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這是一個圈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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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一個偉大的計劃,從構思到實行,這一段間隔是多麽殘酷!多麽無謂的恐懼!多麽猶疑不決!這關乎生命,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名譽。
    ——席勒?
    “這可嚴重了,”於連想……“而且未免太明顯了。”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補充道,“嗯,這位美麗的小姐大可以在圖書室裏和我談話。在這裏,感謝天主,我們有絕對的自由,侯爵怕我拿帳薄麻煩他,從不到這兒來,唔,德·拉木爾先生,還有羅伯爾伯爵,隻有他們兩個才到這裏來,但是他們幾乎整天不在家。他們什麽時候回府來很容易覺察得到。高貴的瑪特兒,即使是一位君主向她求婚,也算不得太尊貴,現在卻居然要我去幹這種可怕的冒失的事!”
    “很明顯,他們想陷害我,至少也是要捉弄我。他們先是想用我的信來陷害我,可是我的信措辭很謹慎,於是他們便想讓我幹一件有目共睹的事。這些漂亮的年輕先生們,他們以為我太傻、太狂妄了。見鬼去吧!用一架梯子,爬上二丈五尺高的二層樓,而且是在最明亮的月光裏!他們有的是時間發現我,即使是在附近的府邸裏也能看得見我。我在梯子上真好看呀!”於連回到自己的臥室,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收拾箱子,他已決定走了,甚至連回信也不寫了。
    但是這個聰明的決定,卻不能令他內心平靜。“如果碰巧瑪特兒是真的呢?”他猛地關上箱子,對自己說道,“那我在她眼裏,可就成了十足的懦夫啦。我沒有高貴的身世,但是我有偉大的品格。這種品格是能夠兌現的,而不是一種好聽的假設,能夠用響當當的行為來證明……”
    他在屋子裏竄來竄去,一刻鍾之後,說道:“否認有什麽用?她會以為我是個懦夫。我便失去了上流社會裏一位最出色的美人兒,如在德·雷斯公爵的舞會裏大家評論的那樣,而且失去了一個無上的歡樂,這歡樂就是眼見一位公爵的兒子,不久自己也要做公爵的克魯瓦斯努瓦侯爵,成為我的勝利的犧牲品。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具有我所缺乏的一切優點:機智、出身、財富……”
    “我會後悔一輩子,倒不是為了她,天下有的是情婦!”
    “……但是榮譽隻有一個!”
    “正如老唐·迭戈所說的。現在非常明顯,我在遇到的第一個危險麵前就退卻了,上次跟博瓦西先生決鬥,不過是逢場做戲,這次卻不同了。我可能遭到仆人的射擊,但這隻不過是最小的危險,最糟的是我會因此名譽掃地。”
    “這就嚴重了,我的孩子,”他學著加斯科涅人的口音快活地說道,“事關名譽呀。一個像我這樣被命運扔在社會最底層的窮小子,絕不會再找到這樣好的機會了。我可能再度走運,但是比起這一回可要遜色多了……”
    他沉思良久,急促地踱來踱去,有時又猛地停住。屋裏擺著一尊黎塞留紅衣主教的大理石半身雕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這尊雕像被燈光照著,好似在嚴厲地盯著他,責斥他缺乏法國人性格中應有的大膽:“偉大的人啊,在您那個時代,我還會猶疑嗎?”
    “往最壞處想,”於連最後想,“就算這一切是一個圈套,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卻也未免太殘酷、太冒險了。他們知道我不會緘口不語,所以他們一定要殺了我。在一五七四年,博尼法斯·德·拉木爾的時代,這不在話下,但是今天的德·拉木爾卻不敢。他們和以前的人不一樣了。德·拉木爾小姐那樣的被人嫉妒!四百個客廳明天全都會傳說令她蒙羞被辱的事,而且會添枝加葉,加倍的駭人聽聞。”
    “仆人們會私下地彼此議論,論我怎樣地得了寵幸,天知道!我曾聽見他們說過……”
    “此外,還有她寫來的信,……他們可能以為會在我身上,他們在她的房間裏捉住我的時候,可以將信搜走。我可能能對付兩個、三個,甚至四個人,天知道!但是他們到哪兒去找這許多的人呢?在巴黎到哪裏能找到事後不多嘴亂說的仆人呢?法律使他們恐懼。……可不是嗎?定是凱呂斯、克魯瓦斯努瓦、德·呂茲等人親自出馬,他們要親眼看見我在他們麵前出乖露醜,好使他們開心取樂。當心別落個阿貝拉爾的下場啊,秘書先生!”
