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日本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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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起初不了解他的極度的不幸,他的心被擾亂多於被感動。但是隨著理智漸漸恢複,他感到了不幸的深度。人生的一切歡樂都已被毀滅,他隻感覺強烈的失望正把他撕裂。談論肉體的苦痛又有什麽用?身體的痛苦,又怎能與這種痛苦相提並論?
    ——讓·保爾?
    晚餐的鈴聲響了,於連僅有時間穿好衣服,看見瑪特兒在客廳裏,正極力勸說她的哥哥和德·克魯瓦斯努瓦晚上不要到絮倫去參加德·費瓦克元帥夫人的晚會。
    在他們眼裏,她真美麗迷人到了極點。晚餐之後,德·凱呂斯先生、德·呂茲先生和他們的幾位好朋友都來了。我們可以說,德·拉木爾小姐注重起手足之情和禮節規矩來了。雖然那夜晚天氣極佳,她卻不願到花園裏去,反要他們圍坐在德·拉木爾夫人的靠背椅周圍,如同在冬天裏一樣,那張藍色的沙發又成了這群人的中心。
    瑪特兒對花園起了反感,至少覺得它很乏味,因為花園和於連的回憶聯係在一起了。
    厄運消磨了智慧,我們的主人公做了件蠢事,在那張小草墊椅子旁羈留不去。在這個地方,他曾經獲得了如此輝煌的勝利,但如今,卻沒有一個人理他。他在那裏就好像沒這個人似的,甚至還要更壞,德·拉木爾小姐的幾位坐在沙發那頭的朋友,好像故意將背朝向他,至少他心裏是這樣猜想。
    “這簡直就像是宮廷上的失寵啊!”他想道。他決定研究一下那些想拿輕蔑態度對付他的人。
    德·呂茲先生的伯父在宮廷裏擔當要職。於是,這位漂亮的軍宮每次同新來的客人談話時,開頭總要提到這件不同尋常的事:他的伯父早上七點鍾就起身到聖克盧去,晚上還打算在那裏過夜。看似不經意間偶然提起,但是從來卻也沒有漏掉過。
    於連用一個失戀者的嚴肅眼光觀察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注意到這個善良可愛的年輕人相信一切事物都要受某種神秘力量的影響。要是看到有人把一件稍微重要點的事件,解釋成簡單、自然的原因,他就會變得憂鬱和憤怒。“這裏麵多少有點兒瘋狂的成分,”他心裏想,“這種性格和科拉索夫親王向我描述過的亞曆山大皇帝的性格很相似。”於連來到巴黎的第一年,可憐他剛走出神學院,這些可愛的年輕人待他又那麽客氣,一切對他都是那麽新奇,以致使他著了迷,他對他們隻有羨慕讚歎的份兒。直到此時,他們真實的性格才開始在他眼前顯明起來。
    “我呆在這裏很不合適。”他忽然想著,“但不知如何離開這張小小的草墊椅子,才不致露出太多的窘迫。”他想找出個辦法,隻得向已被別的事情占得滿滿的想象去尋求點新的東西。他本該求助於記憶,隻是他的記憶中關於這類知識的積累並不豐富,這個可憐的孩子,還太缺乏閱曆。因此當他起身離開客廳時,他的窘態畢露無遺,眾人全都瞧在眼裏。他的一舉一動,都明顯地流露著不幸。三刻鍾以來,他一直扮演一個討人嫌的下屬角色,人們甚至懶得掩飾對他的看法。
    然而,他剛才對他的情敵所作的批評性觀察,使他不至將自己的不幸看得太悲慘,而對前天夜裏發生的事的回憶,又支撐起了他的自豪感。“跟我相比,”他獨自走進花園,暗想,“他們縱有千般優點,卻沒有哪一個能像我一樣,曾經兩次使瑪特兒屈尊俯就。”
    他的智慧隻能達到這一步了。他全然不能了解這個奇怪的人兒的性格,是偶然之神使她成為他的全部幸福的主宰。
    第二天,他騎馬飛馳了整整一日,想把自己同所騎的馬一起累死了事。晚間,他再也不想挨近瑪特兒那張藍色的長沙發。她坐在那兒,就沒離開過。他注意到,羅伯爾伯爵在客廳碰到他的時候,甚至不願意看他。“他一向是很有禮貌的。”他想,“他這樣做,一定很勉強自己。”
    對於連來說,睡眠可能就是幸福。不管身體多麽疲乏,過於迷人的記憶又開始侵入他的想象之中。他還沒有這種天才,能夠看清在巴黎附近的森林裏縱馬馳騁,影響到的隻是自己,而對瑪特兒的心意卻沒有絲毫的作用,那隻是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偶然支配罷了。
    他覺得隻有一件事可以消除他的無邊痛苦,那就是和瑪特兒談話。但是他敢對她說些什麽呢?
    一天早晨,七點鍾,他正在這樣沉思的時候,忽見瑪特兒走進圖書室來了。
    “我知道,先生,您想同我談話。”
    “偉大的天主!誰告訴您的?”
