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夜半一點鍾

字數:5771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紅與黑 !
    這座花園很大,它的式樣是幾年以前以一種完美的趣味精心設計的。但是其中的樹木都已有百年之久,我們在那裏可以感受到一股田園風味。
    ——馬辛格?
    於連正想再給富凱寫封信,變更前意,十一點的鍾響了。他故意將門鎖弄出響聲,好像將自己鎖在屋子裏了,然後悄悄地踱出房來,察看整棟房子的動靜,特別注意仆役們睡覺的第五層樓。一切如常。德·拉木爾夫人的一位侍女正在請客,許多仆人圍坐在那裏開懷暢飲。“這群人笑得如此開心,”於連暗想,“想必不是執行今夜的任務的一夥。那批人應該很緊張才是。”
    最後,他走到花園裏,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站住。“如果他們的計劃是瞞著家裏的仆人,他們會讓那些負責捉我的人從牆頭爬進花園裏來。”
    “如果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冷靜地考慮過這件事,他一定竭力避免讓這件事同他希望與之結婚的人扯上關係。那麽,他就應當在我尚未踏進她的房間之前將我捉住。”
    他作了一番相當精確的軍事偵察。“這件事關乎我的榮譽,”他想,“絕對不能出半點差錯。我可不能找個借口對自己說,‘此事我未曾想到。’”
    夜色是令人失望的好。十一點的時候,月亮升了起來,到十二點半的時候,爵府朝向花園的一麵,已經被照得通亮。
    “她是瘋了。”於連心裏想。一點的鍾聲響了,羅伯爾的窗內尚有燈光。於連從來也沒有這麽害怕過。心中想的隻是這件事的危險,沒有絲毫約會的熱情。
    他去搬來那架巨大的梯子,又等了五分鍾,為了給她留點時間作最後的決定,一點過五分,他將梯子搭在了瑪特兒的窗前,他輕輕地往上爬,手裏緊握著手槍,奇怪的是居然沒有遭到攻擊,他爬到窗口,窗子無聲地打開了。
    “先生,您來了!”瑪特兒說道,十分激動。“一小時以來,我一直在注意您的舉動。”
    於連很是窘迫,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沒有絲毫激情。在窘迫中,他覺得自己應該勇敢一些,於是試圖去擁抱瑪特兒。
    “不!”她推開他,說道。
    他很高興遭到拒絕,急忙把四周掃了一眼,月光明亮,在德·拉木爾小姐臥室裏,投下黑乎乎的影子。
    “很可能有人藏在那裏,隻是我看不到。”他心裏想。
    “您外衣的側袋裏藏的是什麽?”瑪特兒問他,很高興找到了一話題。她感到非常痛苦,一個出身高貴的女孩子生來就具有的那種矜持和羞怯,此時又占上風,使她痛苦不堪。
    “我有各種武器和手槍,”於連答道,也高興能夠有些話可說。
    “必須把木梯放下去。”瑪特兒說道。
    “可是它太大了,會把下麵客廳或中二樓的窗子打碎。”
    “別打碎窗子啊!”瑪特兒說道。她試圖拿出平常說話的口氣,可是沒成功。“我想您可以用繩子拴住梯子的第一格,然後慢慢地把它放下去。我屋裏經常備有一些繩子。”
    “這是一個墜入情網的女子!”於連心裏想,“她竟敢說出在戀愛了,這許多安排防範,她做得如此冷靜。如此聰明,這足以讓我明白,我並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戰勝了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我僅僅是他的繼承人罷了。事實上,這又有什麽關係?我真的愛她嗎?我惟一戰勝侯爵的一點,就是使他因為有了一個情敵而大大生氣,碰巧這個情敵是我,這會使他加倍的生氣。昨天晚上他在托爾托尼咖啡館裏碰見我的時候,他是多麽傲慢,居然佯裝沒認出我,後來當他不得不和我打招呼時,他的神情是多麽凶惡呀。”
    於連將繩子係在梯子的第一格上,輕輕地往下放。他將身子盡量探出陽台,以免梯子碰到窗子的玻璃。“若是有人藏在瑪特兒房裏,這倒是個殺我的良機。”於連心裏想。但是一種深沉的靜寂依然籠罩著四周。
    梯子落到地麵,於連使它橫臥在這植滿奇花異草的花壇上。
    “我母親看見她美麗的花草被摧殘成這個樣子,”瑪特兒說道,“她會怎麽說呀!……得把繩子扔掉。”她用極端冷靜的態度說道,“要是讓人看到這繩子一直通到陽台上,可就難以分說了!”
