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少女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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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惱人的心事!多少無眠的長夜!蒼天!我令自己遭到蔑視嗎?連他也會輕視我。但是他已離開,遠去了。
——阿爾弗雷德·德·繆塞?
瑪特兒在寫信之前,心中也不是沒有鬥爭過。不管她對於連的好感是怎樣開始的,這好感便征服了她的驕傲。這驕傲從她幼年時代便已植根於她的心中,這個又冷酷又高傲的心靈,還是初次被熱情所激動。隻是,這種熱情雖然征服了她的驕傲,但這驕傲的習慣卻一時難以改變。兩個月的鬥爭和新奇的感覺,可以說使瑪特兒在精神上完全變了個樣。
瑪特兒以為自己看見了幸福。這種憧憬,對一個勇敢的,具有高度智慧的人來說,是無可抗拒的。但是仍然要和她的自尊心,以及一切世俗的偏見作長期的鬥爭。有一天,才早上七點鍾,她便跑到她母親的房裏,請求準許她到維爾基埃去隱居。侯爵夫人甚至懶得理她,隻叫她回去睡覺。這是她服從家規和尊重傳統觀念的最後一次努力。
怕做錯了事,怕違背了凱呂斯們、呂茲們、克魯瓦斯努瓦們視為神聖的規條,這在她精神上倒沒有多大的壓力。他們這幫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了解她的。若是購買一輛馬車或一塊土地,她早就征詢他們的意見了。她真正擔心的是於連不喜歡她。
“說不定,他也隻是虛有其表而已!”
她最憎恨缺乏個性,這就是她為什麽不喜歡她周圍那幫漂亮年輕人的原因。他們越是溫文優雅地嘲笑不合時尚或者自以為入時而實際上跟的不好的人,他們就越是不入她的眼。
“他們是勇敢的,但也僅此而已,”她暗想道,“他們怎樣表現他們的勇敢呢?在決鬥裏麵,但決鬥隻不過也是一種形式罷了。一切都是事先規定好了的,甚至於倒下時要說什麽話,也都早想好了。躺在草地上,手捧著胸口,寬宏大量地寬容對方,再給那念茲在茲的美人兒留幾句話。她自然還會好好地活著,並照常參加舞會,以免引起他人的懷疑。”
“他們可以率領一支盔甲鮮明的騎兵去冒生死的危險,但是遇到那種孤身麵對的、特殊的、預料不到的確實可怕的的危險,他們又會怎樣呢?”
“唉,”瑪特兒暗想道,“隻有在亨利三世的朝廷上,才能找得到個性和身世都偉大的人!假如於連曾在雅爾納克或者蒙孔圖爾服務過,我就不會再猶疑了。在那個精力旺盛的時代,法國人不是玩偶。戰爭的日子是人們感到困惑最少的日子。”
“那時候人們的生活,不像埃及的木乃伊,裹在同樣的裹屍布裏,永遠不變。”她補充道,“是的,那時候,晚上十一點獨自從卡特琳·德·美第奇的蘇瓦鬆宮走出來回家,比今天去阿爾及爾旅行,還需要更多的勇氣。那時候,人的一生中充滿了偶然事件。如今,文明和警察總監已經驅逐了偶然,生活裏已不再有意外了。始料不及的事若是在我們的思想中出現,我們有說不完的俏皮話來表現它;若是它出現在行動當中,我們的恐懼就會超過任何膽小鬼。不管恐懼驅使我們做了什麽瘋狂的事,都會得到原諒。這是怎樣一個令人墮落而令人厭煩的世紀啊!若是博尼法斯·德·拉木爾從墳墓中伸出他那被砍掉的頭顱,看見一七九三年他的十七個後人像羔羊一樣的任人宰割,不知會作何感想?死是肯定的了,但是進行自衛,打死一兩個雅各賓黨人,卻成了有失風雅!啊!在法蘭西的英雄時代,在博尼法斯·德·拉木爾的世紀裏,於連會是個騎兵上尉,而我的哥哥呢,則會是個品行端正的青年教士,眼中有智慧,滿口大道理。”
幾個月之前,瑪特兒本想遇見一個稍微不同凡響的人,她大膽地同幾個上流社會的年輕人通信,借此來獲得一點兒快樂。一個年輕姑娘做出這樣不合體統、不謹慎的行為,在克魯瓦斯努瓦、他的父親肖納公爵以及他們全家看來,是一種恥辱,而這樁眾人意料之中的婚姻若是破裂了,他們是要知道理由的。在那些日子裏,瑪特兒每次寫一封類似的信,便不能安睡,盡管這隻是回人家的信。
可是現在呢,她竟敢說她已墜入了情網,(多麽可怕的字眼!)寫信給社會上最卑賤階級的人。
這件事若是被人知覺,會是一個永久的恥辱。那些來見過她母親的女人,又有哪個敢庇護她呢?還能找得出什麽借口來抵擋客廳裏可怕的譏評呢?
言語已經是可怕的了,更何況又落之於筆墨!拿破侖得知在貝蘭簽署降約的消息時曾高聲叫道:“有些事情是不該定到紙上的啊!”於連曾經對她講過這句話,好像是預先給她一個教訓。
但這一切都還不是最嚴重的,瑪特兒的憂慮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她可以不顧她的行為在社會上會發生的影響,不顧因為背叛自己的階級,給一個和克魯瓦斯努瓦、德·凱呂斯身份絕對不同的人寫信而可能蒙受的恥辱和不可洗刷的汙點。
但是,於連性格的深不可測,卻著實令她恐怖。即使和他處在普通關係的時候,便已深感於此了,而現在,她竟要把他作為情人,也許,是主人!
