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教士、森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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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的第一法則,乃是保存自己,生活下去。您播種的是毒芹,卻希望看到麥穗成熟。
——馬基雅維裏?
這個莊重的人繼續發言,顯然他熟悉情況,他的聲調溫和而有節製,令於連很是喜歡,他陳述了下列重大事實:
“一,英國沒有一個基尼可以幫助我們,節約和休謨哲學在那裏非常時髦。就是那些聖者也不能給我們金錢。布魯漢姆先生反而會嘲笑我們。”
“二,沒有英國的金錢,頂多隻能讓歐洲的國王為我們打兩仗,可是兩次戰役對付不了小資產階級。”
“三,法國必須組織一個武裝政黨,否則歐洲的君主國家連這兩次戰役也不敢冒險去打的。”
“還有第四點我敢向你們建議的便是:
沒有教士,法國便不可能成立武裝政黨。先生們,我大膽地向你們指出這一點,因為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必須把一切都給予教士。”
“因為他們日夜忙於處理他們的事務,受極富才智的人指導,這些人遠離時勢風潮,距你們的國境有三百裏之遙……”
“啊!羅馬,羅馬!”房主人叫了出來。
“是的,先生,羅馬!”紅衣主教自豪地答道,“不管您年輕時流行過怎樣巧妙的笑話,我敢大膽的說,在一八三零年,隻有羅馬領導下的教士才能夠有資格對老百姓講話。”
“五萬名教士,在他們的首領指定的日子,說出同樣的話語。這些教士的聲音,比世間任何的歌詞歪詩,更能打動老百姓。而說到底,士兵畢竟是從老百姓中來的。”(這個人的講話激起了一陣喃喃低語。)
“教士們的才智勝過你們,”紅衣主教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為了在法國建立武裝政黨這個主要目標,你們采取的一切步驟,我們都已經采取過了。”說到這裏,他便引述事實,諸如誰送了八萬條槍到旺岱去的,等等,等等。
“教士如果沒有森林,便什麽都沒有。一遇到了戰爭,財政部長便會寫信給他的辦事人,告訴他除了給本堂神父的錢之外,別的一概免除。事實上,法國信的不是神,而是戰爭。誰給她戰爭,誰就會聲名鶴起。因為打仗,俗話說,就是使耶酥會的教士們挨餓;打仗,就是把那些驕傲的怪物——法國人,從外國幹涉的威脅下解放出來。”
紅衣主教的話大受聽眾歡迎……“德·奈瓦爾先生,”他繼續說,“應該離開內閣,他的名字實在是個無謂的刺激。”
聽到這句話,所有的人都挺身站起,一齊開口講話。“我又要被遣出去了。”於連想。但是那個聰明的主席卻早已忘記了於連的存在了。
所有的眼睛都投到一個人身上。這人於連認得,正是首相德·奈瓦爾先生,於連曾經在德·雷斯先生的舞會上見過他。
混亂達到了極點,恰似報紙談到議會的情形時所說的。足足亂了一刻鍾,才又勉強恢複平靜。
這時德·奈瓦爾先生才站起來,拿著一副使徒的腔調說道:
“我絕不向你們保證,說我不貪戀首相的職位。”
“看來事實可以證明,先生們,我的名字使一些溫和派反對我們,從而加強了雅各賓黨人的力量。為此我願意辭職。但是天主的意旨,隻有少數人才可以看見。”他說話時,將眼睛盯著紅衣主教。“我負有一個使命,上天對我說:你或者上斷頭台,或者重建法國的君主製度,而一這點,先生們,我將要做到的。”
他講到這裏,嗄然而止,重又坐下,屋子裏一片靜寂。
“真是一個好演員。”於連想。殊不知這一次又和往常一樣錯了,將別人想得太過聰明。德·奈瓦爾先生經曆了一夜熱烈的辯論,尤其是受了辯論時的誠肯態度的激勵,此時對他的使命實在是深信不疑。此人有的是勇氣,卻非頭腦。
在這句動人的豪語“我將要做到”之後,一片靜寂中,又悲壯,不禁令人深受感動。
討論繼續進行,越來越熱烈,而且越來越幼稚得令人難以置信。“這些人會派人毒死我的,”於連有時禁不住想,“他們怎麽能夠當著一個平民說出這些話來?”