    “那麽我怎麽出去呢?”於連故意拿出玩笑口吻,學著克裏奧爾語的腔調說道(因為府中有個女仆是在聖多明多出生的。)。
    “您嗎,您將從門口出去。”瑪特兒答道,對這個主意感到很高興。
    “啊,這個人真值得我去愛他呀!”她想。
    於連剛把繩子扔下去,瑪特兒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他以為是被敵人捉住了,急忙轉身,抽出一把匕首。她仿佛聽見了一個窗子打開的聲音,他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月光照亮了他們全身。聲音不再響起,萬籟俱寂,更沒什麽可擔憂的了。
    於是他們的困窘就又開始了,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於連看了看門,插銷都已插好了,他很想看看床底下,卻又不敢。那底下可能藏著一兩個仆人。他怕將來後悔自己不夠謹慎,最後,還是看了。
    瑪特兒陷入極度羞怯引起的憂慮之中,她覺得自己的處境太可怕了。
    “您把我的信怎樣處置了?”她終於說道。
    “如果這些先生們在竊聽的話,這倒是個良機,可以打破他們的計劃,避免一場戰鬥。”於連想道。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厚的新教《聖經》裏,昨夜的郵車已將它帶走很遠了。”
    他說到這些細節時,講話非常清晰,務必要使可能藏在兩個桃花心木大櫃裏的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這兩口櫃子是他尚未敢去查看的。
    “其餘兩封也都已付郵,寄往同樣的地方。”
    “天哪!為什麽要做這麽多的戒備?”瑪特兒驚訝的問。
    “我何必說謊呢?”於連心想,於是便將他的懷疑說了出來。
    “所以,你在回信中才那麽冷酷!”瑪特兒叫道,聲音中的瘋狂多於溫柔。
    於連沒有注意到這種差別。用‘你’這種親密的稱呼,使他昏了頭,至少內心的懷疑已經化為烏有了。他大著膽子將這個如此美麗,如此令他敬畏的少女緊緊抱在懷裏。他並沒有遭到堅拒。
    他乞求於他的記憶,像從前在貝藏鬆同阿芒達在一起時那樣,背誦了《新愛沙伊絲》中最美的幾個句子。
    “你是一個有男子漢膽量的人,”她說道,並沒留心聽他的漂亮句子。“我承認,我想試試你的勇氣。你起初的懷疑,和你的決心,表明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英勇。”
    瑪特兒努力用單數的‘你’字稱呼他,顯然,比起說話的內容,她將更多的注意投在這種生疏的談話形式上。雖然用‘你’字稱呼,語調裏卻沒有絲毫柔情蜜意。談了一會兒,於連實在也感覺不到有什麽快樂。他奇怪為什麽自己不感覺幸福。最後隻好求助於理智,未感覺應有的幸福。他覺得已經得著了這個驕傲少女的敬重,她是從不輕易稱讚別人的。根據這一理由,他才感到一種自尊心得到滿足的幸福。
    說真的,這不是他從前有時在德·瑞納夫人那裏感受到的心靈上的狂歡。天主啊!多麽大的差異啊!從一開始,他的情感裏便沒有一絲柔情,隻不過是野心滿足後的一種狂喜,而於連恰恰又是極富野心的。他又重談起他懷疑的那些人以及他采取的防範措施。他一邊說,一邊考慮如何充分利用他的勝利。
    瑪特兒依然感覺困窘,似乎被自己做的事情驚住了。能找到一個談話的題目,也高興了一些。他們談到日後如何會麵。他很滿意自己在談話中再度表現出來的智慧和勇敢。他們要對付許多相當精明的人。很明顯小唐波是個奸細,不過瑪特兒和他也不傻。
    還有比在圖書室裏見麵,商量一切更容易的事嗎?
