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鬼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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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七六年,在加斯特爾,我的鄰居殺害了他的親姐妹。這位紳士已經犯過一次謀殺罪。他的父親私下給法官們送了五百埃居的賄賂,救了他的性命。
    ——洛克《法蘭西遊記》?
    瑪特兒離了主教官邸,立刻便給德·費瓦克夫人寫了封信,雖然也害怕連累到自己,但她卻毫不猶疑,片刻也未耽擱。她請求她的情敵讓某某主教大人親筆寫一封信給德·福利萊先生,她甚至請求她親自到貝藏鬆來一趟。她為人如此高傲,再加上妒嫉,居然肯如此做,也真算頗具英雄氣概了。
    她聽從富凱的勸告,行事特別謹慎,並沒將她的所作所為告訴於連,單是她的出現,就已經夠使他坐立不安的了。人之將死,使得他變得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誠實。他不僅對德·拉木爾先生,而且對瑪特兒都深覺負疚。
    “怎麽!”他自忖道,“我和她在一起,竟時常感覺到心不在焉,甚至感到厭倦,我難道以此來報答她嗎?莫非我真是一個壞人麽?”在他野心勃勃的時候,很少念及這個問題,那時候,在他心目中,不成功才是最大的恥辱。
    更令於連在瑪特兒麵前感到心裏不安的是,他在她身上激起的那種瘋狂、奇異的熱情更加高漲。她滿口談的盡是她願意做的種種奇特的犧牲,隻要能將他營救出來,她簡直是不惜一切。
    瑪特兒被一種她引以為自豪的情緒激勵著,這情緒戰勝了她的驕傲,她簡直不願看見自己生命中任何一分鍾白白廢過,時時刻刻想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來。她和於連見麵的時候,盡是談些最奇特的,對她來說又是充滿危險的計劃。監獄的看守得了她大筆大筆的賄賂,任她在監獄裏自由來去。瑪特兒的想法,絕不僅限於犧牲她的名譽,即使全社會都知道了她的事,她也是漫不在意。她甚至想去跪倒在疾馳的禦車前,懇請國王赦免於連,為了引起國王的注意,甚至不惜被禦馬踏死。而這一切也隻不過是這個狂熱而有勇氣的心靈所構想的一個最小的幻夢而已,通過她那些在禦前任職的朋友,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夠進入聖克盧花園的禁地。
    於連感覺自己不配消受她這等的忠誠,老實說,他對英雄主義已頗感厭倦,倒是向往一種單純的、天真的、差不多是近於羞怯的柔情。但瑪特兒高傲的心靈卻時時刻刻想著公眾和他人對她的評論。
    於連感覺到,在她的一切苦悶之中,在她對她的情人的生命的憂慮之中——她不願意在他死後一個人獨活,她的心裏還藏著一個隱密的欲望,那便是用她的極度的愛情和崇高的行為來轟動社會。
    於連沒有被這種英雄主義所感動,自己對自己頗感惱怒。幸虧他不知道她所做的那些令忠誠善良的富凱的拘謹理智的心靈難以接受的瘋狂行為,否則更不知會怎樣了。
    富凱真不知該如何評價瑪特兒的忠誠才好,他自己也不惜犧牲他的全部財產,冒著生命危險搭救於連出來。最初幾天,看見瑪特兒揮金如土,他驚得目瞪口呆,這個和所有外省人一樣尊重金錢的漢子,對瑪特兒使錢時的慷慨氣度,簡直是肅然起敬了。
    但是後來他卻發現這位德·拉木爾小姐的計劃時常在變,惟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終於找出一個詞來責備這個令他疲倦的性格:她變化無常,從這個形容詞到外省人口中變成了厲害的罵人語:昏頭昏腦,中間也隻一步之遙了。
    “真奇怪,”有一天,瑪特兒離開監獄,於連自思道,“一種為我而生的如此強烈的情感,而我卻竟然絲毫無動於衷!兩個月之前,我卻是多麽地崇拜她啊!我讀過的一本書裏說,一個人如果死到臨頭了,便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但是我明知自己忘恩負義,卻偏又不能改變,這才真是可怕呀。我難道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嗎?”他為此對自己痛加責備。
    野心已經在他的心裏死去了,另外一種熱情卻在野心的死灰裏燃燒。他稱之為悔恨,謀殺德·瑞納夫人的悔恨。
