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殘酷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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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向我招認了!她連最微小的細節都一一講述了!她那雙如此美麗的眼睛,凝視著我的眼睛,泄露出她對另外一個人的愛情。
    ——席勒?
    德·拉木爾小姐沉浸在狂喜裏,隻想到幾乎被殺的幸福。她甚至向自己說:“他值得做我的主人,因為他幾乎把我殺了。要多少漂亮的上流社會青年合在一起,才能做出這樣一種熱情的舉動呢?”
    “必須承認,他實在非常漂亮,尤其是他登上椅子,把劍準確地掛回室內裝飾師選定的那個引人注目的地方的時候!總之,我愛上他,並不是發了瘋。”
    如果這時候能夠找到某種重歸於好的體麵辦法,她會欣然接受的。於連卻將自己關在房裏,加了兩道鎖。在最痛苦的絕望裏煎熬。一時被一種瘋狂的思想所激動,他幾乎就想去跪伏在她的腳下。假若他不是將自己藏在這個偏僻的地方,而是在府中和花園裏遊蕩的話,也許隨時可能會抓到一個機會,在轉瞬間將可怕的不幸化為最強烈的幸福。
    我們責備他不夠機靈,可是如果有了這點機靈,可能便沒有了拔劍的崇高的舉動。而此刻,在瑪特兒小姐眼裏,最美麗的卻恰恰是這動作。這種對於連有利的反複無常的癡情,使她快樂了一整天。瑪特兒把她曾經愛他的短暫時刻想象得很銷魂,並對它的消逝感覺惋惜。
    “事實上,”她對自己說道,“我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的熱情,在他的眼裏,不過是從午夜一點鍾,他口袋裏揣著手槍,順梯子爬到我的房間,到早晨八點鍾時為止。一刻鍾之後,在聖瓦萊爾教堂望彌撒時,我才想到他可能會成為我的主宰,用威脅的手段迫使我就範。”
    那天晚餐後,德·拉木爾小姐沒有躲避於連,反而主動跟他說話,並叫他跟隨她到花園裏去。他服從了。他缺乏這種經驗,瑪特兒不知不覺中,又屈服在自己對於連重新燃起的愛情下。與他並肩散步,感覺非常快樂。她好奇地注視早上曾經握劍要殺她的那雙手。
    不過,在經曆發生的這所有事情之後,再想恢複到從前那樣的談話,已是不可能的了。
    瑪特兒漸漸對於連推心置腹,細吐衷曲了。她發覺這樣談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她甚至冗長地向他描述她從前對德·克魯瓦斯努瓦和德·凱呂斯等人的有過的短暫的感情衝動……
    “什麽!連德·凱呂斯也在內?”於連叫道,一個被遺棄的情人的痛苦和嫉妒,全在這句話裏爆發出來。瑪特兒感覺到了,卻也並不生氣。
    她繼續折磨於連,細細地向他講述她的舊情,當真是繪影繪聲,深切動人。他聽著她形容這些曆曆如在目前的事,注意到她說著的時候,她自己的心中又有了新的發現,他覺得非常痛苦。
    由嫉妒引起的不幸,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境地。
    疑心自己的情敵被愛著,已經是很殘酷的事了。更何況傾聽自己心愛的女人親口細述自己的情敵在她心裏所引起的愛情,這無疑是痛苦到頂點了。
    啊!此時對於連自認勝過德·凱呂斯和德·克魯瓦斯努瓦的驕傲心,真是一個嚴厲的懲罰!他把他們細小的優點向自己誇大,心裏感到無盡的悲哀,懷著熱烈的誠意,輕蔑著自己。
    瑪特兒在他眼裏,簡直就是神仙中人,他對她的崇拜,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他走在她身側,暗中留意她的手,她的臂膊,以及她女王般的儀態,完全地被愛情和不幸摧毀了,恨不得跪倒在她的腳下,放聲大呼:“憐憫我吧!”
    於連心中反反複複隻是一個念頭:“這個如此美麗、高於一切的人兒,在愛過我之後,無疑很快就會愛上德·凱呂斯先生了。”
    於連並不懷疑德·拉木爾小姐的誠懇,她言語中坦白的聲調,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為了使他的不幸達到極致,瑪特兒故意將她對凱呂斯曾一度懷有的情感借題發揮,說起他來就仿佛她現在還在愛著他似的。她的聲音裏含有一種愛情,於連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的腦袋裏,即使灌滿了熔鉛,也不會有這樣痛苦。這個可憐的孩子,簡直已到了痛不欲生的程度,哪裏還猜得到,隻是因為和他說話,德·拉木爾小姐才會有興致去回憶她以往對德·凱呂斯先生或是克魯瓦斯努瓦先生的三心二意的愛情。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於連的痛苦。就是在這條菩提樹蔭蔽著的小路上,就在幾天之前,他等候著一點的鍾聲敲響,他爬進她的房間,而今在同一條路上,他卻在聽她仔仔細細、真真實實地敘述她對他人的愛情。哪個活人能夠忍受這樣的尖銳的痛苦呢?
