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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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主,給我以平庸吧!
——米拉波?
他完全沉浸在思慮之中,對瑪特兒向他表示的熱情隻是虛與委蛇。他陰沉而靜默,在瑪特兒眼裏,他從未有如此偉大,如此值得崇拜。她擔心他的自尊心過於敏感,會破壞了整個局麵。
她看見彼拉神父幾乎每天都到爵府裏來,從他那裏,於連不能猜到她父親的一點心意?侯爵本人,一時興起,不會寫信給他嗎?得到了如此巨大的幸福,怎樣解釋於連的這種嚴肅態度呢?她不敢問他。
她不敢!她,瑪特兒!從這時起,在她對於連的感情裏,又多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難以捉摸的、近乎懼怕的成分。這顆冷酷的心感受到了一個在巴黎人讚賞的過度文明中長大的人所能有的全部熱情。
第二天一大早,於連來到彼拉神父的住宅。幾匹驛馬拖著一輛從鄰近驛站裏租來的破舊馬車,停在院子裏。
“像這樣的行裝,已經不適合您現在的身份了,”這位嚴厲的神父滿麵怒容地向他說道:“這裏有兩萬法郎,是德·拉木爾先生送給您的。他要您在一年之內花掉,但您不可鬧出笑話。(把這樣一大筆錢交給一個年輕人,在神父看來,可能是給了他一個犯罪機會。)
“侯爵還說:‘這筆錢是德·拉·韋爾奈先生的父親給他的,至於他的父親的名字,就不必說了。德·拉·韋爾奈先生或許認為應該送一份禮物給維裏埃的木匠索黑爾先生,因為他曾把他養育成人……’我將來要負責辦這件事。”
神父接著說道,“我終於說服德·拉木爾先生同意與那位狡猾的代理主教福利萊先生取得和解。他對我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他是實際上統治貝藏鬆的人,要他默認您的高貴出身,將是這次談判中的一個心照不宣的條件”
於連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伸出手擁抱住了彼拉神父,他終於看到自己被人承認了。“呸!”彼拉神父一把將他推開,說道,“這種世俗的虛榮有什麽意思?……至於索黑爾和他的兒子們,我會以我的名義,每年送給他們五百法郎的贍養費。這筆錢會分開來付給他們每一個人,隻要他們能令我滿意。”
於連已經回複了他的冷靜、高傲的態度。他向神父致謝,但措辭空泛,沒有任何具體的承諾。“這是可能的嗎?”他暗想到,“莫非我真是被拿破侖放逐到我們山區裏的一個大貴族的私生子嗎?”這個看法,他越想越覺得並非不可能,“我對我的父親的憎恨便是種證據……我將不再是一個怪物了。”
這一番獨白之後,沒有幾天,輕騎兵第十五團,法國陸軍最精銳的部隊之一,正在斯特拉斯堡的校場上演習做戰。德·拉·韋爾奈騎士騎著一匹最漂亮的阿爾薩斯馬,這匹馬花了他六千法郎。他現在已經是中尉了,除了在一本他從前聽說過的團隊的名冊上,他從來沒有做過少尉。
他那不動聲色的神態、他那嚴厲而近乎凶惡的眼睛、他的蒼白、他的不變的冷靜態度,從第一天起,便為他博得了聲譽。以後,他的周到得體的禮貌,他的射擊才能,令他的同僚刮目相看,放棄了公開跟他開玩笑的念頭。五六天的遲疑猶豫之後,團裏的輿論便鮮明地傾向他了。一些愛開玩笑的老軍官說道:“這年輕人什麽都有了,就是沒有年輕人的樣子。”
於連從斯特拉斯堡給謝朗先生寫了封信,那個維裏埃的老教士,如今已老得不能再老了:
我毫不懷疑您在得知我的處境日趨豐裕美滿這個消息時的歡樂心情。附上五百法郎,請您悄悄地,不必說出我的姓名,分給那些像我從前一樣貧困不幸的人。我相信您一定會像當年幫助我一樣地幫助他們。
於連陶醉在野心裏,而不是陶醉在虛榮裏。他將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儀表修飾上。他的馬、他的製服、他的仆人的號衣,全都光鮮整潔,簡直比得上英國王公所要求的那種程度了。他靠別人的蔭庇當上了中尉才隻兩天,就已經在盤算,為了能像所有的名將一樣,至遲在三十歲時當上司令,那麽,他在二十三歲時,便不應僅僅是個中尉。他現在隻想到他的榮譽和他的兒子。
正當他在自己的野心中神遊暢想之時,卻見德·拉木爾府裏的一個年輕仆人帶著一封信來了,不禁十分驚異。瑪特兒的信上寫道:
一切都完了。盡快趕回來,犧牲一切,必要時就開小差兒。您一到,就到……街……號的花園的小門旁,在馬車裏等我……我會到那裏同您談話,也許我可以把您領進花園。一切都完了,我恐怕已經無可挽回。相信我,患難之中,您會發現我是忠誠的,而且是堅定的。我愛您。
幾分鍾之後,於連得著上校的許可,騎著馬如飛似的離開了斯特拉斯堡。可怕的憂慮吞噬著他,到了麥茨,他就再也騎不動馬了。他跳上一輛驛車,用一種幾乎難以置信的速度趕到了指定的地點,德·拉木爾府花園裏的小門旁。門開了,瑪特兒已顧不得任何尊嚴禮儀,一下子便投入他的懷抱。幸好當時隻是上五點鍾,街上還沒有行人。
“一切都完了,我的父親害怕看見我的眼淚,星期四晚上就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這是他的信,您看吧。”她同於連一起上了馬車。
我什麽都可以饒恕,但是絕不能饒恕這種因為您有錢而誘惑您的做法。看吧,不幸的女兒,這就是事情的真相。我嚴正地向您聲明,我絕不允許您同這個人結婚。我保證每年給他一萬法郎的進款,隻要他走得遠遠的,離開法國,最好去美洲。看看這封信吧,這是我探察他的底細所得到的回信。這個無恥之徒逼得我親自寫信給德·瑞納夫人。若是您的來信涉及到這個人,哪怕隻有一行,我也不願意看。巴黎和您都令我厭惡。我要求您對即將發生的事絕對保守秘密。下定決心拒絕了這個人吧,這樣做,您可以重新得到父親。
“德·瑞納夫人的信在哪裏?”於連冷冷地問道。
“在這兒。我本想等你有了準備之後再交給您。”
為了神聖的宗教和道德的責任,先生,我不得不在您麵前采取這一痛苦的行動。一個不可違背的原則,使我在這個時候,損害一個我熟識的人,隻是為了避免一樁更不體麵的醜聞。我所感到的痛苦,應該被責任所克服。的確,先生,您向我打聽他的全部真實情況的人,他的行為看起來似乎是不可解釋的,或者竟是誠實的。人們認為隱惡揚善是適宜的。謹慎和宗教都希望我們如此。然而您想要了解這個人的行為卻是絕對不可以饒恕的,其卑劣已非言語所能形容。這個人貧窮而貪婪,十足的偽善,專門誘惑軟弱而不幸的女人,以求飛黃騰達,出人頭地。我的艱苦的責任使我不得不再補充一句,我相信,於連先生是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憑良心說,我不能不認為,他在一個家庭裏取得成功的方法之一,便是誘惑這個家最有影響力的女人,裝出一副無私的外貌,滿口小說的詞調,其實他最大的目的,惟一的目的,便是怎樣控製這個家庭的主人和主人的財產。而他留下來的隻是不幸和永恒的懊悔……
這封信很長,許多字跡被淚水浸得模糊了,確是德·瑞納夫人的親筆,甚至是比平時還要用心。
“我不能責備德·拉木爾先生,”於連讀完信說道,“他是公正而謹慎的。哪個父親願意把他的愛女交托給這樣一個人呢?再見罷。”
於連跳下馬車,向停在街口的驛車跑去。仿佛已將瑪特兒完全忘記了。瑪特兒追了幾步,但這時商人們都已經來到了他們的店門口,而他們認得她的,都驚異的望著她,她急忙又退回到花園。
於連直奔維裏埃。一路奔波疾行,使他無法照原定的計劃給瑪特兒寫信,因為他的手隻能在紙上寫出一些無法辯識的字跡。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他到了維裏埃。他走進一家武器店,店主人對他新交的好運大大恭維了一番。這件事已是地方上最大的新聞了。
於連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他明白他要買兩把手槍。店主人應他的請求,又替他裝上了子彈。
大鍾連敲三下。這是法國鄉村裏一個眾所周知的信號,在早晨的各種鍾聲之後,它宣布彌撒就要開始了。
於連走進維裏埃新建的教堂。這座建築物所有的高窗子都用深紅色的窗簾遮住。於連在德·瑞納夫人凳子後麵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她好像正在虔敬地禱告。看著這個曾經深愛過他的女人,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抖得使他無法立即執行他的計劃。“我不能,”他自語道,“真的,我不能。”
這時,輔助彌撒的年輕執事搖響了舉行聖體的鈴聲。德·瑞納夫人低下頭去,一瞬間,她完全被披肩的皺褶遮住了,於連不大認得出是她了。他朝她開了一槍,沒有打中,又開一槍。她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