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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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共和國!今天,有一個人願意為了公眾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一切,就有成千上萬的人隻知道自己的享樂和虛榮。在巴黎,一個人之所以受尊敬,不是因為他的品德而是因為他的車馬。
    ——拿破侖:《回憶錄》?
    仆人急匆匆地來通報:“xx公爵先生。”
    “閉嘴,您這個蠢貨。”公爵一邊走進來,一邊罵道。他罵得這樣利落,這樣威風凜凜,使於連不由自主地想道,這位大人的全部學問便是懂得如何斥責仆人。於連抬眼一掃,趕忙又低下頭。他完全猜到了這位新來的人的重要性,擔心自己這一眼,可能是個不謹慎的舉動。
    這位公爵五十多歲年紀,打扮得卻像個花花公子,走起路來一蹦一蹦的,趾高氣揚。這人腦袋狹長,鼻子碩大,臉形似鉤,向前突出,神情高貴空洞,再無第二人可比。他一到,會議便開始了。
    於連正在觀察那人的麵貌,忽然被德·拉木先生的聲音打斷了。
    “我向各位介紹索黑爾神父先生:他具有驚人的記憶力,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前,我才告訴他可以榮膺一項使命,為了證明他的記憶力,他已經能夠背誦今天《每日新聞》的第一版了。”
    “啊!就是那個可憐的n的國際新聞嗎?”房主人說道。他急忙拿起報紙,因為要表現自己的重要。他拿出一種很滑稽的態度看著於連,說道:“背吧,先生。”
    室內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目注於連。他背得非常好。背了二十行之後,公爵打斷道:“夠了。”眼光像野豬的那個矮胖子坐下了,他是主席,他一坐下,便指著一張打紙牌的小桌給於連看,示意於連把它搬過來放到他身側。於連坐定,將書寫用具安放好,數了數坐在綠毯周圍的人,恰恰是十二個。
    “索黑爾先生,”公爵說道,“您請先退到隔壁的房間去,待會兒有人叫您進來。”
    房主人露出焦慮的神情,俯向他身旁的人說道:“百葉窗還沒有關好。”又愚蠢地向於連喊道:“從窗外偷看也沒有用。”於連想:“至少我現在已經被卷入一樁陰謀裏了。幸好不是一個會把我送到格萊沃廣場的陰謀。即使有危險,我也應該去,為了侯爵,更應該去。但願這是一個機會,可以補償我的瘋狂行為可能給他帶來的全部痛苦。”
    他一麵沉思默想自己的瘋狂行為和不幸遭遇,一麵打量這個地方,好使自己將它永遠銘記在心。這時他才忽然想起,剛來的時候,並沒有聽見侯爵告訴仆人街名,而且乘坐的是輛一封閉的馬車,這還是前所未有的事。
    於連就這樣沉思默想良久。這間客廳掛著鑲了寬金邊的紅絨帷幔。靠牆的小桌擺了一個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爐架上擺著一本德·邁斯特先生的《論教皇》,切口塗了金漆,裝訂得富麗精致。於連打開書翻著,裝做沒有聽的樣子。隔壁房間裏的人,有時說話的聲音很高。最後,門開了,有人來叫於連過去。
    “先生們,請注意,”主席說道,“從現在開始,我們是在xxx公爵麵前講話。這位先生,”他一指於連,“是一個年輕的教士,忠於我們的神聖事業。他有驚人的記憶力,可以很容易地把我們談話的細節記牢複述出來。”
    他指了指那個態度慈祥、穿著三四件背心的人道:“請先生發言。”
    於連覺得稱這人為背心先生,倒極貼切。他鋪開紙錄下許多。
    (這裏作者原想什麽也不寫,留下一頁空白,出版商說:“這樣未免不雅。這樣輕鬆的作品,如果不雅,便是死亡。”
    “政治”,作者答道,“是一塊套在文學頸項上的石頭。不到半年,它便可將文學淹死。妙趣橫生的幻想中的政治,便似音樂演奏中的槍聲,雖非如何有力,卻是極度刺耳,與任何樂器的聲音都不諧調,這種政治會得罪一半的讀者,並且使另一半讀者討厭,因為他們在早晨的報紙裏早已看到對政治的更專業、更有力的敘述了……”
