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道德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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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我用如此的謹慎和小心來追逐這歡便不是一種歡樂了。
——洛佩·德·維加?
我們的主人公剛一回到巴黎,便去會見侯爵。侯爵對他所回複的信息,顯得好像是十分為難。於連卻立刻又跑到阿爾塔米拉伯爵那裏去了。這位漂亮的外國人,既有曾被判死刑的光榮,又有莊重的舉止虔信宗教的福氣,再加上他的高貴出身,因此很中德·費瓦克元帥夫人的意。因此她常常見他。
於連向他鄭重承認他非常的愛她。
“她是個最純潔、最高尚的女人,”阿爾塔米拉回答道,“隻是有點偽善和做作。有時候,我懂她用的每個詞的意思,但若連成了句便全然不知所雲了。她認為我的法文不像別人說的那麽好。您若結識了她,將會大大的出名,提高在社交界的地位。我們還是去找比斯托斯吧,”這位心思縝密的阿爾塔米拉伯爵說道,“他曾經追求過元帥夫人。”
唐·迭戈·比斯托斯一言不發地聽他們講述事情的原委,儼然是一位坐在辦公室裏的律師。他生了一張修道士般的肥大麵龐,留了兩片小黑胡子,神情嚴肅無比。此人是個很好的燒炭黨人。
“我知道了,”最後,他向於連說道,“德·費瓦克元帥夫人是否曾經有過情人,因而您是否有成功的希望,這僅是問題所在。我得對您說,我嘛,是失敗了。我現在已不再感到氣惱,我這樣以為:她常常發脾氣,過一會兒我還要對您講,她很喜歡報複。”
“我倒沒有發覺她有什麽樣的氣質,這種氣質不是一種天才的氣質,能在一切行動上塗上激情的光彩;相反,是由於荷蘭人的那種冷淡安詳的天性,才使她成了容色鮮麗的稀世美人兒。”
這西班牙人的慢性子和頑固不化的冷漠使於連很是不耐煩,有時不由自主地便從嘴裏蹦出幾個單音節詞來。
“您願意聽我說嗎?”唐·失戈·比斯托斯嚴肅地向他問道。
“請原諒法國人的急躁,我在洗耳恭聽啊。”於連說道。
“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完全沉溺在憎恨裏,她毫不留情地攻擊一些與她從未謀過麵的人,放如律啦,寫像科萊那樣的歌詞的窮文人啦,您知道麽?”
我有一種怪癖,
我的愛瑪洛特……
於連不得不咬牙聽他將他整首歌唱完,這西班牙人用法文唱得津津有味。
這首神聖的歌大概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不耐煩地聽過。好不容易等比斯托斯唱完,才說道:“元帥夫人曾經把這首歌的作者趕走。”
“有一天情人在酒館裏……”
於連真怕他又會滔滔不絕地唱起來,幸而他隻是分析了歌詞。這歌詞確實是猥褻齷齪,有傷風化。
“元帥夫人對這首歌生氣的時候,”唐·失戈道,“我提醒她,一個像她這樣身份的婦女,根本就不該去讀當前出版的愚蠢的讀物。不管對宗教如何虔信,社會風氣如何嚴肅,法國總是會有‘酒館文學’存在。德·費瓦克夫人叫人把那個可憐的支半薪的作家的一千八百法朗的職位革掉時,我曾勸她說:‘當心嗬,您用您的武器攻擊這個歪詩人,他也可以用他的歪詩回敬您,他會寫詩諷剌道德。華麗的客廳會同情您,但一般好事的人卻會把他的歪詩到處傳唱,您知道她怎麽說,先生,她說:‘整個巴黎將會看到我得了天主的利益而不惜殉道。這將是法蘭西的一種新奇景象,人們從此可會尊重品德。這將是我一生中最美麗的日子。’她的眼睛從來沒有像那時候那樣美麗。”
“她的眼睛真是美極了!”於連叫道。
“看得出來,您很愛她,”比斯托斯鄭重地說道,“她倒不像是個去愛報複的性格的人。她喜歡傷害別人,也許是因為痛苦,我懷疑那是一種內心的痛苦。她會不會是個對自己衛道的職業感到厭倦的偽善的女人呢?”
