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城堡主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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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朋友的墳墓。
    ——斯特恩?
    他聽見走廊裏傳來很大的聲響,此時並不是人們平常到他牢房來的時候,海鳥叫著飛起了。牢門打開,可敬的謝朗神父拄著拐杖,渾身顫抖,一見便撲倒在他懷裏。
    “啊!天哪!這是可能的嗎?我的孩子……我應該叫你怪物啊!”
    這位善良的老人便再也說不下去了。於連怕他跌倒,忙扶他到椅子裏坐下。時間的巨手沉重地落在這個從前精力充沛的人的身上。在於連看來,他現在隻不過是過去殘存的一些影子罷了。
    他緩過氣來,說道:“前天我才收到您從斯特拉斯堡寄來的信,還有您送給維裏埃窮人的五百法郎。他們把信給我送到了山上利弗呂村我侄兒的家裏,我退休以後便住在那裏。昨天我才得知您闖了大禍……啊,天哪!這是可能的嗎?”老人不再哭了,好像也不會再有思想,隻是機械地說道:“您會需要這五百法郎的,我給您帶來了。”
    “我需要的是見到您,我的神父,”於連感動地道,“我還有錢。”
    但是謝朗神父已經無法清楚地回答他了,老人不住的垂淚,淚水無聲的從兩腮滑落,呆呆地望著於連,於連拿起他的手放到唇邊親吻,他卻一副茫然若失的樣子。從前那張臉,那麽有力地表現了人類最高貴的感情,如今卻變得木訥遲鈍了。過了一會兒,一個鄉下人上來接這老人,向於連說道:“您不要讓他說太多的話,會累著他的。”於連便知道這是他的侄兒。這次探訪使於連沉浸在殘酷的痛苦裏,真想放聲大哭一場,但卻哭不出來。隻覺眼前茫茫萬事皆空,無處可以尋找慰藉,一顆心在胸膛裏,似乎逐漸結成了寒冰。
    這是他犯罪以來最殘酷的一刻。此時他才看到死亡,而且是它最醜陋的一麵。偉大的心靈,慷慨的襟懷,種種幻想,皆如暴風雨中的雲彩,早已消散無蹤。
    這種可怕的情況持續了數小時之久。精神中毒之後,需要用藥物和大量的香檳酒來醫治,但於連卻覺得求助於此類東西乃是怯懦的表現。他整日在狹窄的城堡主塔裏踱來踱去,度過了可怕的一天。“我真是個傻瓜!”日暮時他忽然大叫道,“若是也和別人一樣的老死病榻,我才應該因為見到這風燭殘年的可憐的老人而感覺悲哀,但我卻是在風華正茂時突然死去,正可避免這垂暮衰朽的景象。”
    不論他如何自解,於連總是心有所惑,自覺倒像個怯懦的人。這次探訪,著實令他傷痛。
    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點粗野和偉大的痕跡,或是羅馬人的剛勇。死亡在他麵前,似乎忽然升高了高度,再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了。
    “這就是我的溫度計,”他自語道,“今天晚上,我的勇氣比上斷頭台所需的勇氣要低十度,今天早晨我還有這個勇氣。不過,又有什麽關係?隻要需要的時候,我能夠尋回這個勇氣就行了。”這個溫度計的想法,使他感覺很有趣,也使他愁顏暫展。
    第二天早晨醒來,想到前一天的頹喪膽怯,很覺得羞恥。“我的安寧和幸福受到了威脅。”他簡直就要寫信給總檢察長,要求禁止探訪,“要是富凱來呢?”他想,“若是他專程趕到貝藏鬆來,卻見不到我,他該是多麽痛苦啊!”他也許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想到富凱了。“在斯特拉斯的時候,我是一個大傻瓜,我的思想沒有超過我的衣領。”想起富凱,他越來越覺難以釋懷,越來越是感動心軟,在屋子裏不安地走來走去。“我現在真正降到死亡的水平線下二十度了……如果這種軟弱增加,倒不如自殺了事,若是教馬斯隆神父和瓦勒諾之流見到我像個鄉村學究似的怕死,他們一定高興死了。”
    富凱來了,這個單純善良的人,簡直痛苦到了發狂的地步。他隻有一個念頭,如果他還有什麽念頭的話,便是變賣他的全部家產,來收買監獄的看守,將於連救出來。他向他大談德·拉瓦萊特先生越獄的故事。
    “您讓我感到痛苦,”於連對他道,“德·拉瓦萊特先生是無辜的,而我卻有罪。雖然您是無意的,您卻使我想到了這中間的區別。”
    “不過,這是真的嗎?怎麽?您要變賣您所有的財產?”於連說道,臉上又現出狐疑之色,留心觀察,
    富凱見他的朋友終於說到他最主要的問題上來了,非常高興,便趁機仔仔細細地將他希望從他的產業上得到的錢算給他聽,每一份產業都說到了,連一百法郎也不放過。
    “對於一個鄉村的地主,這是一個多麽崇高的努力啊!”於連心想,“他生性如此節儉,如此吝嗇,斤斤計較得使我看了都覺得臉紅,如今卻肯為我如此犧牲!我在德·拉木爾府裏見到那些讀著《勒內》的漂亮年輕人,絕不會有一個做出這種傻事來,可是除了那些特別年輕,繼承了大筆錢財,還不懂金錢的價值的人以外,這些漂亮的巴黎人中,有哪一個能夠做出這種犧牲呢?”