    事實上,他是在瘋狂的愛著她。當他孤單一人、無人攪擾的時候,他便整個遊弋在從前在維裏埃和韋爾吉度過的美好時光的回憶裏麵。此時便感覺一種奇異的幸福。流年似水,生活裏曾經的那些哪怕最細小的情節,在當時一轉瞬間便過去了,如今追憶起來,卻全都清新迷人,沁人心脾,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他已絕不再想在巴黎的成功,他對它已經深覺厭倦了。
    這種傾向迅速增長,瑪特兒的妒嫉心已猜到了幾分。她很清楚地感覺到必須和他這種對孤獨的迷戀作鬥爭。有幾次她很恐慌地說出德·瑞納夫人的名字,她看見於連總會發抖。於是她的熱情更加無邊無際,深不可測了。
    “若是他死了,我也跟他一起死,”她真心真意地對自己說,“巴黎的客廳如果知道一個像我這樣身世的女孩子,崇拜一個將死的情人到如此地步,不知會怎麽說?像這樣的感情,必須回溯到英雄的時代,才能夠得見,正是這類愛情,激動著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那個時代的人們的心。”
    她興奮到極點,將於連的頭緊緊地抱在懷裏,帶著恐怖的心情對自己說:“怎麽!這顆可愛的頭顱,難道真的命中注定要落下來麽?哼!”她心裏燃燒著一種不乏幸福感的英雄主義的激情,繼續想,“我的嘴唇,現在雖然還吻著這些美麗的頭發,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卻要變得像冰一樣寒冷了。”
    這些英雄主義的幻想以及可怕的情欲的回憶,緊緊地纏繞住她。自殺的念頭,本身便有一種詭異的誘惑力,先前離這顆高傲的心還很遙遠,如今卻已深入其中了,並且占據了絕對統治的地位。“不,我的祖先的熱血,到我這裏還不曾冷卻過!”瑪特兒驕傲地想道。
    “我想求您一件事,”有一天,她的情人向她說道:“將您的孩子寄養在維裏埃,德·瑞納夫人會精心照顧的。”
    “您說的話太殘酷了……”瑪特兒的臉色立刻白了。
    “天哪!我請求您千萬饒恕我。”於連叫道,猛地從他的冥想中回過神來,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他為她擦去眼淚,然後,又很巧妙地轉回到剛才的話題上去了。他的談話裏充滿了憂鬱的哲學的調子,他談到他的即將結束的未來。
    “我們必須承認,我親愛的朋友,激情不過是人生中的一種意外,但是這種意外,隻有在那些超人的心靈裏才會發生……我兒子的死對您驕傲的家庭也許根本就是一種快樂,仆人們也會看得出來。被人忽視將是這個蒙蓋著不幸的孩子的命運……我希望在那個我不願確定,但我的勇氣卻使我隱約能夠看見的不太遙遠的將來,您會聽從我最後的勸告,嫁給克魯瓦斯努瓦侯爵。”
    “怎麽!讓我喪失名譽?”
    “喪失名譽這個詞,是不會和您這姓氏的人聯係在一起的。您將是一個寡婦,一個瘋子的寡婦。僅此而已。我還要更進一步說,我的犯罪,也與名譽無礙,因為這裏而並沒有金錢的動機,也許有一天,某位賢哲的立法者能夠戰勝他的同代人的偏見,廢除了死刑,那時也許會有某個同情我的人將我當作例子舉出來:‘瞧,德·拉木爾小姐的第一個丈夫是個瘋子,但卻不是一個壞人、一個罪犯,砍掉他的頭是不合理的……’那時候的人們說起我來,絕不會把我當作壞人。至少過些時候……您的社會地位、您的財富,以及您的才能,請允許我這麽說,可以使做了您的丈夫的克魯瓦斯努瓦侯爵做出一番事業來,若是沒有您的幫助,他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他有的隻是家世和勇氣,僅憑這些條件,若是在一七二九年,他還可以成為一個俊彥,可是在一個世紀後的今天,卻完全不合時宜了,隻是讓人自命不凡罷了。要想作法國青年的領袖,還需要有其他的東西。”
    “您可以用您堅強和冒險的性格,支持您讓您的丈夫加入政黨。您可能成為繼投石黨的謝弗勒茲和隆格維爾之後政治舞台上的一位大人物……不過到了那個時候,親愛的朋友,此刻激勵著您的神聖的火焰便會冷下去一點了。”
    “請允許我對您說吧,”在說了這許多鋪墊的話之後,他補充道,“十五年之後,您會把從前對我的愛情當作是一種瘋狂,雖然可以原諒,卻終究是一種瘋狂……”
    他忽然停住了,陷入沉思。他又想到了那個令瑪特兒非常不快的念頭:“十五年之後,德·瑞納夫人依然會熱愛我的兒子,而您卻早已把他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