    她的母親已呼喚了她三次,已是九點半了,瑪特兒這才離開了於連和花園。“為什麽我今天愛的人不及從前快要愛上的人高明呢?”她心裏想著,並不確切明了。
    這種殘酷的親密持續了漫長的八天之久。瑪特兒有時候故意找機會同他說話,有時候也不回避和他談話的機會,兩人都好似懷著一種殘酷的快感,總是說到她對別人曾有過的感情這個老題目上去。她不但招認她對別人曾有過的感情,而且向他背誦她寫過的情書,說過的情話。而且是逐字逐句的背,沒有絲毫遺漏。最後幾天,她幾乎是懷著一種惡意的歡喜注視於連,於連的痛苦對於她是一種莫大的幸福。她從中看到了她的暴君的軟弱,她才敢去愛他。
    我們知道,於連毫無生活經驗,甚至連小說也沒有讀過。如果他稍微不那麽笨拙,完全可以冷靜地對他深愛著的那位古裏古怪地向他細吐衷曲的少女說:“您得承認,縱然我的身份比不上那些先生,但是您愛的卻是我啊!”也許她就會因為被猜中了心思而感覺幸福,總之,成功就在於於連表達這個意見時所持的優雅態度和所選擇的恰當的時機。無論如何,他可以從容地擺脫一種在瑪特兒眼中立刻就要變得枯燥乏味的局麵。
    “您不再愛我,可是我是崇拜您的。”有一天,於連在長時間的散步之後,被愛情和痛苦攪得昏了頭,稀裏糊塗地說道。這真是他所能犯得的最大的錯誤了。
    這句話一下子摧毀了德·拉木爾小姐向他敘述衷情的一切快樂。她開始驚異,在聽了這一切敘說之後,他居然對她說的毫不生氣,她甚至以為,在他說出這句傻話之前,他也許已經不愛她了。他的驕傲,無疑扼殺了他的愛情。他不是那種人,可以眼看別人將他置於德·凱呂斯、德·呂茲、克魯瓦斯努瓦這班人之下,雖然到目前為止,他不的不承認他們比其他人高一等。不,我再不會看到他匍匐在我的腳下了。”
    前幾天,在痛苦的時候,於連常常是天真地、熱烈地讚揚這些先生們的傑出品質,有時甚至言過其實。他態度的這種轉變沒能逃過瑪特兒的眼睛,隻是她猜不出原因。在讚揚他相信被自己的愛人愛著的情敵時,於連瘋狂的靈魂,和他情敵的幸福融為一體了。
    他的話太坦白,卻也太愚蠢,頃刻間改變了一切。瑪特兒確定自己是被愛了,因此非常地鄙視他。
    她正跟他在一起散步,當他說出了這句蠢話之後,她立刻便離開了他。她臨走時那最後的一瞥中,充滿了可怕的鄙夷。回到客廳,整個晚上,她沒有再看他一眼。到了第二天,這輕蔑的念頭完全占據了她的心靈,八天以來她將於連當做心腹朋友而得到的種種快樂的衝動,此刻都已灰飛煙滅。一看見他,就感覺討厭。不久甚至發展到嫌惡的地步,她眼睛偶爾碰見了他,便流露出一種過分的輕蔑,非言語所能形容。
    於連全然不知瑪特兒內心的種種變化,但是他的敏感的自尊心卻分辨出了她的輕蔑,他甚是知趣,盡可能少的在她麵前出現,並且絕不看她。
    這種咫尺天涯的隔絕,使他更感受到致命的痛苦。他以為他的痛苦是永無休止了。他向自己說道:“一個人不可能有更多的勇氣了。”他坐在爵府最高的一層樓上,麵對小窗,打發他的漫漫長日。百葉窗仔細地關好,從那裏他至少可以偷偷地瞧上她一眼,當她在花園裏散步的時候,
    晚餐後,他看見她和德·凱呂斯、德·呂斯茲、或者其他某位她曾經向他供認愛過的人散步,他的心中是怎樣一股滋味啊!
    於連從來沒有想起痛苦會強烈到這種程度,他幾乎就要叫喊出來。這顆堅強的心靈,終於被徹底的摧毀了。
    一切和德·拉木爾小姐無關的念頭,他都覺得可憎。他連最簡單的信也不能寫了。“您發瘋了!”侯爵對他說道。
    於連恐怕他看穿了自己的秘密,推說自己病了,居然騙得侯爵相信了他的話。晚餐的時候,真是幸運極了,侯爵就他即將上路旅行一事開了幾句玩笑,使瑪特兒得知,這次旅行可能需要很長時間。他躲避她已經好幾天了。那些漂亮的年輕人,擁有這個蒼白陰沉的人所缺少的一切,但是他從前曾被愛過,他們再也不能將他從她的夢幻中驅逐出去了。
    “一個尋常的女孩子,”她心裏想,“才會在客廳裏那些引人注目的漂亮年輕人中尋找意中人。但是天才的性格,絕不會循著世俗的常規去亦步亦趨。”
    “像於連這樣的人,缺少的不過是我所擁有的有財產。我若做了他的伴侶,我將繼續惹人注目,我這一輩子是不會默默無聞的。我絕不會像我的表姊妹那樣,老是害怕發生革命。她們害怕人民,甚至也不敢去埋怨一個不會為她們駕車的車夫。我確信我一定能扮演一個角色,一個偉大的角色。因為我選擇的這個人具有個性和無限的野心。他缺少什麽呢?金錢和朋友嗎?我都可以給他。”在她心裏,多少還是把於連當作一個下人看待,她可以隨時使他發財致富,而愛情呢,她是絲毫也不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