    “您的人物若是不談政治。”出版商道,“那便不是一八三零年的法國人了。您的書也就不再如您所宣揚的那樣,是一麵鏡子了……”)
    於連記錄整整有二十六頁之多,這裏發表的隻是一個大為乏味的摘要,因為按照慣例,必須刪去那些可笑的部分。這類東西太多,又會令人討厭而難以置信(請參閱《審判公報》)。
    那個穿背心的、態度慈祥的人(也許是一位主教)常常微笑,這時他的被浮腫的眼皮包圍的眼睛便會發出一種奇特的光芒,神情也不再像平時那般猶疑。大家讓他首先向公爵(“究竟是什麽公爵呢?”於連暗想。)發言,顯然是為了要他綜述各種意見,履行代理檢查長的職責。於連覺得言辭遊移不定,沒個明確的結論,正如人們經常責備一般法官的那樣。在討論中,公爵甚至責斥過他。
    一番道德和寬容哲學的說教之後,穿背心的人說道:
    “高貴的英國,在一位不朽的偉人皮特的領導下,耗費了四百億法郎,來阻止革命,若是今天的會議允許我坦白地提出一個令人不快的意見,我認為英國不大懂得如何對付波拿巴這樣的人。尤其是在人們中靠一大堆善良的願望來抵製他的時候,除了采取特殊的手段,沒有其他決定性的策略……”
    “啊!又在讚美暗殺了!”房主人不安地說道。
    “行行好,免了您那套感情的說教吧,”主席惱怒地叫道,野豬似的眼睛發出一道凶光。“繼續說吧。”他向穿背心的人說道,腮幫和前額都氣得發紫了。
    “高貴的英國,”這位發言人繼續說道,“如今已被拖垮了。因為每個英國人在購買麵包之前,須得先付出用來對雅各賓派黨人的那四百億法郎的利息。而它已經沒有皮特了……”
    “它還有威靈頓公爵。”一個神氣十足的軍人說道。
    “請肅靜,先生們。”主席叫道,“如果我們還是爭論不休的話,那麽我們將索黑爾先生請進來,便毫無意義了。”
    “我們知道先生有很多意見。”公爵氣惱地說道,一麵瞪那個打斷他說話的人,這人從前是拿破侖手下的一個將軍。於連看出這句話涉及個人隱私,頗具攻擊的意味。眾人都麵露微笑。這位變節的將軍簡直要大發雷霆了。
    “不會再有皮特了,先生們,”這位發言人繼續說道,好像一個對說服聽眾已不抱任何希望的人。“即使英國再出現一個皮特,也不可能用同樣的手段,欺騙一個國家兩次……”
    “這就像波拿巴這樣的常勝將軍不會再在法國出現的原因。”原先插話的那個軍人又叫道。
    這一次,主席和公爵都不敢發怒,但是於連相信在他們眼裏看得出很有發怒的意思。他們都垂下眼睛。公爵也隻歎了口氣,響亮得所有人都聽得見。
    倒是發言人惱了:
    “我知道你們希望我趕快講完,”他激動地說道,把那種有禮貌的微笑和分寸的語言全都丟在腦後,於連原以為那是他性格中與生俱來的呢。“你們希望我趕快講完,一點兒也不體諒我所作的努力,我本不想叫任何人聽了不舒服,不管他的耳朵有多長。好吧,先生們,讓我長話短說吧。我可以用很通俗的話告訴你們:英國再也拿不出一文錢來為這種高尚的事業服務。就是皮特本人回來,用盡他的天才,也不能再欺騙英國的小業主,因為他們知道,短短的滑鐵盧戰役便耗費了他們十億法郎。既然你們想聽明白話,”發言人越說越是激動,“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自己管自己吧,因為英國已經沒有一個基尼來幫助你們。英國不出錢,奧、俄、普三國有的是勇氣,可是沒錢,他們和法國打仗,至多隻能支持一兩個戰役罷了。”
    “或者有人希望雅各賓黨人征集的年輕士兵在第一個戰役,也許在第二個戰役裏便被打敗,但是到了第三個戰役,也許你們有成見的眼睛會把我看成革命黨徒,但到了第三個戰役,你們麵對的將是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們再不是一七九二年招募來的農民了。”
    這時,有三、四個人一齊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主席向於連說道,“請您到隔壁房間將記錄的頭一部分謄寫清楚。”於連十分遺憾地走了出去。發言人剛剛談到的種種可能性,正是他經常思索的問題。
    “他們怕我嘲笑他們,”他想。他再度被叫進來時,德·拉木爾先生正在發言,神情之莊重嚴肅,令平素對他知之甚稔的於連大覺滑稽。
    “……是的,先生們,特別是對於這個不幸的民族,我們可以說:
    它將是神,是桌子還是盆子?
