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悲慘的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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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指望我有軟弱的表示,我已複仇。我理應去死,我就在這裏。為我的靈魂祈禱吧。
——席勒?
於連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眼前一片空白,待他略微回複點兒知覺,發現所有的善男信女們一窩蜂似地逃出教堂,教士們也離開了祭壇。於連跟在幾個狂叫的婦女身後,慢慢向外走。一個女人想比別人逃得更快,奮力前衝,猛地撞在於連身上,將他撞倒了。他的腳一時被眾人推倒的椅子絆住了,他掙紮著想要站起,卻覺得頸項被人按住了,原來是個穿製服的警察。於連自然而然地去摸他的手槍,胳膊卻被另一個警察按住了。
他被押送到監獄,關在一間屋子裏,上了手銬。裏麵隻有他一個人,門上上了兩道鎖。這一切進行得很快,他一點也沒感覺到。
“天哪,一切都完了……”他清醒過來,大叫道,“是的,十五天以後上斷頭台……或者在此之前自殺。”
他再也想不下去了,隻覺自己的頭好似被人緊緊地抓住似的,他睜眼看看四周,想看看是否有人抓住他。又過了一會兒,他沉沉地睡去了。
德·瑞納夫人並沒有受到致命傷。第一顆子彈穿過她的帽子,她扭頭時,第二顆子彈已經打中了她的肩膀。說來也怪,子彈打碎了她的肩骨,卻又被肩骨彈了出來,碰著一個哥特式的石柱,打掉了一大片石塊。
在漫長而痛苦的包紮醫治之後,一位嚴肅的外科醫生向她說道:“我保證您的生命安全,就像保證我自己的生命一樣。”她深覺悲苦。
很久以來,她就一心想死了。她被她現在的懺悔教士逼迫著給德·拉木爾先生寫了那封信,這封信對這個被長期的愁苦折磨得衰弱不堪的人,無異是重重的最後一擊。這愁苦是因於連的離別造成的,但她自己卻稱之為“懺悔。”那位新從第戎來的年輕教士,既有德,又有熱情,卻把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若是這樣死了,不是出於我自己的手,就不是罪惡了,”德·瑞納夫人的暗想,“天主也許會饒恕我在死亡麵前感到的歡樂。”她不敢再加上這一句:“而且死在於連手裏,那真是最大的幸福了。”
外科醫生和那些趕來看望她的朋友們剛一走開,她便讓人將她的仆人愛麗莎叫到跟前。
“監獄的看守,”她向她的女仆說道,十分羞愧,“是個殘酷的人。他一定會虐待他,以為這麽做可以令我高興……想到這個我就感到難以忍受。您能不能去見見那個監獄看守,就像是您自己的想法,把這個包著幾個路易的小包交給他,您告訴他,宗教不允許他虐待人……尤其是他不可向別人提起送錢這件事。”
正是由於上述的那種情況,於連才受到維裏埃監獄看守的人道待遇。監獄看守仍然是那位盡忠職守的諾瓦魯先生,我們曾看到阿佩爾先生的到訪曾經使他多麽害怕。
一位審判官來到監獄。
“我是蓄意殺人,”於連對他說道,“我在某家武器店買了手槍,並且上好子彈。根據刑法一三四二條,我應當被判死刑,我等待著死刑。”
自作聰明的審判官對這坦白直接地言語甚是驚異,故意多方詰問,想使被告的回答出現些自相矛盾之外。
“難道您沒有看出來麽,”於連含笑道,“我在盡量按您希望的那樣承認我的罪行?走開吧,先生,您不會錯失您追逐的獵物的。您會得到判處我死刑的快樂。請您走開吧。”
“我還有一個討厭的責任須得完成,”於連心想,“我得給德·拉木爾小姐寫封信。”他寫道:
我已複仇,不幸的是我的姓名將出現在報紙上,不能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將在兩個月之內死去。複仇是殘酷的,如同與您分離的痛苦一般殘酷。從今以後,我禁止自己提及或者寫到您的姓名。您也不要提到我,永遠,即使是對我的兒子。沉默是尊敬的惟一方法。在尋常人眼裏,我隻是一個普通的殺人犯……在這個危急時刻,請您向我保證:您忘掉我。這場大禍,我勸您不要向任何人談起,恐怕要好幾年的時光,才能耗盡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幻想和冒險成分。您天生應該生活在中世紀的英雄之間,經曆了這番遭遇,表現出中世紀的那種堅強性格吧。但願應該發生的事情在秘密中完成,而不要連累您。您可以用一個假名,但不要相信任何人,若是絕對需要一個朋友的話,我把彼拉神父留給您。
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屬於您那個階級的人,比如德·呂茲、德·凱呂斯諸人。
我死後一年,您就同德·克魯瓦斯努瓦先生結婚,我請求您這樣做,我以丈夫的名義命令您這樣做。不要給我寫信,我不會回信的。我不如伊阿古那樣壞,但我卻要像他那樣說:從今以後,我將不說話。
沒有人會看見我說話或寫信。這是您從我這裏得到的最後的話和最後的愛。
於·索
信寄出之後,於連稍稍清醒過來,才第一次感覺非常不幸。野心的希望,在心裏一個一個地被“我將死去,我應該死”這句莊嚴的話擊得粉碎。死亡本身在他眼裏並不可怕,他的一生,不過是這種不幸的長期準備,他有意忘記這個被視為人生最大不幸的不幸。
“怎麽!”他心裏想,“假使六十天之後我要同一個劍術高明的人決鬥,我會軟弱到這種地步而內心恐懼嗎?”
他用了一個多鍾頭的時間,從這個角度來仔細分析認識自己。
等他將自己分析明白了,真理呈現在他的眼前,如監獄中的石柱一般清楚,他感覺到了悔恨。
“我為什麽要後悔呢?我受到了最大的侮辱。我殺了人,我應該抵命,不過如此而已。和人類算清了帳之後,我死去。我沒有留下任何未盡的責任,也不欠任何人。我的死沒有羞恥的地方,隻不過是死在刑具之下罷了。當然,隻此一點,在維裏埃的市民眼裏,便算得上是可恥的了。然而從理智方麵看,還有比這更可鄙的嗎?隻有一個方法可以使我得到他人尊敬,那便是在去往刑場的路上,向圍觀的人拋灑大把的金幣,把我的名字同金幣聯係起來,在他們心目中,那便是輝煌不朽的了。”
他這樣想了一分鍾,覺得問題已經很清楚了。“我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麽事可做了。”他這樣想著,沉沉地睡去了。
晚上九點,監獄看守來送晚飯,將他叫醒。
“維裏埃的人在議論些什麽?”
“於連先生,我就職的時候曾在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過誓,不能隨便說話。”
他不說,卻也不走。於連看見他這卑鄙庸俗的偽善行徑,倒也覺得有趣。“他想五個法郎做為出賣良心代價,”他心裏想,“我偏要叫他多等一會兒。”
監獄看守看他吃完了飯,依然沒有什麽表示,便假惺惺地用一種溫和的口氣說道:
“於連先生,我敬愛您,所以不得不說,雖然他們說這違背了法庭的利益,因為這樣做可能幫助您準備法庭的答辯……於連先生是個好心腸的人,如果我告訴您德·瑞納夫人已經好些了,你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什麽!她沒有死?”於連站起身,忍不住叫了出來。
“怎麽,您一點也不知道麽?”看守說道,偽裝的神情很拙劣,馬上又換了一副貪財的得意神色,“先生最好送點什麽給外科醫生,因為根據法律和正義,他是什麽也不該說的,不過為了讓先生歡心,我已經去過他那裏,他把什麽都告訴我了……”
“總而言之,那傷勢並不致命?”於連不耐煩地走近一步,問他道,“你能用你的生命來擔保嗎?”
那看守雖是個身長六尺的大漢,卻有些怕他,直朝門口退。於連知道自己用錯了方法,便又坐下,扔了一個拿破侖給諾瓦魯先生。
等他清楚地聽那人證明德·瑞納夫人的傷不會致命的時候,他簡直忍不住要哭出來了,驟然大喝道:“出去!”