    “這與您何幹?總之我知道。如果您缺乏榮譽感,您可以毀掉我,或者至少可以試一試。不過,這種危險,我相信它不是真實的。並且不能阻止我做一個誠實的人。先生,我已經不再愛您了,我的瘋狂的幻想使我做錯了事……”
    在這可怕的打擊之下,於連被失戀的痛苦攪昏了頭,居然還想為自己辯解,再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了。失戀的事,豈是言語所能辯解的?但是他已完全失了理智,被一種盲目的本能驅使著,要拖延對命運做出決定。他覺得隻要還能同她說話,一切就還沒有完結。瑪特兒不肯聽他說話,他說話的聲音使她惱怒,她不懂他怎麽居然敢阻攔她。
    道德和驕傲所導致的悔恨,使她那天早上也感覺同樣的不幸。想到把對自己的支配權交給一個農家子弟出身的小教士,她簡直透不過氣來。“我差不多等於失身於一個仆人,”她極度地誇張自己的不幸時,對自己說,“我應當領受懲罰。”
    一個勇敢而又驕傲的人,從對自己生氣到遷怒於人,其間隻有一步之遙,在這種情形下泄憤往往是一種強烈的快樂。
    一時間,德·拉木爾小姐把最難堪的侮辱加在於連的身上。她有無限的聰明,在傷害別人的自尊心,使人感覺殘酷的傷痛方麵,更是舉重若輕,嫻熟無比。
    生平第一次,於連屈服在一種更強更高的智慧和力量麵前,這智慧乃是對他的最強烈的憎恨鼓動起來的。他的動搖的想象,這時不但絲毫想不到替自己辯護,反倒輕視起自己來了,他聽了這些為摧毀他的自尊心而精心編織出來的刻薄話,自負的心理被打得粉碎,覺得瑪特兒說的很有道理,而且說得還不夠。
    她呢,她為了前幾天對他的崇拜而這樣懲罰自己,懲罰於連,她的驕傲心理獲得了一種快意滿足。
    她平生也是第一次,可以不假思索,滔滔不絕地將罵他的那些刻薄話衝口而出。這不過是重複八天以來愛情的反對派在她心裏說的話罷了。
    每一句話都使於連可怕的痛苦增強百倍。他想逃跑,德·拉木爾小姐威風凜凜地捉住了他的胳膊。
    “請您注意,”他向她說,“您說得太高聲了,隔壁屋裏的人都可以聽見。”
    “那怕什麽,”德·拉木爾小姐驕傲地回答,“誰敢向我說聽見了我的話?我要一勞永逸地從您那小小的自尊心裏清除出它對我的種種念頭。”
    當於連終於能夠離開圖書室的時候,他感到如此驚異,反倒不那麽覺得痛苦不幸了。“她不再愛我了。”他反複向自己說道,並且高叫出聲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處境告訴自己,“看來她隻愛過我八天或十天,而我呢,卻要愛她一生一世。”
    “難道這是可能的嗎?僅僅幾天之前,她在我心裏還算不了什麽,完全算不了什麽。”
    瑪特兒心中充滿了驕傲的喜悅。如此她便可以和他永遠絕裂!徹底戰勝一種如此頑強的傾向,使她萬分高興。她想:“這樣一來,這位小先生就會一勞永逸地明白,他沒有,而且永遠也不會有支配我的權力。”她是如此幸福。因為此時此刻,她心裏已經完全沒有愛情存在了。
    在如此殘酷,如此屈辱的一幕之後,對於一個不像於連那樣富有熱情的人來說,愛情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德·拉木爾小姐一刻也不曾忘記她對自己的責任,她向他說的那些令人難堪的話如此的有條有理,他靜下心時回想起來,也覺得她罵得很對似的。
    在這樣驚人的一幕之後,於連首先得出的結論,是瑪特兒有無限的驕傲。可是第二天早餐時,他在她麵前卻是既笨拙又膽怯,在這時之前,他還不曾犯過那樣的錯誤,不論大事小事,他總是明確地知道應該做什麽和怎樣做,並且實踐得很好。
    這一天午飯之後,德·拉木爾夫人要他去取一本放在茶幾上的小冊子,那是一本罕見的、具有煽動性的書,是她的牧師早上悄悄送過來的。於連拿那小冊子時,碰倒了一個古舊的、形象醜陋的藍瓷花瓶。
    德·拉木爾夫人站起來,發出一聲痛苦的驚叫,走過去撫摸她心愛花瓶的殘骸。“這個古老的日本花瓶,”她說道,“是我的姑祖母——謝爾修道院的院長送給我的。那是荷蘭人送給攝政王奧爾良公爵的禮物,他又送給了他的女兒……”
    瑪特兒注視著她母親的這番舉動,看到自己一向討厭的醜怪的藍花瓶打碎了,感覺非常快樂。於連既不言語,也不恐慌。他看見德·拉木爾小姐就在他的麵前。
    他向她說道:“這個花瓶,已經完全毀了。從前曾經一度主宰我的內心的那種感情也是如此,我請您接受我的道歉,對我所做的那些瘋狂行為的道歉。”
    他揚長而去。
    “說實在的,”他離開客廳以後,德·拉木爾夫人說道,“這個索黑爾先生,好像對他剛才做的事情感到很驕傲很滿意似的。”
    這句語落在瑪特兒的心上。“不錯,”她暗想道,“我母親猜得對,這正是他此刻的心情。”隻是這個時候,昨天那一幕帶給她的歡樂卻也終止了。“好啊!一切都結束了!”她故作鎮靜地自語道,“這是一個大教訓!這個錯誤是可怕的、屈辱的!它將使我這一輩子謹慎小心。”
    “難道我說的不是真話嗎?”於連心想,“為什麽我從前對這個瘋狂的女人的愛情現在還在折磨我呢?”
    但是這愛情非但沒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慢慢熄滅下去,反而迅速地增長起來。“不錯,她是瘋狂的。”他想,“但是難道她因此就不可愛了嗎?這世上難道還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嗎?凡是最樂的東西,不是全部都匯集在德·拉木爾小姐一人身上嗎?”這些對往昔的幸福的回憶,占據了他的全部心靈,迅速地摧毀了一切理智。
    理智隻是徒然地同回憶作鬥爭,嚴厲地壓抑之後,往往反而增加了魔力。
    古老的日本花瓶打碎二十四小時之後,於連無疑是世間最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