    “那麽,好吧,先生們,您們也得掛點彩,我會像凱撒的士兵在法薩羅衝鋒陷陣那樣,專門照臉上開火……至於信件呢,我可以把它們放在安全的地方。”
    於連將最後兩封信也抄錄了副本。將副本藏在圖書室裏一卷精美的伏爾泰文集裏,原信則由他親自付郵寄走。
    他回到爵府,又是驚異,又是恐懼,自言自語道:“我將陷身到怎樣一個瘋狂的泥潭裏呀!”有一刻鍾的時光,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完全沒去考慮當夜要做些什麽。
    “但是,如果我拒絕了,以後我必定會輕視我自己!這一行動將成為我畢生懷疑自己的一個重要因素,而這種懷疑將是最難熬的痛苦,我不是因為阿芒達的情人而嚐過這樣的痛苦了嗎?我倒寧肯犯一樁明顯的罪行,這樣我還可饒恕自己,因為一旦承認了,我就不再去想它了。”
    “怎麽!一種好運,幸運得使人難以置信的好運,把我從平頭百姓中提拔出來,去充當一個具有法蘭西最高貴姓氏的人的情敵,我卻心甘情願的表示甘拜下風!總之,不赴約便是怯懦,這個字眼決定一切。”於連站起身來,叫道,“……而且她還是如此的美麗啊!”
    “如果這不是一圈套,那麽,她為我表現了怎樣的瘋狂啊!如果這是一個溫柔陷阱,哼!先生們,是否認真對待這種玩笑可就在我了,而我是一定會認真對待的。”
    “但是,如果我進入房間時他們捆縛住我的雙臂怎麽辦?他們很可能已經在布置下什麽精巧的機關。”
    “這好像是一場決鬥,”他含著笑,暗想道,“我的武術教師說過,任何招式都能防禦,不過善良的天主願意我們結束,就讓其中的一方忘記了招架。總之,我會用這個來回敬他們!”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槍,雖然裏麵的火藥沒有問題,卻還是將它們重新換過。
    還要等好幾個鍾頭。於連為了打發時間,便給富凱寫信:“我的朋友,請你不要拆開附在這封信裏的信件,除非出了不幸。你如聽說我發生了意外,那時你把我寄給你的手稿上的專名擦掉,然後抄寫八份,送給馬賽、波爾多、裏昂、布魯塞爾等地的報紙。十日之後,將信稿印出來,將第一份寄給德·拉木爾侯爵。再等兩個星期之後,將其餘的趁黑夜散布在維裏埃的大街小巷。”
    這份短短的備忘錄,以故事體裁寫就,除非出了不幸,富凱不能拆閱。他還在為自己辯護,因此盡可能的不牽涉德·拉木爾小姐,隻是將自己所處的地位描述得非常詳盡。
    晚餐的鍾敲響的時候,於連才將他的包裹收拾妥當。這鍾聲使他的心怦怦亂跳,想象中盡是他剛才擬定的故事,預感悲劇將發生,仿佛看見自己被仆人捉住,捆縛起來,嘴裏塞了東西投入了地窖。地窖裏還有一個仆人看管著他。如果為了保全這個貴族家庭的名譽,這個故事有個悲慘的結局,那麽還可以使用毒藥,來了結這一切,絲毫也不留痕跡。對外可以宣稱他得病死了,然後將他的屍體,再安放回他的房間裏。
    於連好像一個悲劇作家,自己也被自己編的故事打動了。當他走進餐廳時,心中不由得萬分恐懼。他打量所有穿製服的仆役,研究他們的麵貌。“哪幾個已被選去執行今晚的任務呢?”他暗想,“亨利三世王朝的故事,在這個家庭裏,實在是太熟悉了,時不時地被人提起。若是他們認為自己受了侮辱,報複起來必定比其他同等地位的人更加殘酷。”他注視德·拉木爾小姐,想從她的眼睛裏看出點端倪,隻見她臉色蒼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紀人的模樣。他覺得她從來也沒有如此的氣度崇高,美麗動人,簡直就要愛上她了。他用拉丁文自語道:“她的臉色蒼白,已經宣布了她的偉大計劃。”
    晚餐後,他故意在花園裏長時間的散步,但是德·拉木爾小姐卻不肯出來。如果此時他有機會跟她說上幾句話,心上的重負也許會減輕一些。
    為什麽不肯承認這點呢?他害怕,他既已決定了要幹,因此便毫無顧忌地沉浸在這種情緒裏了。“隻要行動的時候我能找得到必需的勇氣,此刻感覺怎樣,又有什麽關係?”他心裏想著,一邊到花園裏去查看情況,掂量梯子的份量。
    “這個家夥,”他笑著對自己說道,“是我命裏注定要使用的。在此地如此,在維裏埃也如此。但是中間又多麽不同啊!那時候,”他歎了口氣,“我不必懷疑那個冒險的人兒,而且危險的程度也有天壤之別呀!”
    “如果我在德·瑞納先生的花園裏被人殺了,名譽可以絲毫不受損害。人們可以很容易地把我的死說成是原因不明。但是在這裏,在德·肖納、德·凱呂斯、德·呂茲等人的府裏,什麽醜惡的謠言編造不出呢?以後的人會把我當成怪物的。”
    “兩三年後,”他繼續想,不禁笑出了聲,譏嘲自己,這個想法卻讓他感覺沮喪。“誰來替我辯白呢?即使富凱真的把我的手稿印發出去,也不過是在我的醜事中再添一件罷了。我被人家收留,我卻刊印小冊子揭發那裏發生的事以此來回報人家對我的款待和厚愛!更何況又是敗壞女人的名譽!唉,這萬萬不可,我寧肯受人欺騙。”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