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道德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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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在艾德琳的儀容上也有一種雍容而冷靜的矜持,它從不超出天性所要表現的東西的那條防線。這好似一個中國大員從不誇讚任何東西,至少他外表不讓人猜得出,他所見的事物使他高興。
    ——《唐璜》第十三章第三十四節?
    “這一家人看人看事的方式有些古怪,”元帥夫人心中暗想,“他們都被他們的小教士迷住了,自然,他的眼睛相當漂亮,但他似乎隻會用耳朵聽。”
    於連卻在元帥夫人的態度裏,發現了一種近乎完美的“貴族的沉靜”的典型。表現為一絲不苟的禮貌,更表現為任何強烈感都不可能產生。情緒的意外波動,一時的自我失控,幾乎都會使德·費瓦克夫人憤怒,就如同在下人麵前失了尊嚴似的,哪怕是最微小的感情表示,在她看來,都是一種應該臉紅的“道德的昏迷,”會大大損害一個上流社會的人的品德。最大的幸福便是談論國王最近一次的狩獵,她最心愛的書籍是聖西門公爵的《回憶錄》尤其是關於家譜的那一部分。
    於連懂得什麽位置最適宜在燈光下欣賞德·費瓦克夫人的美。他先占了那個位置,仔細地調整他的椅子,避免看見瑪特兒,她對他這種有意的回避極是詫異。有一天,她離開藍色長沙發,到元帥夫人的椅子旁邊的小桌子旁做女紅。於連從德·費瓦克夫人的帽子下沿望過去,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她。從這麽近的地方看到這雙決定他的命運的大眼睛,起初令他感覺恐懼,後來把他從平時的木訥呆板中解放了出來,他於是大談特談,而且談得很好。
    他雖是在和元帥夫人談話,目的卻在刺激瑪特兒,說到興奮處,元帥夫人聽得莫名其妙直至不知所雲。
    這算是初步的成績。倘若於連能夠想到在談話中加上一點兒德國的神秘主義、高超的宗教信仰和耶酥會的教義,元帥夫人會立刻把他看作一個生來改造時代風氣的高人。
    “他和德·費瓦克夫人談得這麽久,這麽起勁,實在有些古怪”瑪特兒心裏想,“我懶得再聽了。”然後她果然不再去聽於連講話,盡管事實上感覺有些困難。
    午夜的時候,她拿著蠟燭,伴隨她的母親回寢室。在樓梯上,德·拉木爾夫人又對於連盛讚一番。瑪特兒很是生氣,睡不著覺。隻有一個念頭使她平靜下來:“我所輕視的,倒也許算得是元帥夫人眼裏最有價值的。”
    至於於連,他已按照計劃采取行動,不再那麽痛苦了。他偶然間看到那個俄羅斯羊皮的文件,裏麵裝著科拉索夫送給他的五十三封情書,忙掏出來,隻見第一封末尾注有:“第一封信,見麵後第八日寄出。”
    “我已經晚了,”於連叫道,“我遇見德·費瓦克夫人已經很久了。”他立即動手抄寫第一封情書,這封信裏,滿是道德風化的說教,令人煩得要命。於連抄到第二頁上,便伏在書桌上幸福地沉沉睡去。
    幾小時之後,強烈的陽光將他照醒。他生活中最痛苦的時光,便是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因為這時他又會想到他的失戀。這一天,他抄完了他的信,幾乎要笑出來,“這是可能的嗎?”他想,“這世上絕不會有人要這樣的情書。”他數了數,居然有好幾個長達九行的句子。原信下麵,有一個用鉛筆寫的注腳:
    “此信須親自送去,騎馬,打黑領帶,穿藍色大禮服,交信給門房時,須神情憂鬱。雙目極度愁苦。若遇見內室女仆,應偷偷拭淚,並與之交談。”
    一切都照辦無誤。
    “我真是膽大妄為,”於連從德·費瓦克府出來時想,“倒黴的科拉索夫!他竟讓我給這樣的一位著名的有德婦人送情書!我將受到她的極端輕蔑,不過倒是再沒有什麽比這更讓我開心的了。事實上,我能夠感覺的也隻有這種喜劇了。是的,將一個如此令人厭惡的人,叫‘我’的,當作抑揄的對象,倒令我很開心。如果真的依了我的心,為了消愁解悶,我恨不得去犯罪。”
    一個月以來,於連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光,便是牽馬回馬廄的時候。科拉索夫曾特別關照他,不論有什麽借口,都不可去看那棄他而去的情婦。但是馬蹄聲,於連用馬鞭扣門的聲音以及叫人的習慣,都是瑪特兒異常熟悉的。有幾次便將瑪特兒吸引到窗簾後麵來了。窗簾是細紗做的,於連可以隔紗看到裏麵。他從帽沿下用某種方式望過去,可以看見她而不接觸她的眼睛。“這樣,”他想,“她看不見我的眼睛,那便不算我在看她。”
    晚上,德·費瓦克夫人待於連的態度一如既往,和沒收到他早上神情沉鬱地送給她的門衛那封有哲學思想和神秘氣息的信之前一樣。前一天晚上,於連偶爾發現了能夠侃侃而談的方法,所以他今天又把位置安排好,可以再看見瑪特兒的眼睛。她那一邊,見元帥夫人來了,隔了一會兒,便離開了藍色沙發。
    這樣就表示她離開了平常的伴侶。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對她這種任性行為,不免感覺驚恐。而他的顯而易見的痛苦,登時又令於連殘酷的不幸大為減輕。
    生活中這件預料之外的事,使得他說起話來像個天使。即便是可作為最崇高的道德殿堂的心靈裏,自尊心也能孳生。元帥夫人上車時不禁想:“德·拉木爾夫人說這位年輕教士的確有些出色的地方,前幾天,大概是我的在場把他嚇住了。事實上,在這個府裏遇到的人都很輕浮。我隻見到一些因為上了年紀才變得有德的人,年齡的冷酷不是很必要的。這個年輕人已經看到這一差別。他的信寫得很好,但我擔心他在信裏提出要我指點他,那隻不過是一種自覺的感情流露罷了。”
    “不過,多少人皈依天主教就是這樣開始的呀!他的文體和我看到的年輕人寫的信大不相同,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他大有希望。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個年輕教士的文章裏有一種動人的語調,有一種深沉的嚴肅和強烈的信念,他將來一定會有馬西庸那樣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