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失足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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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笨拙的玉工在打磨這顆鑽石時,使它失去了某些最明亮的光芒。在中世紀,怎麽說,即使在黎塞留統治時期,法國人也還有意誌的力量。
    ——米拉波?
    於連看見侯爵正在大發脾氣,這位大人也許生平第一次顧不上文雅體統,對於連破口大罵,將他能想得到的汙言穢語一股腦倒在於連頭上。我們的主人公又驚異,又覺難以忍受,但是感激之情卻沒有絲毫動搖。“這個可憐的人,眼睜睜地瞧著長久以來心中醞釀籌劃的美好計劃毀於一旦,怎能不惱?但是我應該回答他,我的沉默隻會使他更加惱怒。”於是他用達爾杜弗這個角色的台詞答道:
    “我不是一個天使……我曾盡力地為您服務,您也慷慨地給我報酬……我很感激您,但是我隻有二十二歲……在這個家裏,理解我的思想的,隻有您和您那個可愛的女兒……”
    “魔鬼!”侯爵叫道,“可愛!可愛!您覺得她可愛的那一天,就應該立刻滾蛋。”
    “我曾經努力過。當時,我曾請求您讓我到朗格多克去。”
    侯爵被痛苦塞滿了,怒氣衝衝地在屋裏走來走去,後來走得累了,一屁股坐倒在一個靠背椅上。於連聽見他含糊不清地低語道:“這倒不是個壞人。”
    “是的,對您,我不是一個壞人。”於連叫道,一下跪了下來。但是他又感覺這個舉止可恥,立刻又站了起來。
    侯爵氣極敗壞,見到他這個舉動,又是一番咒罵,言辭之粗俗穢劣,平時隻有在車夫的嘴裏才聽得到,但卻新奇別致的多,也許能起到化解憤怒之用。
    “怎麽,我的女兒將來叫作索黑爾夫人!怎麽!我的女兒將來不是公爵夫人!”每當這兩個念頭在他腦海裏浮現,德·拉木爾先生就如受酷刑一般的痛苦,他再也難以控製內心的情緒了。於連擔心會挨打。
    侯爵漸漸冷靜下來,開始習慣了他的不幸,向於連提出的指責也漸漸合乎情理。
    “您應該逃走,先生,”他向他說道,“逃走是您的責任……您是這世上最卑鄙的人……”
    於連走到桌邊,寫道:
    “很久以來,生活便已令我不堪忍受,現在該結束它了。我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請求侯爵接受我對我死在他的府邸裏可能引起的麻煩的道歉。”
    “請侯爵先生屈尊看看這張紙,”於連道,“殺了我吧,或者叫您的親信仆人殺了我。現在是淩晨一點鍾,我要到花園裏靠後牆那邊去走走。”
    “見鬼去吧,”他離開的時候,侯爵向他嚷道。
    “我明白,”於連心想,“也許看到我不把殺死我的責任栽在他的仆人頭上,他會高興些……也好,讓他殺死我吧,這是我對他的一種補償……但是,天呀!我愛生命……為了我的兒子,我應該活著。”
    這個念頭還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他散了幾分鍾的步,最大的危險已經過去,心中便隻有這一個想法。
    這種責任的觀念如此新奇,使他變得謹慎起來“我得找個人商量一下,如何對付這個狂怒的人,……他喪失了理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富凱離得太遠,況且他也不懂得侯爵這樣的人的心理。”
    “阿爾塔米拉伯爵……我能確信他會永遠替我保守秘密嗎?不要因為征求意見而另生枝節,而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唉,隻有陰沉的彼拉神父……他的心胸被詹森主義弄得狹隘了。……一個耶酥會的混蛋倒是更了解社會,也許對我更有用處……我如向他陳說我的罪惡,他會揍我的。”
    達爾杜弗的天才又救了於連。“好吧,我去向他懺悔。”他在花園裏整整散了兩個小時的步才做這個決定。這時他已不再擔心會挨槍子兒,倒是被瞌睡蟲捉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於連已到了離巴黎幾裏遠的地方,去敲嚴厲的詹森派教士的門。此人對他的機密並不怎麽感覺驚異,倒使他大覺奇怪。
    “我也許應該責備我自己,”神父說道,語調中關切多於憤怒,“我其實早就猜到了這件事,我的不幸的孩子,隻是由於跟您的友情,我才沒有告訴那位父親……”
    “他會怎麽做呢?”於連急忙問道。
    (此時,他很愛這教士,一頓責罵對他將是很難受的。)
    “我看有三個可能,”於連繼續說道,“第一,德·拉木爾先生可能把我弄死。”然後他說了他留給侯爵的那封宣布自殺的信。“第二,他可能讓羅伯爾伯爵同我決鬥,拿我做槍靶子。”