西班牙人講到這裏,忽然頓住,默默地注視於連足有一分鍾之久。
“這就是問題所在,”他繼續說道,“也許這就是您惟一的希望。在我充當她的最謙卑的仆人的兩年裏,我對此想了很多。您的整個前途,墜入情網的先生啊,都取決於這個重大的問題:她是否對自己衛道的職業感到厭倦,自覺不幸,因而才變得惡毒偽善呢?”
“或者,”阿爾塔米拉終於打破了沉默,說道,“如同我跟您說過二十遍的那樣,幹脆就是法國人的虛榮心在作祟。正是對她的著名布商的父親的回憶,使這生來就空虛憂鬱冷酷的人感到不幸。她隻有一種幸福,就是在托萊多受一個懺悔師的折磨,每天聽他說地獄的門對她是敞開的。”
於連告辭出來時,唐·迭戈·比斯托斯益發鄭重地道:“阿爾塔米拉告訴我說您是我們的人,有朝一日,您會幫助我們重獲自由,因此,我願意在這件小小的遊戲中助您一臂之力。您還應該了解一下元帥夫人的文體風格,我這裏有親手寫的一封回信。”
“我去把它們抄下來,”於連叫道,“再還給您。”
“不要向任何人提到一句我們剛才說的話呀。”
“絕不會,”於連大聲道,“我用名譽擔保。”
“願上帝幫助您,”西班牙人說道,默默地將阿爾塔米拉和於連送到樓梯口。
這一幕使我們的主人公略微高興起來,臉上幾乎露出笑容。“瞧,”他心想道,“這個虔誠的阿爾塔米拉,竟幫助我與人通奸!”
和唐·迭戈·比斯托斯鄭重的談話時,於連一直在留心德·阿利格爾府中大鍾所報的時刻。
晚餐的時間快到了,他又要看到瑪特兒了!他回到寢室,仔仔細細地穿戴打扮起來。
“開始就幹蠢事,”他下樓時心想,“我應當嚴格遵守親王的指示。”
他又上樓回房,換了一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旅行裝。
“現在最要緊的”他心想,“是控製眼睛的表情。”這時才五點半鍾,晚餐在六點。他下樓來到客廳裏,裏麵無一人。他一眼看到那張藍沙發,忍不住跑上去跪倒,親吻瑪特兒靠放胳膊的地方,激動得落下淚來,隻覺兩腮似火,熱心得燙手。“必須擺脫這種愚蠢的敏感,”他對自己發怒道,“它會毀了我。”他拿起一張報紙,想鎮定一下心神,從客廳到花園,從花園到客廳,走了三四個來回。
他戰戰兢兢地在一棵大橡樹後藏好,抬起頭來仰望德·拉木爾小姐的窗子。那窗戶緊緊關著,他覺得自己幾乎要暈倒了,倚在橡樹上良久良久,然後踉踉蹌蹌地去看那園丁的大梯子。先前被他擰斷的那節鏈環還沒有修好,於連心中一股瘋似的熱情湧起,拿起鐵鏈來放到唇上去吻。
他又在客廳和花園之間來來回回地踱了很久,直到感覺疲倦為止,這是他深深感到的第一個成功,“我的眼睛將是黯淡無神的,不會出賣我。”客人漸漸來到客廳,房門每次開起,都在他心裏掀起一陣死一般的恐懼。
大家開始入座。最後,德·拉木爾小姐姍姍來遲。總是守著習慣,讓眾人等她。她看見於連,臉上驀地紅了。她還沒有得到他回來的消息,於連謹遵科拉索夫親王的勸告,隻看她的手,那雙手卻抖得厲害。見到這種情形,他心中也慌亂得難以形容。令他滿意的是,臉上那疲乏的態度始終還在。
德·拉木爾先生稱讚他。過了一會兒。侯爵夫人也跟他談起話來,對他疲倦的神色也慰問了幾句。於連時刻告誡自己:“我不應多看德·拉木爾小姐,但我的目光該躲避她,應當做出我的不幸發生前八天的樣子……”他自覺做得還算成功,便繼續留在客廳裏。他還是第一次向女主人獻殷勤,他竭盡所能向她的客人談話,讓談話保持活躍的氣氛。
