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曼儂萊斯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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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確認修道院院長愚蠢無知,他便經常把白的說成黑的,把黑的說成白的,並不斷獲得成功。
——利赫坦貝格?
在那個俄國人的指示中,絕對禁止在談話中同收信人有所爭執。無論在何種情形之下,都不應該背離衷心傾慕的追隨者的角色。所有的情書,都是以這一假設為出發點的。
一天晚上,在歌劇院德·費瓦克夫人的包廂裏,於連拚命稱讚舞劇《曼儂·萊斯戈》。他這樣做的惟一理由,便是因為他覺得這出戲太無意義。
元帥夫人卻以為這個舞劇遠遠不及普列服神甫的小說。
“怎麽!”於連又驚又喜,想道,“一個道德如此高尚的人,居然會讚揚起一本小說來了!”德·費瓦克夫人一星期裏總要有兩三次,對小說家們表示極度的輕蔑,說他們用他們無聊的作品引壞了年輕的一代。這些年輕人,可憐的很,他們太容易犯官能上的錯誤了。“據說在這類不道德的、危險的書籍當中,”元帥夫人繼續說道,“《萊斯戈》可以占第一位。它把一顆犯罪的心靈的軟弱和應受的痛苦細致深入逼真地描寫了出來。但這並不妨礙您的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說這是一本仆役們寫的小說。”
這句話使於連的精神又緊張地活動起來。“有人想在元帥夫人麵前詆毀我。他們告訴她我對拿破侖的熱情,這件事一定令她不高興,故此她才有意點醒我。”這個發現令他整個晚上都很開心,使他變為一個討人喜歡的人。當他在劇場的更衣室裏向元帥夫人告辭時,元帥夫人向他說道:“請記住,先生,一個人若是愛我,就不應該愛波拿巴。我們充其量隻能把他看作是上天強迫我們接受的一種事物。而且,此人的思想過於嚴酷,根本不懂欣賞藝術作品。”
“一個人若是愛我,”於連在心裏反複道,“這句也許毫無意義,也許一切盡在其中。這便是語言的奧妙,我們這幫可憐的鄉下人是不能了解的。”他一邊抄寫一封漫長的給元帥夫人的情書,心思卻完全寄托在德·瑞納夫人身上。
第二天,元帥夫人對他道:“這是怎麽回事?您昨晚從歌劇院回家後寫給我的信裏,怎麽談起倫敦和裏奇蒙來了?”她態度冷漠,不過於連看得出那是裝出來的。
於連很尷尬,他隻是逐行抄寫,渾然沒想寫的是什麽,居然忘記把原稿中的倫敦和裏奇蒙換成倫敦和聖克盧了。他開始說了兩三句話,可是怎麽也說不下去,簡直忍不住想大笑起來,最後靈機一動,終於來了個主意,說道:“可能是受到那個關於人類靈魂的最崇高、最偉大的利益的討論和鼓舞,我的靈魂一時離開了給您的這封信,弄得文不對題了。”
“我已經給她留下了印象,”他心想,“今晚的談話,我該不必再受煩悶的罪了。”他從德·費瓦克公館幾乎跑步出來,回到家裏,將昨夜所抄的那封信的底稿翻出來重看一遍,很快便找到了那位俄國青年談到倫敦和裏奇蒙的那些出了岔子的段落。於連發現這封信倒可算得溫柔纏綿,頗感驚異。
他的談吐,表麵上是輕鬆的,但他的信卻嚴肅而又有著《啟示錄》一般的深邃,這種差異使他顯得不同凡響。元帥夫人極喜愛那些冗長的句子,那和大道德家伏爾泰所創造的簡潔輕鬆的文體大不相同。於連在談話中盡力刪去各種合乎理性常情的東西,但仍無法完全避免反對君主、蔑視宗教的色彩,這些都逃不過元帥夫人。但是在那些整個晚上也說不了一句有意義的話的人看來像是每一件新奇的事物都能給她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但是同時相信之所以受到新奇事物的幹擾,是因為她自身的不堅定,她將這種過失稱作:“保留了輕浮時代的痕跡……”
這一類客廳,若非有所請求,是不值一顧的。於連生活的乏味無聊,想必也能感覺得到。這正是我們的旅途中的一片荒野地帶。
在於連的生活中,德·拉木爾小姐須竭力控製自己,才能不去想他。她的心成了激烈戰鬥的戰場。有時她以能夠輕視這個愁苦的青年為自豪,但卻又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談吐所吸引,最令她驚異的,乃是他的虛偽。他向元帥夫人說的沒有一句不是謊言,至少也是他虛構的幻想,瑪特兒對此一清二楚。這種陰險的話,令她感到震驚。“他的思想多麽深刻啊!””她暗想道,“同唐波先生之流誇誇其談的蠢才或平庸粗俗的騙子相比,是多麽不同啊!”
但於連的日子也不好過,他每晚都必須到元帥夫人的客廳去履行他艱苦的義務。為了扮演這一角色而付出的努力搞得他身心俱疲。在夜裏,當他走過德·費瓦克府寬闊的庭院時,要靠全部性格和理智的力量,才不致陷入絕望的深淵。
“在修道院裏,我已戰勝了失望,”他想,“而那時我的前途又是多麽黯淡啊。不論幸與不幸,我都必須和天底下最可鄙、最可惡的人在一起生活。可是短短的十一個月以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卻成了也許是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中最幸福的一個。”
這番推論很是明智,但碰上了可怕的現實,卻往往不起作用。他每天午飯和晚飯的時候都能碰見瑪特兒。從德·拉木爾侯爵吩咐他寫的許多信件裏,他知道她快要和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結婚了。這位漂亮年輕人每天要來爵府的所有這些舉動,在這個失戀情人的妒嫉的眼裏,沒有錯過一件。
每次當他確信看到德·拉木爾小姐對她的求婚者示好,回到房裏時,便忍不住拿出手槍來仔細端詳一番。
“唉,”他暗想道,“將我內衣上的標誌去掉,跑到離巴黎二十裏外的人跡罕至的森林裏,結束我這可憎的一生,豈非更明智?在那裏不會被人認出來。在兩星期以內,我的死會是一個謎。而兩星期以後,又有誰還會想到我呢?”
這想法是很聰明的。但是第二天隻要瞥見瑪特兒長衫袖子和手套之間的那一段臂膊,便足以使我們的青年哲學家沉溺在殘酷的回憶裏,又貪戀起生活。“好吧!”他暗想道,“我把那俄國人的計劃進行到底,瞧瞧這一切將是怎樣的結束?”
“至於元帥夫人,我抄完這五十三封信以後,便不再寫了。”
“至於瑪特兒,這六個星期的痛苦的表演,或者是對她的憤怒絲毫無效,或者可以獲得片刻的和解。偉大的天主啊!那我要高興死了。”他無法繼續想下去了。
幻想良久,他又恢複了理智,向自己說道:“那麽,我會得著一天的幸福,但在這之後,她的冷酷馬上又會重新開始,因為我無法取悅於她。那時我將是毫無辦法,永遠地被毀掉……”
“像她那樣的性格,能給我什麽保證呢?唉,我一無是處,這決定了一切。我的舉止不夠高雅,言談笨拙而單調。天哪,我為什麽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