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滑稽歌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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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在的,我沒什麽了不起,”於連自語道,對此深信不疑,“總之,我這個人又平凡,又庸俗,別人固然都討厭我,就是我自己都討厭。”他對自己性格上所有的優點,以及過去熱愛的一切事物發生了強烈的憎恨。在這種想象被顛倒的狀態中,還要用想象來判斷生活,這是聰明人最容易犯的錯誤。
    有好幾次,他想到了自殺。這種自殺的想象,實在富有詭秘的魅力。它好像一種甜蜜的休息,又像是一杯冰水,賜予旅行在沙漠裏的即將渴死熱死的可憐人。
    “我的死會令她更加輕視我!”他叫道,“我將留下一個多麽壞的回憶呀!”
    陷身在這最殘酷的痛苦的深淵裏,一個人剩下的惟一辦法,就是鼓足勇氣。但於連卻沒有足夠的智慧對自己說:“一定要勇敢。”他抬頭仰望瑪特兒的房間,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看見她正去熄滅燈火。他想象著他這一生僅僅看到過一次的那間漂亮房間,唉,僅僅一次啊!他的想象已經凝固了。
    時鍾敲響一點。聽到這鍾聲,他忽然自語道:“我要用梯子爬上去,哪怕隻留一分鍾。”
    這真是靈機一動,正當的理由紛至遝來。“我還能不幸嗎?”他自語道。他急忙去尋找梯子,梯子卻已被園丁鎖住了。他拆下手槍的機頭,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超人的力量,用機頭一下了將鎖住梯子的鐵鏈絞斷一環,不多時他已能搬動這梯子,將它又靠在了瑪特兒的窗下。
    “她也許會大發雷霆,用輕蔑的言語罵我。但是管他呢!我給她一吻,最後一吻,然後回到我的房間自殺……總之,在我死之前,我的嘴唇接觸了她的腮。”
    他飛也似的爬上去,敲打她的百葉窗,過了一會兒,瑪特兒聽見了。她想打開百葉窗,卻被梯子頂住了,於連緊握住撐開百葉窗用的鐵鉤,冒著掉下去的危險,拚命一搖,將木梯移升了一點,瑪特兒這才將百葉窗打開了。
    他跳進屋裏,已經是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呀!”她說著,縱身投入他的懷裏。……
    ………
    誰能描述於連的極度的幸福呢?瑪特兒也感覺到和他差不多相同的幸福。
    她向他說她的不對,她譴責她自己。
    “懲罰我那可怕的驕傲吧,”她向他說,同時緊緊地抱住他,幾乎使他喘不過氣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隸,我要跪在你麵前,請求你寬恕我曾經想反抗你。”她掙開他的懷抱,跪到他的腳下,“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向他說,仍舊沉醉在幸福和愛情裏,“永遠統治我吧。如果你的奴隸想背叛你,你就嚴厲地懲罰她吧。”
    一會兒以後,她又從他的懷裏掙出來,點燃一支蠟燭,要將她的頭發剪下一邊來,於連竭盡全力,方才能夠阻止。
    “我要讓自己記住,”她對他說,“我是你的奴婢,萬一可惡的驕傲又引我走入迷途,就把這些頭發拿給我看,說道:‘現在已經不再是愛情問題了,也不再是您的心靈此刻有什麽感受的問題,您已經發誓要服從,為了榮譽,您就服從吧。’”
    瘋狂和幸福達到了這種程度,還是不去描寫它的為好。
    於連的道德感和幸福感一齊高漲。“我必須順梯子下去。”他看花園那邊煙囪上天空開始發白,便對瑪特兒說道,“我做出的這種犧牲,同您的身份是相配的。為了顧全您的名譽,我寧願犧牲幾個小時的幸福,那是一個人一生可能嚐到的、最奇異的幸福。若是您明白我的心,您便會了解我是怎樣努力地在克製我自己。您對我會永遠像現在這樣嗎?不過,用名譽擔保,這就夠了。您應該知道,自從我們第一次約會之後,小偷已經不是人們懷疑的惟一對象,德·拉木爾先生在花園設一個守衛,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也被偵探包圍了,他每天晚上的一舉一動,人家全部知道……”