“若是有一天他完全支配了我,他又會起什麽樣的野心呢?好吧,我將像美狄亞那樣對自己說:‘在那麽多的危險麵前,我仍然是我自己。’”
她相信於連對貴族的血統不存絲毫敬意。更有甚者,他對她也許沒有絲毫的愛情!
在這可怕的疑慮的最後一刻,女性的驕傲的思想又浮現出來。已經不耐煩了的瑪特兒叫出來:“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命運應當是不平凡的呀!”於是,她那從搖籃中便已灌輸到腦海裏的驕傲,便開始同道德搏鬥了。就在這個時候,於連的起程,加速了事態的發展。(這樣的性格,幸虧是世上罕見。)
夜間很晚的時候,於連故意叫一個仆人將一個很沉重的箱子搬到門房裏去。這個仆人,正在追求德·拉木爾小姐的使女。“這個舉動也許不會有任何結果,”他暗想道,“但是如果成功了,她就會以為我已經走了。”他開了這個玩笑,誌得意滿地睡了。瑪特兒卻一夜也未能闔眼。
第二天大早的時候,乘著沒人注意,於連偷偷溜出爵府,呆到八點,方才又轉回來。
他走進圖書室,德·拉木爾小姐就出現在門邊,他將回信交給她。他想跟她說幾句,沒有比這裏說話更方便的了。但是德·拉木爾小姐不肯聽他的話,立即便走開了。這樣於連倒也高興,因為他本就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麽。
“這一切若不是和羅伯爾伯爵串通好的圈套,便是因為我的冷酷目光,點燃了這位貴族少女的奇特的愛情。若是我竟然因此就對這個金色頭發的大玩偶發生妄想,那我可就傻到家了。”這番推想,使他變得更加冷酷、更加有算計了。
“在這場正在醞釀的戰爭裏,”他又想道,“身世的驕傲,像一座高山,是她和我之間的軍事壁壘。戰鬥就在這上麵進行。我留在巴黎是個大錯誤。推遲行期會使人輕賤我,而且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如果這一切隻是個玩笑的話,走了又有什麽危險呢?如果他們是在和我開玩笑,我的離開恰好和他們開了個大玩笑。如果她對我的好感有幾分真實的話,我的離開又會使感情濃厚百倍。”
德·拉木爾小姐的信給於連的虛榮心大大的滿足,一時歡喜忘形,竟沒去認真地考慮離去的好處。
他性格中有個致命的弱點,便是對自己的缺點感覺過於敏銳,這點失誤搞得他大為不快,幾乎不想在這回小小的挫折之前已經獲得了難以估量的偉大勝利。大約九點鍾的時候,德·拉木爾小姐又出現在圖書室門口,拋給他一封信,便立即跑開了。
他拾起信,說道:“這好像要變成一部書信體的愛情小說了。敵人在戰略上犯了錯誤,我將以冷酷和道德作為回複。”
她要求他給她一個確定的答複,口氣很高傲,更增加了他內心的快樂。他乘興寫了兩頁回信,來愚弄那些想捉弄他的人。在信的末尾,又開了個玩笑,說他已決定明早起程了。信寫完了。“花園裏便是我交信的地方。”他走到花園裏,仰望德·拉木爾小姐臥室的窗戶。
她的臥室在二樓,她母親的臥室在旁邊。但是一樓和二樓之間,有個很大的中二樓。
這二層樓非常高,於連手裏拿著信在菩提樹下的小路上走過,從德·拉木爾小姐的窗戶看不到他。這些精心修剪的菩提樹形成的穹頂,將她的視線擋住了。“怎麽!”於連生氣的想道,“又做了件不謹慎的事!如果他們真想捉弄我,我這樣手裏拿著信,被人瞧見,豈不正中了敵人的詭計。”
羅伯爾的臥室恰在他妹妹的臥室的上層。如果於連從菩提樹的穹頂下走出去,伯爵和他的朋友們便可以將他的一舉一動看個清清楚楚。
德·拉木爾小姐在她的玻璃窗後出現了,他將他的信半露出來,她點點頭。於連立刻跑回他的寢室,正好在樓梯上便遇到美麗的瑪特兒。她將信接去,態度甚是沉著,眼睛裏居然含著笑意。
“即使在有了六個月的親密關係之後,”於連心中暗想,“這個可憐的德·瑞納夫人,在敢於接受我的信的時候,她的眼裏蘊含的是怎樣一種熱情啊!我相信她從來沒有用含笑的眼睛看過我。”
他那封回信,寫到後來,詞意就不那麽清楚了,他是對那無聊的動機感到可恥嗎?“但是,”他又想,“她晨裝的精美,儀態的嫻雅,又是多麽不同嗬!一個有品味的人,在三十步外看見德·拉木爾小姐,立刻就能猜出她的社會地位。這就是所謂的不言自明的優點。”
於連邊想邊笑,但是他全部的思想卻連自己也沒有摸清。德·瑞納夫人沒有克魯瓦斯努瓦侯爵這樣的人為她犧牲,那時候他惟一的情敵,便是那個卑鄙的專區區長夏爾科先生。此人自稱姓德·莫吉隆,因為現在再也沒有姓這姓的人了。
五點鍾的時候,於連接到了第三封信。那是從圖書室的門口丟進來的。德·拉木爾小姐依舊飛快的跑了。於連一邊笑一邊說道:“我們要談話,方便得很,卻偏偏要耗費這許多筆墨。足見敵人要獲得我的書信,而且是越多越好,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他不急於拆信,心中隻想:“準又是些漂亮的句子。”但是他念信的時候,臉色卻白了。信內隻有八行:
“我需要和您談談。今晚我必須和您談話。晚鍾敲一點時,到花園裏來。到井邊將園丁的大梯子搬來,安置在我的窗下,爬進我的屋子裏來。有月色,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