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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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要嚴肅起來——是時候了,因為如今“笑”已被指為太認真。美德對罪惡的嘲笑也成了罪惡。
——《唐璜》第十三章?
她沒有來吃晚飯。晚間她到客廳裏來了一會兒,對於連卻瞧也沒瞧一眼。他覺得這種舉動太奇怪了,“不過,”他想,“我得承認,除了天天看見他們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動作以外,我並不了解這些上流社會的習慣。將來她會告訴我這一切的。”但是,他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研究起瑪特兒臉上的表情來,他不能不承認她神情冷酷,而且頗含惡意,顯然已不是前夜的那個女人了。那時她的歡樂,或者是她裝出來的歡樂,實在有些過分,以致不大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同樣的冷淡。她不看他,好像壓根就沒這個人似的,於連卻極度不安。第一天裏使他歡欣鼓舞的勝利的感覺,如今已離開他千裏之遠了。“是不是又講起道德來了?”他對自己說,“但是這個詞,對高傲的瑪特兒來說,未免太庸俗了。”
於連想:“在日常生活裏,她並不信仰宗教。她愛宗教,隻是因為它對她的階級有利。”
“不過,就是單從女性的脆弱這一點講,難道她不會嚴厲地責備自己犯下的不可補償的過錯嗎?”於連相信自己是她的第一個情人。
“但是,”有時候他又想,“我得承認,她的行為舉止中沒有絲毫的天真、單純和溫柔。我從沒見她如此高傲過,簡直像個剛從王位上下來的女王。她輕視我嗎?單是我出身微賤這一個原因,便足以令她責備自己為我做過的事情。”
於連心裏充滿了從書本裏和從維裏埃生活的回憶裏得來的成見,幻想求到一個溫柔的情婦,一個為了使她的情人幸福而不再想到自身存在的女子。瑪特兒的虛榮,使他感到疲於應付。
兩個月來,她不再感到愁悶,也不再害怕愁悶。因此,於連不知不覺地喪失了他最大的優勢。
“我給自己找了一個主人!”德·拉木爾小姐對自己說,在自己房間裏激動地走來走去。“幸好他很看重名譽。但是如果我把他逼急了,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會報複的。甚至可能把我們的關係張揚出去。”最荒唐的失足,也無法醫治煩悶,這真是我們這個世紀的不幸。瑪特兒從不曾有過情人,在這種情形下,即使最冷酷的靈魂,也應當會產生一些溫柔的幻想,然而她卻陷入最苦澀的沉思默想。
“他擁有處置我的無上權力,因為他的手段是恐怖,如果我逼他太甚,他便可以殘酷的懲罰我。”單從這個念頭,便足以讓瑪特兒惡待於連,因為她的個性中首先是勇敢,除了把自己的生命當作賭注來孤注一擲的想法以外,再沒有別的什麽東西能夠刺激她,醫治她經常發生的煩悶了。
第三天,因為德·拉木爾小姐還是執意不看他。晚飯後,於連不顧她明顯的煩感,跟著進了彈子房。
“喂,先生,您以為您得到了支配我的大權麽?”她怒不可遏,向他叫道,“您竟然不顧我明白表示出來的意願,強行要向我談話……您怎麽能如此無禮?您知道世上從來沒有人敢如此大膽嗎?”