兩點的鍾聲響了,討論仍在繼續。房主人早已睡著了。德·拉木爾先生不得不按鈴叫人更換蠟燭。首相德·奈瓦爾先生在一點三刻時退席離去。他曾仔細地從他身旁那麵鏡子裏研究於連的相貌。他這一走,眾人都感覺輕鬆不少。
仆人更換蠟燭的時候,穿背心的人向他身邊的人低語道:
“鬼才知道這個人會向國王說什麽。他可能說我們很可笑,毀掉我們的前途。”
“應該承認,他上這兒來,真是自負得可以,甚至可以說是厚顏無恥。沒做首相之前,他常來這裏,但是一旦做了首相,便什麽都變了,個人興趣也都沒了,他自己也應該感到這一點。”
首相剛出去,拿破侖手下的將軍便已闔上了眼。此時,他談他的健康和他的舊傷,看了看表,也走了。
“我敢打賭,”穿背心的人說道,“這位將軍是去追趕首相了,向他道歉說不該到這裏來,而且說他在領導我們。”
半睡半醒的仆人已將蠟燭換過。
主席說道:“先生們,我們繼續討論吧,請勿再彼此辯駁。要知道,四十八小時之後,我們外邊的朋友就要閱讀這個報告。剛才遍談各部部長。現在德·奈瓦爾先生已經走了,我們可以直說,部長關我們什麽事?他們將來還是要聽我們的。”
紅衣主教巧妙地微笑,以示讚同。
“據我著來,沒有比總結一下我們的情況更容易的事了,”年輕的德·阿格德主教激動地說道,勉強壓抑住極端狂熱的宗教主義凝聚成的烈火。此前他一直沉默著。於連見他起初的眼神柔和,在開始討論的第一小時裏才活躍起來,此時,他的心靈則像維蘇威火山的岩漿一般四下噴湧了。
“從一八零六年到一八一四年,英國始終犯一個錯誤,”他說道,“那就是不出來直接對拿破侖本人采取行動,以至讓他封王賜爵,登基為帝,至此,天主賦予他的使命便已終結,除了將其毀掉,別無其他用處。《聖經》上不隻一處教我們如何鏟除暴君。”(接下來引用一大段打丁文。)
“先生們,今天應該毀掉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巴黎。全法國都效法巴黎。在每個省建立一支五百名士兵的隊伍又有什麽用處?這是一件冒險的事情,而且永遠不會休止。何必要把法國和巴黎自己的事情混為一談呢?是巴黎自己用它的報紙,它的客廳製造了這個災禍,讓這個新巴比倫滅亡吧。”
“必須結束教會和巴黎之間的衝突。這場災禍也牽涉到宮廷的世俗利益。為什麽在拿破侖的統治之下,巴黎連一聲也不敢吭?去問一問聖羅克的大炮吧……”
…………
直到淩晨三點,於連和德·拉木爾先生方才離開那裏。
侯爵又疲倦又慚愧。他請求於連保證永不泄露剛才碰到乃至被他看見的種種所謂過度的熱情。他平生還是第一次用懇求的口吻向於連說話。“不要向我們的外國朋友說起這些事,除非他堅決要求知道我們那些瘋狂的年輕人情況。政府被推翻,和他們有什麽相幹?他們將來照樣當紅衣主教,可以到羅馬去避難。而我們則要在城堡被農民們殺死。”
侯爵根據於連做的二十六頁會議記錄,整理成一份秘密記錄,直到四點三刻方才做好。
“我累得要死,”侯爵說道,“這份秘密記錄的結尾處尚欠明白,很容易讓人家看出來。我一生所做的事,數這一件令我不滿意了。好吧,我的朋友,”他繼續說道,“趕緊去休息幾個小時。為了防止您被人劫走,我得把您鎖在您的屋子裏。”
第二天,侯爵將於連帶到距巴黎相當遠的一座孤零零的古堡裏。在那裏見到了一些古怪的人物,於連判斷他們都是教士。這些人給了他一張護照,上麵寫的是個假名,但注明去向卻是真的。對此他先前一直假作不知。他孤身一人上了一輛馬車。
侯爵對他的記憶力絲毫也不擔心,於連已把那份秘密記錄背誦了多次,他最擔心的是他中途中遭人攔截。
於連起身離開客廳時,侯爵用友好的態度叮嚀道:“最要緊的,是裝成一個為了消磨時間而旅行的花花公子,也許昨晚的集會裏,不止一兩個叛徒。”
這旅行迅速而又愁悶,於連一離開侯爵的視線,立刻便將秘密記錄和重大使命忘到了一邊,一心隻想著瑪特兒對自己的輕蔑。
過了麥茨,又走幾裏,到了一個村子裏,驛站長來告訴他沒有馬匹了。此時已是晚間十點,於連心裏很是不快,讓人準備晚餐,自己到門前散步。趁人不覺,悄悄走過馬廄的院子,裏麵果然沒有馬。
“不過這個人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暗想道,“他那粗野的眼睛老是打量我。”
此時他已經明顯地不再相信那人所說的話,他打算晚餐之後溜走,為了了解一些當地的情況,便離開房間,來到廚房的火爐旁邊烤火取暖。令人喜出望外的是,他在那兒碰見了著名歌唱家熱羅尼莫先生!