他的禮貌得到了回報。大約八點鍾左右,仆人通報德·費瓦克元帥夫人來了。於連立刻退出,待得片刻之後轉回時,已打扮得齊齊整整。德·拉木爾夫人見他如此有禮很是歡喜,為了表示她的滿意,便特意向元帥夫人談起他的旅行。於連有意坐在元帥夫人身旁,讓瑪特兒看不到他的眼睛,這樣,他便可以按照戀愛藝術的一切規則,向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大獻殷勤。科拉索夫親王送給他的五十三封信當中的第一封,開始就是一段關於熱烈的愛情的台詞。
元帥夫人說要到歌劇院去,於連也跟到那裏。他碰見博瓦西騎士,他將於連帶進宮內侍從先生們的包廂,恰好就在德·費瓦克夫人包廂的旁邊。於連不斷用眼瞧她,當他回到爵府時,暗想道:“我必須寫一份攻城日記,否則我會忘記進攻的。”他努力就這討厭的題目寫了兩三頁,居然使他幾乎沒有想到德·拉木爾小姐,真是妙極了。
在他旅行期間,瑪特兒差不多便將他忘了。“他不過是個尋常人罷了。”她這樣想,“他的名字將使我永遠記得是一生中最大的過失,我應該誠心誠意地回到世俗所謂的明智和榮譽上來,一個女人若是忘記了這些,就會喪失一切。她表示她和德·克魯瓦斯努瓦侯爵之間醞釀已久的婚約可以定下來了。他高興得發狂,若是有人告訴他,瑪特兒的這個令他如此驕傲的想法,隻是一種消極的忍受,倒會令他感覺奇怪。
德·拉木爾小姐一見了於連,所有的想法又都變了。“事實上,他才是我的丈夫,”她心裏想,“如果我誠心誠意地回到明智的觀念上去,顯然,他才是應該嫁我的。”
她料定於連會來麻煩她,會表示失戀的痛苦,早準備好了如何對付他,因為晚餐完畢離席的時候,他肯定會向她說話。事實卻恰恰相反,他一直坐在客廳裏,甚至向花園那邊也不望一眼。隻有上天才知道他的心中是何等痛苦。“最好立刻得著一個解釋,”德·拉木爾小姐想。便獨自走到花園,誰知於連卻不見跟來,瑪特兒在客廳落地窗前踱來踱去,看見他正殷勤地向德·費瓦克夫人描述萊茵河畔山丘上荒廢的古堡,這些古堡使山丘增色不少。他成功地運用了許多感傷華麗的句子,這在一些客廳裏是被稱為才華的。
若是科拉索夫親王那時在巴黎,一定會感到非常驕傲。因為那夜晚的情形,和他的預言一模一樣。
以後幾天,於連的表現,也必定會得到他的讚許。
政府中一些大臣秘密商議,打算頒發幾條藍綬勳帶:德·費瓦克元帥夫人堅持為她的叔祖父弄到一條,德·拉木爾侯爵也為他的嶽父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於是聯合進行,元帥夫人為此差不多每天都到德·拉木爾府來。於連從她口裏得知侯爵快要當部長了。他向保王黨提出了一個非常巧妙的計劃,可以在三年之內取消憲章而不致引起什麽亂子。
德·拉木爾侯爵若是做了部長,於連便有望得著一個主教的職位;但是在他眼裏,這一切重大利益卻都似蒙了一層薄紗,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隻覺離得非常遙遠。好可怕的失戀,折磨得他神魂顛倒,隻覺生活中所有的利益都在他和德·拉木爾小姐的關係裏。他預計再經五六年的努力,方才可能再獲她的垂青。
正如我們看到的,這個如此冷靜的頭腦已經完全錯亂,過去使他顯得出色的那些特性,如今隻剩下了一點兒堅韌,能夠堅定不移地執行科拉索夫親王給他的建議。他每天晚上都坐到德·費瓦克夫人身旁,但卻找不出一句話來同她交談。
他努力要使自己在瑪特兒眼裏顯得創傷已經痊愈的樣子,將自己耗得精疲力竭。他坐在元帥夫人的身旁。好似僅剩下一口氣,眼神也如一個肉體上受著折磨的人的一樣,失去了所有光彩。
德·拉木爾夫人的見解一向隻是可使她成為公爵夫人的丈夫的意見的翻版,因此這幾天以來,她到處稱讚於連的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