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滑稽歌劇 (1)

字數:3474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紅與黑 !
    啊!青春的戀愛就像陰晴不定的四月天氣,陽光剛剛照亮一切美景,忽而又被飄來的浮雲遮藏。
    ——莎士比亞?
    瑪特兒一心想著她的前途和她所希望扮演的奇異的角色,不久就對她從前和於連在一起進行的那些枯燥抽象的討論感到後悔。她對自己深邃的思想感到厭煩了,又惋惜起她同他在一起的歡樂時光來。這些回憶往往帶有悔恨的成份,有時這些悔恨簡直令她難以忍受。
    “但是,如果說人人都有弱點的話,”她暗想道,“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姑娘來說,為了一個有價值的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也是值得的。將來人們絕不會說,打動我的是他漂亮的小胡子和他騎馬的姿勢,而是他關於法國前途的深刻議論、他那關於將要發生在我們這裏的事件可能會和一六八八年英國革命相似的看法。我已經被誘惑,”她這樣悔恨地回答,“我是一個軟弱的女人。但是至少我不像一個玩偶一樣,隻沉迷於美麗的外表。我愛他的麵貌,是因為它代表了一個偉大的靈魂的傑出性格。”
    “如果再發生一次革命,為什麽於連·索黑爾不能扮演羅蘭的角色呢?為什麽我不能成為羅蘭夫人呢?我喜歡這個角色,勝過喜歡德斯達爾夫人的角色。行為不道德,在我們的時代裏,將是一個障礙。自然,人們找不出第二個弱點來責備我,否則我真要羞死了。”
    瑪特兒的思想,我們應當承認,並不總是像我剛剛寫下來的那麽嚴肅。她偷著看於連,發覺他最細小的舉動當中,也有迷人之處。
    “毫無疑問,”她心裏想,“我已經摧毀了他心裏一切關於對我的權力的想法。”
    “八天前,這可憐的孩子在花園裏對我說出那句天真的愛情的話,他那悲哀的、滿懷熱情的樣子足以證明這一點。我居然對這樣一句充滿熱情和尊敬的話生氣,應該承認我這個人反常了。我難道不是他妻子嗎?他那樣說是很自然的,而且他這個人是很可愛的。在我和他的那些冗長的談話裏,我得承認,由於對生活的煩厭,我才狠心向他述說我對那些令他妒嫉的上流社會青年表示過些許的愛情,而他卻依然愛我。啊!但願他知道他們對他沒有絲毫的危險!和他相比,我覺得他們了無生氣,都是一個模子裏造出來的。”
    一邊這樣想著,瑪特兒一邊用鉛筆在她手冊上信手塗抹,不知不覺間繪成了一個側麵像,令她又驚又喜,因為它太像於連了。“這是上天的旨意!是愛情的奇跡!”她欣喜若狂地叫道,“我畫他的肖像,而我自己還不知道呢?”
    她跑回她的臥室,鎖上門,全神貫注竭力想再畫一張於連的肖像,卻總也畫不成,而無意中繪出的那個側麵像總是最像的。瑪特兒非常高興,她從中看到偉大熱情的明證。
    直到很晚的時候,侯爵夫人派人來叫她去意大利歌劇院,她才放下手冊。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用眼睛尋找於連,好讓她母親邀請他同到歌劇院去。
    於連卻沒有出現,在包廂裏陪伴她們的隻是幾個凡夫俗子。在整個第一幕歌劇當中,瑪特兒一直懷著最強烈的熱情想念她的愛人,但是到了第二幕,有一句愛情的格言,打動了她的心,那是契馬羅薩的傑作。歌劇中女主角唱道:“我應受懲罰,因為我對他過分崇拜,我是太愛他了!”