    “我可以在府裏到處來往,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疑心。”於連補充道,“甚至可以去德·拉木爾夫人的臥室。”要進她的女兒的房間,必須先經過她的房間。如果瑪特兒認為還是爬梯子上來更妥當的話,他也會懷著滿心的快樂與沉醉,來冒這個小小的危險。
    瑪特兒聽他說話,對他得意洋洋的勝利者的態度很是反感。她對自己說道:“那麽他已經是我的主人了。”瑪特兒此時滿心懊悔,她的理智對她自己所做的這件顯然是瘋狂的事情深感厭惡。假使她能夠的話,她真想把自己和於連一起毀滅。等到她的意誌力暫時將悔恨壓下去了,羞怯的情緒和貞操的觀念又浮了起來,使她感覺十分痛苦。她實在不曾料到自己會落到這般可怕的境地。
    “但是我應該和他談話,”她最後對自己說道,“和情人談話,是理所應當的事。”於是為了履行她的義務,她滿懷柔情地和他說起話來,把這幾天對他所作的種種決定一一告訴了他。她的柔情更多地表現在遣詞造句裏,而不是表現在語調裏。
    她決定,如果他能夠遵照她的指示,借助園丁的梯子,爬到她的房間裏來,她就將完全屬於他。但是從來也沒有人將這樣溫柔旖旎的事,用一種冷淡、文雅的口氣說出來的。到目前為止,他們的幽會是冷冰冰的。這簡直讓人將愛情看成是可憎惡的東西。對一個不謹慎的少女來說,這是怎樣的一個道德教訓啊!為了這樣的一刻,值得毀掉自己的前途嗎?
    在長時間的猶豫之後,(從外表看,也許會把這個猶豫當成憎惡的結果。殊不知一個女人對自己的自尊心,即使在一種特別堅定的意誌麵前,也不是很容易就屈服的。)瑪特兒終於做了他的可愛的情婦。
    實際上,這種歡這是真實的戀愛,倒不如說他們在摹仿熱烈的戀愛。
    德·拉木爾小姐是在對她自己和她的情人盡一種義務。“可憐的孩子,”她自忖道,“他表現出了十足的勇敢,他應該享受幸福。否則便是我缺乏個性。”但是,她寧願以永恒的不幸為代價,來擺脫她正在履行的職責,而這職責又是多麽殘酷啊。
    不管她怎樣努力的克製自己,她還是完全履行她的諾言。
    沒有懊悔,沒有責備,平靜地度過了這個奇異的夜晚。這夜晚隻是讓於連感覺奇異,卻沒有絲毫的幸福。比起他在維裏埃的那最後二十四個小時,情況是多麽的不同啊,“偉大的天主啊!巴黎的這些漂亮的禮儀,破壞了一切,甚至破壞了愛情。”於連暗想道,感到極端的不公平。
    他站在大紅木櫃子裏,這般胡思亂想。剛才他們聽到隔壁德·拉木爾夫人的房間有了動靜,於連便躲到那裏麵去了。瑪特兒跟隨她的母親去望彌撒,女仆們隨後也離開了房間。於連趕在她們進來工作之前,急忙逃之夭夭了。
    他騎上馬,縱騎向巴黎附近的默東森林馳去,覓了一個最隱蔽的處所,歇了下來。他感到快樂,更多的卻是驚異。心頭的幸福感一陣一陣湧起,好似一個年輕的少尉,做一件驚人之舉後,一下子被總司令提升做了上校。他感到自己高大了不少,從前高出於他的一切,現在隻是和他並肩了,甚至在他之下了。他越走越遠,心中的幸福一點一點增加。
    如果說在她的心裏沒有絲毫的柔情蜜意,那是因為——不管這句話說出來多麽令人難以置信——瑪特兒對他的全部行為,隻是在完成一種責任。那夜所發生的一切,沒有什麽是她始料不及的事情,除她所感覺到的羞愧與不幸,她本以為該是像小說裏所描繪的那樣絕對的幸福。
    “我錯了嗎?難道我對他沒有愛情嗎?”她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