    “您會接受嗎?”彼拉神父氣得站了起來。
    “您還沒有讓我把話說完呢。我當然絕不會向我的恩人的兒子開槍的。第三,他可能讓我離開。若是他對我說:‘到愛丁堡去,到紐約去。’我將服從,那樣,他們便可以將德·拉木爾小姐的事遮掩過去,但我不能容忍他們殺死我的兒子。”
    “這一點絲毫不用懷疑,那個氣急敗壞的人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此事……”
    在巴黎,瑪特兒正處在絕望之中,早晨七點鍾她去看望她的父親,他將於連的信拿給她看了。她擔心他會把死看作高貴的舉動。“而且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她想,心中的痛苦又化成了忿怒。
    “要是他死了,我也絕不獨活,”她向她的父親說道,“是您害死的……您也許會感到高興……但是我對他的亡魂發誓,立刻我就戴孝讓大家知道我是守寡的索黑爾夫人。我還要發出訃告。您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您將看到我既不懦弱,也不畏怯。”
    她的愛情達到了瘋狂的程度,現在輪到德·拉木爾先生不知所措了。
    他開始稍微理智地來考慮這個事件。早餐時,瑪特兒沒有出來。侯爵發覺她什麽也沒告訴她的母親,不禁如釋重負,感覺甚是寬慰。
    正午的時候,於連回來了。他剛從馬上下來,瑪特兒便立刻派人來叫他。她幾乎是當著她的女仆的麵投入了他的懷抱。她的這種狂熱卻並沒有令於連感情激動,他在和彼拉神父一番長談之後,已經變得很是機警,很有算計了。他心中想的隻是各種各樣的可能,想象力早就消失了。瑪特兒淚眼汪汪地告訴他說她已看過他宣布自殺的信。
    “我父親會改變心意的,我求您立即動身到維爾基埃去。快騎上馬,在他們散席之前,離開這裏。”
    於連的神色卻是冷冷的,帶幾分驚異,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讓我來處理我們的事吧,”她將於連緊緊抱住,激動地說,“您知道叫您離開並非我的本意。給我寫信時用寄給我的女仆的信封,地址要讓別人來寫。我會連篇累牘地給您寫信。再見吧。快點逃走。”
    最後這兩個字刺傷了於連的自尊心,但他還是聽從了。“真是要命,”他心裏想,“就是在他們最友好的時候,這些人也有辦法刺激我。”
    瑪特兒堅決反對她父親的一切謹慎的計劃。談判的基礎隻有一個:她將是索黑爾夫人,同她的丈夫清貧地住在瑞士,或者同她的父親在巴黎,離開這一基礎,一概免談。她拒絕了秘密分娩的建議。
    “那樣人們就可能對我進行誹謗和侮辱。在結婚的兩個月,我和我的丈夫出門旅行,這樣我們就不難為我們的兒子的出世日期確定個合適的日子。”
    對瑪特兒的堅定意誌,侯爵開始時暴跳如雷,後來卻漸漸動搖了。
    他心腸一軟,向他的女兒說道:
    “這裏有一張每年一萬法郎進款的存折,你拿去給你的於連,叫他趕快領取,不要等我變了主意。”
    於連熟知瑪特兒喜歡命令人的性格,為了服從她,隻好做了四十裏無謂的旅行:他到維爾基埃去料理佃戶們的帳目。侯爵的恩賜又使他得以轉回,他便到彼拉神父那裏去寄住。在他離開的那段時期裏,神父成了瑪特兒最有力的同盟。每次侯爵問他,他總是向他證明,除了正式結婚以外,其他一切辦法在天主眼裏都是罪惡。
    “幸好在這一點上,”神父補充道,“世俗的觀念和宗教的見解是一致的。德·拉木爾小姐性高急躁,連她自己都不能保守秘密,別人誰又能保證此事不被人知道呢?如果不同意光明正大的公開舉行婚禮,社會上將會對這樁門不當戶不對的奇怪婚姻長時間地議論紛紛,所以必須一次把事情全說出來,不論表麵上還是實際上都沒有絲毫隱密。”
    “不錯,”侯爵沉思道,“這麽做的話,如果結婚三天之後還有人議論,那便是糊塗人的亂嚼舌根了。不過最好趁政府采取措施反對雅各賓派的政治風潮的時機,悄悄地把事情辦了。”
    德·拉木爾先生的兩三個朋友和彼拉神父看法相同。他們認為,最大的障礙是瑪特兒堅定的性格,侯爵聽取了這許多好的理由,內心深處卻依然不能習慣放棄他女兒獲得禦前賜座的希望。
    他的記憶和想象裏充滿了各種詭計和騙術,這些在他年輕時還是可能的。對現實的屈服、對法律的畏懼,在他看來,都是不可行的,對他這樣地位的人來說,更是件丟臉的事,十年來他為這個愛女的前途做著各種美夢,如今付出的代價,真是無比的昂貴。
    “誰能料到呢?”他自語道,“一個性格如此高傲,才情如此高超,對自己的姓氏比我還要驕傲的女孩子!來我家裏求婚的,又都是法國最顯赫人家的子弟!”
    “我們應該拋開一切謹慎。這個時代注定要將一切搞亂。我們正走向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