    從她聽到這首偉大的歌曲時起,世界上的一切在她心裏都消失了。別人對她說話,她也不回答。她母親抱怨她,她也隻是勉強抬起頭來望著她而已。她心醉神癡,興奮的心情可以和於連近幾日來對她的強烈熱情相比,這句伴著奇妙諧和的音律唱出的偉大愛情格言,與她的心境契合無間,在她理智的、不曾直接想到於連的時刻,便被這歌聲吸引了。由於她對音樂的喜好,這天晚上,她對於連的思念,幾乎和德·瑞納夫人平時思念於連的情形一樣了。毫無疑問,幻想的愛情要比真實的愛情更瑰麗,但是它的熱情總是短暫,它太了解自己了,它不停地批判自己,它絕不讓思想走入迷途,因為它本身就是思想的產物。
    回到家裏,不管德·拉木爾夫人怎樣說,瑪特兒裝作發燒,在鋼琴上反反複複地彈奏那首名曲,度過了那一夜的一段時光。她不停地唱著那段使她沉迷的曲調的歌詞。
    應該懲罰,應該懲罰,
    太愛了,實在太愛了。
    這一夜瘋狂的結果,是使瑪特兒相信自己已經戰勝了愛情。這一頁將給不幸的作者帶來不止一方麵的損害,冷酷的人會斥責他猥褻。如果在巴黎的客廳裏出風頭的年輕女人們,她們中有哪一位做出了像瑪特兒一樣的瘋狂的行動,這也絕對不能說是作者在誣蔑她們,書中的這個人物的完全出於想象,出於社會習俗之外的想象。但卻是這些習俗,將使十九世紀的文明在曆史上有一席之地。
    那些給冬季的舞會增光添彩的女孩子們,她們缺少的絕不是謹慎。
    我也不認為我們應當責備她們過於看輕榮華富貴、車馬田地以及一切足以使人在社會上獲得地位的東西。她們並不討厭這些優越的條件,它通常正是人們努力追求的目標。如果她們心中有熱情的話,那也隻是對這些東西的熱情。
    像於連這樣的有天賦才能的年輕人,決定他們前途命運的絕不會是愛情。他們緊密地依附一個集團,一旦這個集團發跡,社會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會落到他們身上。不幸的是那些不隸屬於任何團體的做學問的人,他們的一點兒甚至是最微小的成功也會有人橫加指責。而那些大人先生們則靠竊取他們的成果而獲得成功。啊,先生,小說原本就像一麵擺在大路上的鏡子,有時照出蔚藍的天空,有時卻照出路上的泥淖。而那些在行裹中攜帶著這麵鏡子的人,卻被你們指為不道德,當他的鏡子照出汙泥的時侯,您們又要指責這麵鏡子。我們不如去指責這泥濘的大路,尤其不如指責檢查這大路的人,為什麽要讓積水形成泥淖?
    現在我們同意,在我們這個謹慎並不少於道德的時代裏,像瑪特兒這樣的性格是不會存在的,那麽我再繼續講述這個可愛的少女的瘋狂的故事,就不怕會引起憤怒了。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尋覓機會確認自己已戰勝瘋狂的愛情。她最大的目的是惹於連不高興。但是他的一舉一動,她卻一點兒也不肯錯過。
    於連真是太不幸了,尤其是太激動了,看不破這種複雜的愛情表演,更不明了她的那些對他有利的思想,因此他成了這表演的犧牲品,他也許從來也沒有這麽倒黴過。他的行動已經很少受理智的支配。如果有一位悲觀的哲學家告訴他:“趕緊設法利用這於你有利的時機吧。在巴黎常見的這種幻想的愛情,至多隻能維持兩天。”他是不會理解的,不管他如何激動,幸好他還保持著榮譽感,他知道他的首要職責便是謹慎小心。向第一個遇到的人討個主意,傾訴痛苦,可能是一種幸福,好比一個穿越一片炎熱沙漠的人,忽然從天上得到一滴冰涼的雨水。他深知這種危險,害怕一經人問起,熱淚便忍不住滾滾而落,於是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
    他看見瑪特兒在花園裏散步,良久良久,當她走開以後,他從樓上下來,到她曾摘過一朵玫瑰的花叢那兒去。
    夜色深沉。他盡情沉溺在自己的不幸裏,而不必擔心被人看見,他覺得德·拉木爾小姐一定是愛上了方才同她言笑甚洽的一位少年軍官,那是非常明顯的了。是的,她曾經愛過他,但是她已看透他平庸無奇,不值得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