再沒有一對情人的談話會如此的可笑了,兩個人不知不覺激動起來,彼此心中充溢著對對方的憎恨。雙方都不懂得忍耐,又都有上流社會的習慣,因此他們很快就明白宣布從此一刀兩斷。
“我向您發誓,永遠保守秘密,”於連說道,“我甚至還可以發誓,永遠不再與您交談一句,希望您的名譽不會因為這個過於顯著的變化而受到影響。”說完,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掉頭走了。
他沒有多大的困難就完成了他所謂的義務。他絕對料不到自己會深深地愛上德·拉木爾小姐。三天之前,當他躲在她的大紅木櫃子裏的時候,毫無疑問,他還沒有愛上她。但是,從他看見他和她已經永遠絕交了,他的心靈裏卻迅速地發生了變化。
他的殘酷的記憶開始喚起那天夜晚所發生的種種細節,事實上,那一夜給他留的印象令他心裏發冷。
宣布永遠斷絕來往後的第二天夜晚,於連簡直就要瘋了。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愛上了德·拉木爾小姐。
跟隨著這個發現而來的便是可怕的鬥爭,他的心完全被攪亂了。
八天之後,他不但不覺得對克魯瓦斯努瓦有什麽可驕傲的,簡直倒想抱著他放聲痛哭。痛苦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不過他在痛苦中倒也獲得了幾分理智,他決定到朗格多克去,他趕忙收拾了行李,到驛車站去。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昏倒了。到了車站,有人告訴他碰巧第一天開往圖盧茲去的車子裏還有一個座位。他訂下了這個座位,然後回到德·拉木爾府,向侯爵辭行。
不巧德·拉木爾侯爵剛剛出去了,於連半死不活地踱進圖書室,想在那裏等他,哪知一進門,便看見德·拉木爾小姐正在那裏,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一看見他進來,她立刻又露出一副凶惡的臉色,這種表情,於連再也不會弄錯。
於連又是驚訝,又覺不幸,一時昏了頭,竟軟弱起來,用一種發自內心的,最溫柔的聲調向她說道:“這麽說,您不再愛我了麽?”
“我恨我委身給了一個不三不四的人。”瑪特兒一邊悔恨萬分地哭著,一邊說道。
“給了一個不三不四的人!”於連叫道。朝著掛在圖書室中當作古董收藏的一把中世紀的古劍撲去。他覺得他的痛苦和德·拉木爾小姐談話時已經達到了極點,當他看見她流出羞愧的淚水,這痛苦更是增加了萬倍。這時若是將她殺掉,他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從劍鞘裏吃力地拔出古劍,瑪特兒被這個動作驚住了,心中生出一種新奇的感覺,一時竟大覺幸福,傲然走到他麵前,眼淚也不再流了。
他突然想到他的恩主——德·拉木爾侯爵,“我怎能殺死他的女兒?”他心裏說,“多麽可怕啊!”他揚手想要將劍扔掉,忽然想道:“她看到這個戲劇性的動作會笑掉大牙的。”念頭一轉便恢複了他的冷靜。他仔細地看了看古劍的鋒口,好像要在上麵找出一些鏽跡,然後用極端沉靜的態度,還劍入鞘,將它掛回原來的金色銅釘上。
整個舉動,自始至終進行得非常遲緩,經曆大約有一分鍾之久。德·拉木爾小姐驚異地望著他,心道:“看樣子,我差點兒被我的愛人殺了。”
這個想法,又將她帶回到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美好時代去了。
她在於連麵前呆立不動,顯得比平常好像高些。她注視著他把劍掛好,眼裏的恨意已經沒有了。應該承認她此刻非常的迷人,沒有任何女人比她更像巴黎的“玩偶”了(這個詞表達了於連對巴黎的最大的反感。)。
“我又要愛上他了,”瑪特兒暗想道,“我剛和他如此絕決地講過話,馬上便又失足,他又該自認是我的主宰了。”她逃走了。
於連看著她跑開,說道:“天啊!她多麽美麗!就是這個人兒,在不到一個禮拜之前,熱情似火地投入我的懷抱。……這樣的時光一去不複返了!這都是我的錯!在這樣一個不平凡的、對我如此重要的行動的時刻,我竟然無知無覺!……應該承認我生來是個不幸的庸人。”
侯爵回來了,於連急忙向他辭行。
“到哪裏去?”侯爵問。
“朗格多克。”
“不,對不起,您將有更重大的使命。若是要走,就到北方去。……用軍事術語來說,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您離開至多不得超過兩到三個小時,我隨時可能需要您。”
於連鞠躬,一言不發地走了,倒教侯爵吃了一驚。他其實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回到房間,將自己關在裏麵,自己跟自己自由自在地誇說命運的殘酷。
“這麽說,”他心想道,“我連離開都不可能了!天知道,侯爵還要把我留在巴黎多少時候。偉大的天主啊,我將會變成什麽樣子呢?連一個可商量的人都沒有。彼拉神父連一句話也不會讓我說完,阿爾塔米拉伯爵也許會因此建議我參加一個秘密的政治團體。
“看來我已瘋了,我感覺到了,我瘋了!”
“誰能指導我?我將變成什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