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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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長騎在馬上,暗想道:“為什麽我不能當上部長、總理、公爵?請看,我就這樣去做戰……通過這個辦法,我可能把革新派全部投入監獄。
——《環球報》?
沒有任何理由有足夠的力量可以摧毀十年來根深蒂固的黃粱美夢的支配力。侯爵知道一味發怒並不明智,卻下不了決心饒恕他們。“如果這個於連意外死掉就好了……”他有時自言自語……就這樣,他的愁悶隻有靠追逐最可笑的幻夢才能得一點安慰,這些幻夢使彼拉的明智的理由不能發揮作用。一個月的光景就這樣過去了,談判沒有絲毫進展。
在這種家庭事件中,也和在政治事件一樣,侯爵常有些新穎的見解,他可以為此一連興奮好幾天。在這種時候,他絕不會歡迎任何人指導他如何做的,因為他是有正確理由做依據的。但是一個理由是否蒙他采納,那又要看這個理由是否支持他心愛的計劃了。他可以懷著一個詩人的熱情和興奮一連工作數日,將事情推進到某一階段,過後便不再理會了。
於連起初還對侯爵的遲遲不作決定感覺迷惑,過了幾個星期,他也隱約猜到德·拉木爾先生對這件事還沒有任何具體的計劃。
德·拉木爾夫人和全家人都以為他到外省旅行,處理地產事務去了。他躲在彼拉神父家裏,幾乎每天都和瑪特兒見麵。她每天早晨都和她父親呆一個小時,但是一連數星期,他們都不提起那件占據了他們全部思想的事情。
“我不願意知道那個人在哪裏,”有一天,侯爵向她說道,“你把這封信交給他。”瑪特兒念道:
“朗格多克的土地,每年的收入有兩萬六百法郎。一萬零六百法郎給女兒,一萬法郎給於連·索黑爾先生。當然我連土地也一起送給你們。告訴公證人分開來寫兩份贈送的契約,明天給我送來。從此以後,我們之間便沒有任何關係。唉!先生,這一切豈是我能預料的嗎?
德·拉木爾侯爵
“我非常感謝您,”瑪特兒讀完信,喜滋滋地說道,“我們將住在阿讓和瑪爾芒德之間埃吉席城堡裏,據說那地方風光秀麗,同意大利一樣美。”
這一饋贈令於連大為驚異,他已不再是我們過去認識的那個冷酷而嚴厲的人了。他一心隻想到他的兒子,這筆意外的財富,對於一個像他那樣的貧窮的人來說,委實頗為可觀,他不禁又生了野心,遙想他的妻子,每年有三萬六千法郎進款的情景,至於瑪特兒,她的驕傲是對用丈夫的名義稱呼於連。她最大的、也是惟一的期望,便是使她的婚姻得到社會公認。她時時都在言過其實地稱讚自己的謹慎選擇,將她自己的命運同一個優秀的男人的命運結合在一起。在她的頭腦裏,個人價值才是最時髦的。
持久不斷的,以及事情的錯綜複雜,使得他們沒有時間談情說愛,於連從前製訂的明智策略,效果也越來越好了。
結果,瑪特兒對很少能和她傾心相愛的男人見麵這件事,終於無法忍耐了。
她氣惱之下,寫了封信給她的父親,信的開頭簡直就像奧塞羅的口氣:
我的選擇足證明,我寧肯要於連,而不願意要社會所賦予德·拉木爾侯爵的小姐的一切利益,不值一錢。我和我的丈夫分離轉眼間就要六個星期了,這足以證明我對您的敬重。在下星期四之前,我要離開我的父親的家。您的恩惠已經使我們富足。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到他那裏去,他將為我們主持婚禮,在婚禮結束後一小時,我們便動身到朗格多克去。除非您的命令,我們絕不會再回巴黎。然而令我痛心的是,這一切將會被人編成故事來詆毀您、詆毀我。希望一般愚昧的民眾的諷刺不會令我們善良的羅伯爾來找於連決鬥。在那樣的情形之下,我知道我是沒有能力製止他的。我們會在他的靈魂裏發現一個反抗的平民。啊!我的父親。我跪下來請求您,求您下個星期四到彼拉神父的教堂裏來,參加我們的婚禮。這樣可以使惡毒的誹謗失去它的鋒芒。您的惟一的兒子的生命,和我的丈夫的生命,也都得到了保障……
這封信使侯爵的精神陷入到一種奇特的困窘裏,可是最後總得拿出個主意來啊!所有細小的習慣,所有平常的朋友,此時都是無能為力的了。
在這種異常的情況下,他年輕時代的經曆所形成的性格上的重大的特點,又重新發揮它們的作用。從前流亡時經曆的苦難,將他變成了一個富於想象的人,在享受了兩年的巨額資產和朝廷上的赫赫威勢之後,一七九零年的革命卻將他投入流亡的生活。那慘酷的災難,如同生活中可怕的一課,改變了這個二十二歲的青年的心靈。現在,他雖重又置身於他的巨大財富之中,卻並沒有被這財富所支配。但是,這個沒有受到金錢腐蝕的人的想象力,卻完全用到希望他的女兒獲得一個漂亮封號的瘋狂熱情裏去了。
在過去的六個星期裏,侯爵有時心血來潮,覺得應使於連富有。他以為貧窮就意味著卑賤,對德·拉木爾先生來說是一種恥辱,他的女兒的丈夫不可能是貧窮的,於是他拿出大筆的錢來。第二天他的想象力又變了方向。他覺得於連應該懂得這金錢的慷慨賜予背後的潛台詞,會更名換姓,遠走到美洲去,寫信告訴瑪特兒他已經為她死了。德·拉木爾先生想象這封信已然寫好,並且猜想這封信對他女兒的性格可能造成的影響。
瑪特兒的真實的信打破了他的這些幼稚的夢想,那一天,他先是想了良久如何去殺於連或使他失蹤,然後又想如何為他安排一個光輝的前程。他把他的一個莊園的名稱贈送給他。為什麽不可以讓於連承襲他的爵位呢?他的嶽父德?肖納公爵,自從他的獨生子在西班牙戰死之後,曾幾次跟他商量,要將他的爵位傳給羅伯爾……
“我們不能不承認於連有過人的辦事能務,有膽量,一定會大有前途,”侯爵暗想……不過在他的性格深處,我發現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所有的人都有這種印象,也許多少有些真實。(這點真實的東西越是難以捉摸,越是令富於想象的侯爵感到害怕。)
“有一天我的女兒說得很妙(在一封沒有引用的信裏):‘於連不屬於任何客廳,任何派係。’他沒有尋求任何支持來反對我。如果我拋棄了他,他是毫無辦法的……但是這難道是說他對社會當前的狀況一無所知嗎?……有兩三次我曾對他說:‘隻有客廳的候補人才有切實可靠的前途……’”
“不,他沒有律師那種不失去一分鍾、一個機會的機靈、狡猾的才能……這不是一種路易十一式的性格。另外,我聽見他時常引用一些最嚴厲的格言警句……我真是搞糊塗了……他引用這些格言,是不是為了控製自己的感情呢?”
“此外,還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就是他不能忍受別人的輕視。”
“的確,他對上流社會並不崇拜,他尊重它並非本意……這是錯誤的,但是一個修道士的靈魂忍受不了的應該隻是享樂和金錢的匱乏。但他卻完全不同,他絕對不能忍受的是別人的蔑視。”
由於他的女兒的那封信的催促,德·拉木爾先生覺得有做決定的必要了。“最後最關鍵的問題:於連大膽地追求我的女兒,是否因為知道我愛她勝於一切,而且知道我有十萬埃居的進款?”