    它將是神!寓言家叫道。先生們,這句高貴而深刻的話語,應該是屬於你們的。依靠你們自己的力量去行動吧!那麽,高貴的法國就會再現它的光榮,象我們的祖先創建的那樣,像我們在路易十六逝世前看見的那樣。”
    “英國,至少英國的貴族,和我們一樣憎恨那卑賤的雅各賓主義。如果沒有英國的黃金,奧、俄、普三國隻能作戰二三次。這樣是否能夠實現一次幸運的占領,如像黎塞留先生一八一七年愚蠢地浪費掉的軍事占領呢?我不這樣想。”
    說到這裏,又有人打岔,但是被大家的噓聲製止了。打岔的仍然是那位帝國時代的將軍,他想獲得勳章,在秘密記錄的起草人當中冒尖兒。
    “我不這樣想,”騷動平靜下來之後,德·拉木爾先生繼續說道。他說話時特別強調“我”字,那種傲慢的態度,於連感覺有趣極了,“高明之極!”於連一麵想,一麵走筆如飛,寫的差不多和侯爵說的一樣快。“侯爵一句恰當的話,勝過了這位變節將軍指揮的二十場戰役。”
    “一次新的軍事占領,”侯爵用極慎重的口氣說道,“不能僅靠外援的力量。在《環球報》上寫煽動性文章的青年中,會湧現三四千名青年軍官,其中也許會有一位克萊貝爾、一位奧什、一位儒爾丹、一位皮舍格占,不過最後一位居心不良。”
    “我們沒有能給他榮譽,”主席說道,“我們應該使他永垂不朽。”
    “總之,法國需要兩個政黨,”侯爵繼續說道,“不僅是名義上的兩黨,而要有實質的區別。我們必須知道誰是應當摧毀的。一邊是新聞記者、選民、輿論、青年以及一切讚賞青年的人。當他們被自己的空言聒噪弄昏了頭時,我們就有了花費國家預算的這一項好處了。”
    這時又有人打岔。
    “您,先生,”德·拉木爾先生用一種值得稱讚的高傲而又從容的態度向那打岔的人說道,“您沒有花費,如果這個字眼您聽起來刺耳的話,您可能貪汙了國家預算支出中的四萬法郎,還有從王室經費中領來了八萬法郎。”
    “好吧,先生,即然您逼著我說,我就鬥膽以您為例,象您那曾經跟隨聖路易參加十字軍東征的高貴祖先那樣,為了這十二萬法郎,您至少應該讓我們看見一個團、一個連,或者是半個連,哪怕隻有五十個人,準備好去戰鬥,不顧生死地效忠我們的事業。但您現在隻有一些仆人,一旦發生暴亂,他們隻會使您感到害怕罷了。”
    “先生們,朝廷、教會和貴族,明天都可能滅亡,若是你們在每個省建立一支五百個忠心的人的隊伍,我所說的忠心,不僅要有法國人的勇敢,還要有西班牙人的堅定。”
    “這支隊伍,應有半數是我們的子侄,也就是說,真正的貴族。他們每個人身邊跟隨的人不是一個多嘴的,一旦一八一五年事件再發生就戴上三色帽徽的小資產者,而是一個像卡特利諾那樣淳樸率直的農民。我們的貴族將要教育他,如果可能的話,把他變成他的好兄弟。讓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犧牲他的收入的五分之一,在每個省組建一支五百個忠心的人的的友軍,單憑外國的軍隊,他們連第戒都到不了。”
    “外國的君王不會聽從你們的話,除非你們告訴他們有二萬個貴族隨時準備拿起武器打開法國的大門。先生們,你們會說這件事很難,但是我們的腦袋值得這個代價。在言論自由和貴族的生存之間,存在著一場殊死的戰爭。要麽做工場主,做農民,要麽拿起武器,由你們選擇,你們盡可以膽怯,但是千萬不要愚蠢,睜開你們的眼睛吧。”
    “組織起你們的隊伍。我要用雅各賓黨人的歌詞來激勵你們,那時候就會有某一位高貴的居斯塔夫·阿道爾夫,被君主製度麵臨的危險所激動,衝到離開他的國家三百裏以外的地方,為你們做出居斯塔夫為新教諸親王做過的事情。你們願意繼續空談而不行動嗎?五十年以後,歐洲將隻有共和國的大總統,而沒有國王了。隨著國王兩個字的消失,僧侶和貴族也將消失。我隻能看見,‘侯選人’向肮髒的群眾諂媚逢迎。”
    “你們不能說,現在法國沒有一個為眾人所愛戴、熟悉而值得信任的將軍,軍隊隻是保衛朝廷和教會的利益,有經驗的老兵都被遣散了,可是相反,在普魯士和奧地利的每一個團隊裏都有五十個久經戰陣的下級軍官。”
    “有二十萬的小資產階級的青年都衷心地渴望戰爭……”
    “不要再提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一個莊重的人用自負的語氣說道。這個顯然是教會中一個頗富權勢的人,因為德·拉木爾先生並沒生氣,而是討好的笑笑,這對於連是一個重大的發現。
    “總而言之,先生們,不要再談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如果一個人有一條腿爛壞了需要鋸掉,就不能向他的醫生說:‘我這條腿很健康。’那一定是很不受歡迎的。讓我引用這個比喻吧,這位高貴的公爵,就是我們的醫生。”
    “關鍵的話終於說出來了,”於連心裏想道,“今晚我要趕往的地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