    富凱說話中語法上的錯誤、庸俗的舉止,好像都消失不見了,於連撲入他的懷抱。和巴黎人相比,外省人從來沒有受到這樣的尊敬。富凱看到他的朋友眼裏燃燒的熱情,還以為他同意逃走了呢。
    看到富凱的這種崇高行為,於連在謝朗先生探訪時喪失的勇氣又都恢複了。他還很年輕,依我看,是一株好苗子。他沒有從仁慈變得狡猾,像大多數人那樣。年齡的增長,反而給了他善良的心地,使他易於感動,從而糾正那種過分的猜疑……但是這些空洞的話語,又有什麽用呢?
    盡管於連做了很多努力,但審問的次數還是越來越多。他的回答總是想使事情簡單明了:“我殺了人,至少意圖殺人,而且早有預謀。”
    他每天翻來覆去,盡是這套說辭,但法官著重的卻隻是形式,於連的供認不諱絕不會減少審問的次數,反倒傷了法官的自尊心,於連不知道自己險些轉移到一個可怕的地牢裏去。更不知道全仗了富凱的活動,他才得以依然留在一百八十級台階上麵那間漂亮的房間裏。
    福利萊神父是富凱的重要主顧之一,他們都委托富凱供應取暖的木柴。這位善良的商人因此得以接近這位有勢力的代理主教。福利萊神父向他說道,他被於連良好的品德和從前在修道院服務的成績所感動,打算向法官替於連說情,富凱聽了,真是大喜過望,看到了拯救朋友的一線希望。離去的時候,他匍匐在地下請求這位代理主教在做彌撒時代他布施十個路易,為了祈求被告人的釋放。
    富凱真是大錯特錯了。福利萊不是瓦勒諾,他表示拒絕,而且力圖使這個善良的鄉下人明白,他最好把他的錢留著。代理主教見難以把事情說清楚,否則不免有失慎之處,但他拿了這筆錢去救濟那些可憐的囚犯,他們是什麽都缺的。
    “這個於連真是個怪人,他的行動難以解釋,”福利萊神父心裏想,“但對我來說,不應有什麽可能解釋的事……也許可能使他成為一個殉道者……總之,我一定要把事情的底細摸清楚,或許還可以找到個機會嚇唬嚇唬那個德·瑞納夫人,因為她對我們不敬,而且她內心恨我。也許我還可以從中找到一種辦法同德·拉木爾先生和解,他好像很偏愛這個小修道士。”
    訴訟的和解,幾星期以前就簽了字。彼拉神父恰好是在這個不幸的人在維裏埃的教堂槍擊德·瑞納夫人的那一天離開了貝藏鬆,他臨走之前,曾提起過於連的神秘出身。
    於連看見在他死亡之前,還有一件令他不快的事,那便是他的父親要來探監。他和富凱商量,打算寫信給檢察長請求禁止探訪。一個做兒子的,討厭看見他的父親,而且是在這樣的時刻,令木材商那顆小資產階級的心大為不滿。
    他自以為懂得了為什麽那麽多人強烈地憎恨他的朋友。出於對他的朋友的不幸的同情,他將他的感覺藏在了心裏。
    “不管怎樣,這道密令總不能應用在您的父親身上。”他冷冷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