券。而我呢,殘酷的上天將我拋在社會的最底層,給了我一顆高貴的心,卻連一千法郎的年金也沒有給我,也就是說,沒有足夠的錢買麵包,確切地說,就是沒有麵包。我卻居然拒絕眼前這送上門的快樂。我艱辛地在這片寂寞炎熱的沙漠裏跋涉,剛剛尋得一泓清泉,可以解除我的幹渴。天哪,我豈能如此愚蠢。在這個被叫作‘生活’的自私自利的沙漠裏,每個人隻為自己打算。”
    這時他想起了德·拉木爾夫人,尤其是她的女友,這幫貴婦人對他的輕蔑眼光。
    戰勝了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的喜悅,完全戰勝了這種道德的回憶。
    “我多麽希望他生氣!”於連說道,“我現在可以十拿九穩地叫他吃我一劍。”他擺出一個擊劍的姿勢。“在此之前,我隻不過是個鄉村學究,卑微地自恃還有點勇氣。如今有了這封信,我便與他是平等的人了。”
    “不錯!”他悠悠地對自己說道,內心中喜悅無限,“侯爵和我,我們的價值已經比較過了,結果是汝拉山的窮木匠占了上風。”
    “好啊!”他叫道,“我就這樣在我的回信上落款。德·拉木爾小姐呀,您別以為我會把我的地位忘掉的。我要讓您明白,並且深深地使您感覺到,您是為了一個木匠的兒子而背叛了有名的居伊·德·克魯瓦斯努瓦家族的後裔。這個大名鼎鼎的,曾跟隨聖路易十字軍東征的家族。”
    於連喜不自勝,不得不下樓走到花園裏。他的房間,他把自己鎖在裏麵的那間屋子,仿佛是太狹窄了,令他無法自由呼吸。
    “我,一個汝拉山的窮鄉下人,”他不斷地對自己說。“我,注定了永遠穿著這套倒黴的黑衣服!唉,如果我早生二十年,我也會像他們一樣穿著軍服。在那時候,像我這樣的人,不是陣亡,便是在三十六歲上作了將軍。”他緊緊握在手裏的這封信,給他帶來了一個英雄應有的身形和姿態。“倒是真的,如今穿上了這身黑衣,到四十歲時,我便可以拿到十萬法郎的年俸和藍綬帶,像博韋大主教那樣。”
    “好呀,”他自語道,臉上現出靡非斯特式的獰笑。“我比他們聰明。我懂得選擇我們這個時代的製服。”他覺得他的野心和對法衣的眷戀越來越強烈。“好多的紅衣主教出身比我還低,但他們卻執掌了大權!譬如我的同鄉朗格維爾。”
    於連內心的激動漸漸平靜下來,謹慎重又升起。他暗自誦讀達爾杜弗的台詞,這段話他是熟讀而能背的了。
    “我恐怕這些話是一條陰謀巧計,
    ……
    我絕不相信這一類甜言蜜語。
    除非給我一點我渴望的恩惠,
    來證明話裏的含意真實無欺。
    ——《達爾杜弗》第四幕第五場
    “達爾杜弗也是毀在女人手裏。他和別人一樣,並不比別人差……我的回信可能暴露……我們用這個辦法來對付。”他說話時,語調緩慢,帶一股壓抑著的凶殘,“在回信中的開頭,我們可以引用幾句崇高的瑪特兒的信中最熱情的句子。”
    “就是這樣,不過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的四個仆人會朝我撲來,將原信搶走。”
    “不,我身藏利器,人人都知道我有這個習慣,會向仆人們開火。”
    “好吧,也許他們當中有個膽子大的,會為了一百個拿破侖的獎賞而奮不顧身地撲來,我打死他,或者打傷他,正好,他們正求之不得。他們可以合理合法地將我投入監獄。我到法庭受審,法官按律定罪,把我放逐到普瓦西,和豐唐先生與馬加隆先生們做伴。在那裏,我便和四百個窮鬼胡亂睡在一起……而我竟然會同情這些人,”他猛地站起來,大聲說道,“他們處置老百姓的時候有沒有同情心呢?”這句埋葬了他對德·拉木爾先生的感激之情,不管他怎樣,直到此時,這心情一直折磨著他。
    “且慢,先生們,我明白你們玩弄的這套小伎倆。馬斯隆神父和神學院的卡斯塔奈德神父也不會比你們更高明,若是教你們把這封‘煽動’的信拿去,我就會變成科爾馬的卡隆上校第二了。”
    “等一下,先生們,這封致命的信我得保藏妥當,交托給彼拉神父保存,他是個誠實的詹森派教徒,不會為金錢所收買。不過……他總是愛拆別人的信……我還是把這封信寄給富凱吧。”
    應該承認,此時於連目光凶惡,麵貌可怕,純粹是一種犯罪的表情。這個不幸的人,在和整個社會作戰。
    “拿起武器!”於連叫道。他一步跳下德·拉木爾府的石階,走進街角一個代書人的店裏。他的神情使那代書人感到害怕,他把德·拉木爾小姐的信遞給他,說:“抄下來!”
    代書人抄信時,他給富凱寫了一封信,求他好好保管這件珍貴的寄存品,“不過,”他忽然停下筆來自語道,“郵局的信件檢查所會折開我的信,把你們要的那封信交給你們……先生們,不要枉費心機吧。”他跑到一家新教的書店裏買了一本很大的聖經,將封麵拆開,巧妙地把瑪特兒的信放在裏麵,然後又緊緊紮好。他打了個包,交給載寄馬車寄走,收件人是富凱的一個工人。這個工人,在巴黎是沒人知道他的名字的。
    這些事情辦理停當,他才又輕鬆愉快地回到德·拉木爾府。“現在輪到我們了!”他大聲叫道,走進寢室,將門反鎖了,脫掉外衣,開始給瑪特兒寫回信:
    “怎麽!小姐。德·拉木爾小姐差她父親的仆人阿爾塞拉,送給汝拉山的窮木匠的一封太具誘惑性的信,是在跟這個頭腦單純的鄉下小子開玩笑麽?……”接下來便抄了來信中表示愛情最明顯的大段詞句。
    他這封信的謹慎,足以令外交家德·博瓦西騎士自歎弗如。此刻剛剛十點,於連陶醉在幸福裏,陶醉在對自己力量的感覺裏,這種感覺對他還是全新的。他走進意大利歌劇院,傾聽他的朋友熱羅尼莫的歌唱。音樂從未令他像今天這樣興奮過,他簡直像一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