    “可憐的孩子,”聽到這裏,瑪特兒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驚醒了她的母親和一個女仆,她們忽然隔門招呼起來,於連望著她,她臉都白了,隻是嗬斥那個女仆,卻不願同她的母親談話。
    他又將她摟在懷裏,用力一抱,然後縱身出窗,沿著梯子滑下,轉眼便已到了地麵。三秒鍾之後,梯子重又放回到菩提樹下,瑪特兒的名譽得救了。於連靜下心來,才發現自己周身是血,而且幾乎是一絲不掛。原來他沿梯子滑下來的時候,匆忙之間受了傷。
    極度的幸福,使他恢複了他的全部性格力量,此時此刻,即使有二十個人來攻打他,也不過是再給他增添一樁樂事而已。幸而他的武力沒有得著表現的機會。他把梯子又放回原處,將鐵鏈子縛好,也沒有忘記將窗下花壇邊梯子留下的痕跡抹掉。
    黑暗之中,他用手在鬆軟的土地上摸索一遍,檢查是否痕跡都抹掉了,忽然覺得有樣東西落在手上。原來瑪特兒終於還是將她的半邊頭發剪了下來,從窗口拋給他。
    她在窗口。
    “這是你的奴婢送給你的。”她用相當大的聲音向他說道,“這是永久服從的標誌,我願摒棄我的理智,做我的主人吧。”
    於連招架不住,幾乎又想從梯子上再爬上去,但最後還是理性占了上風。
    從花園回到自己的臥室,也非易事,他用力擰開地下室的門,到了房子裏麵,然後又不得不盡力輕輕地撬開自己的房門。在忙亂中,他甚至把衣袋裏的鑰匙也忘在剛才匆忙離開的那間臥室裏了。“但願她想到把我丟下的東西都藏好。”他想。
    最後,疲乏勝過了幸福。朝陽初上的時候,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午餐的鈴聲好不容易才將他叫起。他來到餐廳,跟著瑪特兒也來了。看見這個眾人奉承美麗的人兒,眼波中盡是纏綿情意,於連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是緊接著又感覺不好。
    瑪特兒推說梳頭的時間太匆促,把頭發梳得讓於連一眼便發現了她的昨夜在頭上剪去所犧牲的那片地方。如果有什麽能夠破壞這樣美麗的一個容貌的話,瑪特兒已經做到了。她的美麗的金發,有一邊被整個剪掉了,隻剩下短短的半寸長。
    午餐時,瑪特兒的一切舉動,都和她這最初的不謹慎相互標榜。她好像要讓大家都知道她對於連的瘋狂的愛情似的。幸好這天德·拉木爾先生和侯爵夫人將心思全都放到了即將舉行的頒發藍綬勳帶的典禮上,名單上沒有德·肖納先生。午餐快完畢的時候,瑪特兒跟於連說話,居然稱他“我的主人,”他甚至連白眼珠都羞紅了。
    也不知是偶然還是德·拉木爾夫人有意安排,這一天瑪特兒沒有一會兒獨處的時候。晚上從餐廳到客廳去時,她才找到個機會向於連說道:
    “我的一切計劃都被打亂了。您以為這是我的借口嗎?媽媽剛才決定讓一個女仆晚上睡在我的房裏。”
    這一天像閃電似的一閃就過去了。於連幸福到了極點。第二天,從早上七點鍾開始,他便等在圖書室裏,盼望德·拉木爾小姐能夠到那裏去。他給她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幾個鍾頭以後,吃午飯的時間,他才看見她。這一天,她很仔細地把頭發梳好,極其巧妙地將剪去的那片地方遮蓋得不露痕跡。她看了於連一兩次,眼神有禮而安詳,壓根兒就談不到稱他“我的主人”這個問題了。
    於連驚訝得喘不過氣來……瑪特兒差不多責備自己為他做過的每一件事。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她決定於連即便不是個十足的平凡的人,至少也不夠超凡拔俗,不值得她對他的這樣瘋狂熱愛。總之,她已不再想愛情了。那一天,她已倦於戀愛了。
    而於連呢,他的內心激動得像個十六歲的孩子。這一頓午餐像是永遠也吃不完似的,懷疑、驚異和失望種種情緒,輪番來折磨他。
    當他能夠合乎禮貌地離開餐桌時,他便如飛似的跑到馬廄裏,親手給馬備上鞍子,急馳離開爵府。他怕自己一時失禮,失了體麵。
    “我必須用肉體的疲乏來扼殺的我的心靈,”他一邊在默東森林裏狂奔,一邊向自己說,“我做了什麽,說了什麽,為什麽竟遭此不幸。”
    “今天我應該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他回到爵府,想道,“肉體也要像精神一樣地死掉。”於連已經死了,還在行動的隻不過是他的屍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