這個那不勒斯人坐在他讓人搬到火爐前的一張靠椅上,高聲歎氣。他一個人滔滔不絕,說的話比圍在他周圍的二十個張口結舌的農民加在一起還多。
“這些人真把我毀了,”他向於連嚷道,“我已答應明天去美國演唱,有七位親王遠道而來聽我唱歌。我們還是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吧。”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他們在路上走了一百多步,估計不會被聽到了,他向於連說道:
“您知道他們在搞什麽名堂嗎?這驛站長是個騙子。我散步的時候遇見一個窮孩子,給他二十個蘇,他把什麽都告訴我了。村子那頭的馬廄裏至少有十二匹馬。他們想攔住一位信使。”
“真的?”於連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說道。
僅僅發現了騙局不夠,還須離開此地,這熱羅尼莫和他的朋友就辦不到了。“我們等到天亮吧。”歌唱家說道,“他們懷疑我們,他們要陷害的也許是您,也許是我。明天早晨咱們要一份豐盛的早餐,乘他們準備的時候,咱們就出門散步,趁機逃走,另外雇馬,趕到第二站去。”
“那您的行李呢?”於連說道,心中卻想,被人派來阻攔我的人,也許就是熱羅尼莫自己。吃過晚餐,二人分頭就寢。於連剛剛睡著,忽然被人聲驚醒。原來房間裏有兩個人在毫無顧忌地談話。
他認出當中一個是驛站長,手拿一個提燈照著於連叫人搬到房裏來的旅行箱,箱子已被打開。站長身邊那人正在裏麵不慌不忙地搜索。於連隻能見到那人的衣袖,是黑色的,緊緊地扣著。“這是教士的會衣,”他暗想道,輕輕地握住了枕下的手槍。
“不必擔心他會醒過來,神父先生,”驛站長說道,“我們拿給他們喝的酒,就是您親手預備的那種。”
“什麽文件也沒找到,”教士答道,“隻有許多換洗衣服、香水、發油、零七碎八的玩意兒。這是個時髦的年輕人,隻知道個人享樂的。信使可能是另外一個,他故意用意大利的口音講話。”
這兩人挨近於連,並搜索他旅行上衣的口袋。於連真想把他們當小偷打死,絕不會有什麽危險的後果。這念頭越轉越烈……忽然又想道,“那樣就成了一個蠢人,我會破壞我的使命。”“這人不是外交界的,”那教士說道,搜完了他的上衣,他便走開了,幸而走開了。
“他若上床摸我,算他倒黴!”於連想道,“他很可能刺我一刀,那我可不能忍受了。”
那教士轉過頭來,於連半睜開眼,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卡斯塔奈德神父。事實上,這兩個人雖然有意壓低了聲音說話,但他一開始便覺得有個聲音很是耳熟。於連真恨不得把這個卑劣的家夥從世上除掉……
教士和他的同夥出去了。一刻鍾之後,於連假裝覺醒,大聲驚呼,喚醒了全屋的人。
“我中了毒,”他大叫道,“我難受得要死!”他找了個借口去求見熱羅尼莫,見他被酒中所含的鴉片煙麻醉了,已處在半昏迷的狀態。
於連對此類把戲早有戒備,晚餐時,他隻吃了些從巴黎帶來的巧克力。他本想叫熱羅尼莫快走,但卻無法使他完全清醒。
“即使將整個那不勒斯王國給我,“歌唱家說道,“我也不願意放棄此刻睡覺的快樂。”
“但是那七位親王呢?”
“讓他們等著吧。”
於連隻好一個人走了。從此一路無事,到了那位大人物的家。整整一個早上,他求見那位大人,但卻沒有成功,幸好四點鍾的時候,公爵外出換空氣,於連一見他出來,立即毫不遲疑地上前去求布施。在離公爵隻有兩步遠的時候,於連從懷裏掏出德·拉木爾侯爵的表,在他麵前一晃。那人並不正眼瞧他,隻是說道:“遠遠地跟隨我來。”
約摸走了四分之一裏路,公爵忽然進了一家小咖啡店。就在這個下等客棧的一個小房間裏,於連榮幸地向公爵背誦了他的四大頁記錄。他一遍背完,那人道:“再背一遍,慢一些。”
這位親王做了些記錄。“將您的行李和馬車留在這裏,步行到下個驛站。盡您所能,到斯特拉斯堡去。本月二十二號(說話的當日是十號)中午十二點再回到這咖啡店來。我出去以後,過半個鍾頭,您才可以離開,不許說話!”
於連聽到的就是這麽幾句話。隻這幾句話便足以令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做大事就該如此,”他心裏想,“若是這位大政治家聽見三天前那班感情衝動的家夥的喋喋不休,又會做何感想?”
於連用兩天的功夫到了斯特拉斯堡。他想他在那裏反正無事可做,便故意繞了一個大圈了。“如果卡斯塔奈德神父那個鬼家夥認出是我,絕不會輕易放過……要是能夠嘲弄我,使我的使命失敗,他該是多麽快樂。”
幸好他沒有認出來。卡斯塔奈德神父是教會安插在北方邊境上的秘密警察的頭目。斯特拉斯堡的耶酥會教士雖然也很熱心稽察,卻沒有注意到於連。他穿上藍色禮服,佩上十字勳章,儼然是一個喜歡打扮的青年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