“瑪特兒卻堅決反對這個看法……不會的,我的於連,關於這一點,我絕無疑問。”
“這是一種真正的、意外的愛情嗎?抑或僅僅是一種向上爬的平庸欲望呢?瑪特兒有先見之明,她先感覺到這種疑問可能在我心裏毀了他。因此她才承認是她先愛他……”
“一個性格如此高傲的女孩子,竟會忘掉自己的身份,首先做出有形的舉動!……一天夜晚在花園裏抱住他的手臂,多麽可怕!好像她就想不出別的體麵些的辦法來讓他知道她看中他似的……”
“為自己辯解,便是承認自己的過錯。我不相信瑪特兒……”侯爵這一天的分析比平時更具結論性。不過,習慣依然占了上風,他決定繼續拖延下去,並寫了封信給他的女兒。雖然是同一所府邸裏,雙方卻是書來信往。德·拉木爾先生不敢和瑪特兒當麵辯論對抗,害怕自己突然來個讓步,便一切都完了。
當心不要再幹傻事。這裏有一張輕騎兵中尉的委任狀,給於連·索黑爾·拉·韋爾奈騎士先生。您看我為他做了些什麽。不要違拗我,不要再問我。叫他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動身到斯特拉斯堡報到,他的團隊駐紮在那裏。這裏還有一張銀行支票。服從我。
瑪特兒的愛情和快樂簡直無邊無際,她決定乘勝前進,立刻回信:
如果德·拉·韋爾奈知您屈尊為他做的這一切,一定會感激得不知所措,隻有跪伏在您的足下,然而,我的父親的仁慈慷慨,卻把他的女兒遺忘了。您的女兒名譽處在危險之中,稍不慎,便可造成永久的玷汙,二萬埃居的進款也是不能補償的。除非您答應下個月,在維爾基埃公開舉行我的婚禮,否則我便不會將委任狀交給德·拉·韋爾奈先生。我請求您不要再拖延這個期限,因為這個期限之後不久,您的女兒將隻能用德·拉·韋爾奈夫人的名義在社會上出現了。親愛的爸爸,我是多麽感激您,能救我脫離了索黑爾這個姓氏……
回信卻出乎意料:
服從,否則我將取消一切。戰栗吧,您這個不謹慎的小女孩子。我還不了解您的於連是怎樣一個人,你比我了解更少。讓他動身到斯特拉斯堡去,謹依正道行事。十五天以後,我再將我的意見告訴您。
回信如此堅決,倒令瑪特兒吃了一驚。“不了解於連”這句話令她浮想聯翩,做出種種迷人的假設,她相信這些假設都是真的。“我的於連並未披上客廳的那套庸俗的小製服,我的父親不相信他的優越,恰好是因為事實證明他優越……”
“不過,我如果不順著他的這個怪脾氣,我看可能就會發生公開的爭吵,張揚出去會有損我在社會上的地位,使我在於連眼裏也不可愛了。撕破臉之後……就是十年的貧窮,因為單憑一個男人的才幹而選他做丈夫,這種傻事,要不讓人笑話,除非是有巨大的財產。如果我離開我的父親到遙遠的地方去生活,他那麽大年紀,會把我忘了的。羅伯爾將來會要一個可愛的、精明的妻子,年邁的路易十四還曾受了勃艮第公爵夫人的引誘呢……”
她決定服從,但卻沒有將她父親的信給於連,他的激烈的性格可以使他做出什麽傻事來。晚上,她告訴於連他已經是輕騎兵中尉了,他真是喜出望外。我們可以從他一生的野心和對兒子的熱情中,想象他的快樂。姓氏的改變使他尤為驚訝。
“總之,”他想“我的小說已經完了,所有功勞都是我自己的。我已經能夠做到讓這個驕傲的怪物愛我了。”他一邊想,一邊注視瑪特兒,“她的父親離開了她活不了,她離了我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