監獄看守乖乖地退了出去。牢門剛一關閉,於連忍不住叫道:“偉大的天主!她沒有死。”撲通跪倒,哭得熱淚滂沱。
在這一刻,他成了有信仰的人了。教士們的偽善算得了什麽?它能破壞真理和天主的偉大麽?
隻是從這個時候起,於連才開始對自己犯的罪感到懊悔。從巴黎到維裏埃身體所受的刺激和精神上的半瘋狂狀態,此時也逐漸平靜了,因為這個巧合,他才不至於絕望。
他的淚水如泉湧般流下來,對將來的判決沒有絲毫的懷疑。
“這麽說,她會活下去!”他自語道,“她活下去是為了原諒我,愛我……”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時候,看守將他叫醒:
“於連先生,您今天必定精神很好。”那人對他說道,“我已經進來過兩次了,都沒忍心叫醒您。這裏有兩瓶好酒,是我們本區的教士馬斯隆先生送給您的。”
“怎麽!這個流氓還在這裏麽?”於連說道。
“是,先生,”看守壓低了聲音道,“請不要那麽大聲,否則對您沒有好處。”
於連大哭起來。“我到了這個地步,我的朋友,隻有您才能傷害我。如果您對我不和氣了……將來一定好好地酬謝您。”於連說到這裏打住了,臉上又顯出一副高傲威嚴的氣概。氣概立刻被一塊金幣的恩賜所證實。
諾瓦魯先生於是又滔滔不絕地將他所知道的有關德·瑞納夫人的詳情全都告訴了他,隻是絕口不提愛麗莎來過的事。
這個人真是卑賤到了極點。於連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醜惡的大個子每年的收入也不過三四百法郎,因為獄裏的囚犯很少。我可以答應給他一萬法郎,隻要他願意同我一塊兒逃到瑞士去……困難的是如何讓他相信我。”想到要同這麽個卑劣的人長時間商談,於連頓覺討厭,念頭又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到了晚上卻沒有時間了。午夜時分,一輛驛車來將他提走。他對押送他的警察頗覺滿意。早晨,他到了貝藏鬆的監獄,他們很和氣的將他安置在哥特城堡主塔的最高一層,他判斷這是一座十四世紀初期的建築,頗為欣賞那雅致輕巧的藝術風格。在一個很深的天井的另一端,從兩道高牆之間的狹窄的縫隙望過去,可以見到一片優美的風景。
第二天提審了一次,以後幾天,他靜靜地呆著,沒人來打擾。他的內心也很平靜,隻覺此事簡單不過:“我蓄意殺人,應當處死。”
他對這個問題並不多想。至於審判、辯護,不過是些小麻煩、一個討厭過場罷了,臨到當天再想也不遲。死亡是怎樣一個情形,他也不大去想:判決以後,再去想它吧!生命對於他不再是討厭的了,他從一種全新的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他已不再有野心,也很少想到德·拉木爾小姐,悔恨占據了他的心,德·瑞納夫人的影子時常浮現在他腦海裏,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高樓上隻有海鳥的悲鳴。
他感謝上天沒有讓他把她打死。“真是奇怪!”他自言自語,“我起初以為她給德·拉木爾侯爵的信永遠地毀掉了我未來的幸福,可是在那之後,還不到十五天,我便一點兒不想當時魂牽夢繞的東西了……每年兩三千法郎的收入,在韋爾吉那樣的山區裏平靜的生活……我當時是幸福的……隻是我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時候,他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如果我把德·瑞納夫人打死了,我會自殺的……我需要有這個信念,才不會使我厭惡自己。”
“自殺!這是個大問題。”他心想,“那些法官們隻知注重法律形式,對可憐的被告窮追不舍,為了獲得一枚十字勳章,不惜把最好的公民絞死……我要設法擺脫他們的控製,以免遭到他們的蹩腳的法語的辱罵,隻有外省的報紙才會稱此種辱罵為雄辯……”
“我大約還有五六個星期好活……自殺?我的天!不,”幾天以後他又想,“拿破侖尚且活下去……”
“況且生活對我也還適意,這裏很安靜,我絲毫不覺得厭煩。”他笑著想,於是他開了一張單子,列上他讓人從巴黎寄來的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