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寧靜
字數:3445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紅與黑 !
正是因為那時我瘋狂,所以今天我才變得明智了。啊,隻能看見瞬息間的事物的哲學家,您的目光是何等的短淺啊!您的眼睛生來不是為了觀察激情的地下活動的。
——歌德夫人?
這次談話被一個審訊打斷了,接下來又和辯護律師進行了一番磋商。這是他的充滿了懶散和溫柔夢幻的生活中最令人不快的一段時間。
“這不但是殺人,而且是預謀殺人,”於連對法官和他的律師都是一套說詞,“我很抱歉,先生們,”他含笑補充道,“不過這倒可以使你們的工作大大簡化。”
“總之,”等他終於擺脫了這兩個人,向自己說道,“我很勇敢,顯然,我比這兩個人都要勇敢,他們把這場導致不幸的結局看作是最大的災難,是‘恐怖之王’,而我卻要等到那一天才去認真考慮它。”
“那是因為我曾經曆過生活中更大的不幸,”於連自己心中反複探討,繼續想道,“第一次到斯特拉斯堡的時候,我以為被瑪特兒拋棄了,那時候的痛苦比現在要大得多……世事真是難以預料,那時我滿懷激情,渴望一種絕對的親膩,如今得到了,卻令我感覺冰冷……實際上,比起讓這個美麗的姑娘分享我的孤獨來,我倒寧肯一人獨處,反倒更覺幸福……”
律師是個循規蹈矩、恪守形式的人,相信於連瘋了,他和公眾一樣,認為於連行凶殺人是由於嫉妒。有一天,他試著告訴於連,不管真瘋還是假瘋,這都是個很好的辯護理由。哪知他的被告聽了,卻立時變得激烈而堅決。
“記住,先生,”他勃然大怒,高聲狂叫道,“您一輩子也別再想提起這可怕的謊言。”小心謹慎的律師一時真是恐怖到了極點,生怕會被他殺了。
決定性的時刻越來越近,他也不得不開始準備他的辯護詞了。整個貝藏鬆的人,乃至全省的人都在談論這樁著名的案子,但他對此卻毫不知情,因為他曾要求絕對不要向他提起這類事情。
有一天,富凱和瑪特兒打算告訴他一些外麵的傳說,他們覺得這些傳說已經帶來了許多希望。哪知才一開口,便被於連打斷了。
“讓我在夢想裏生活吧。你們這些瑣瑣碎碎的顧慮、現實生活的細節,對我實在是一種打擾,會把我從天上拖下來的。每個人對死亡都有自己的看法,我呢,我隻願按照自己選擇的方式去考慮死亡。別人和我有什麽關係?我和別人的關係轉眼便要結束了。開恩吧,不要再跟我說這些人了,單單法官和律師,就已經夠我受的了。”
“事實上,”他暗想道,“好像我命中注定要做著夢死去。像我這樣的無名小卒,死後不到十五天,人們就會把我忘記得幹幹淨淨。我若也想去表演那套喜劇,那可就太天真了。”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死期迫近,我才懂得了享受生活的藝術。”
他在主塔樓頂最高處的狹窄平台上踱來踱去,消磨他最後幾天的時光,他一邊散步,一邊吸著瑪特兒讓人從荷蘭買來的最上等的雪茄,絲毫也不懷疑全城的望遠鏡都在等候著他的出現。他的心在韋爾吉。他從未向富凱提起到過德·瑞納夫人,但是這位忠實的朋友,卻曾兩三次向他說起,她的健康已經迅速恢複,這句話令他心情激蕩,久久不能平靜。
於連幾乎每天都生活在幻想的國度裏,瑪特兒卻忙著現實事務,這倒正合乎一個貴族的身份。她已經將德·費瓦克夫人和德·福利萊先生之間的直接通信推進到這樣一個親密的階段:主教職位這個關鍵的詞已經被提到書麵上來了。
那位手握聖職分配大權的可敬的高級教士,在他侄女的信上批了這麽一句話:“這可憐的索黑爾不過是個糊塗蟲,我希望把他交還給我們。”
德·福利萊先生看見這兩行字,真是喜出望外。他毫不懷疑自己能把於連救出來。
在抽簽決定三十六名陪審官的前夕,他對瑪特兒說道:“雅各賓黨人提出了這條法律,規定要產生一份人數眾多的陪審官名單,其目的不過是為了削弱貴族出身的人的影響罷了。若非如此,我可以保證判詞。n教士就是靠了我的力量才獲得赦免的。”
第二天,抽簽決定了一份名單,其中有五個是貝藏鬆教會的人,而且非本城人士之中,有瓦勒諾、德·莫瓦羅先生,德·肖蘭先生,德·福利萊先生感覺非常高興,向瑪特兒說道:“我可以首先保證這八位陪審官,頭五個不過是‘機器’,瓦勒諾是我的代理人,莫瓦來一切都要靠我,德·肖蘭則是個膽小怕事的傻瓜。”
報紙把陪審官的名字傳遍了全省。德·瑞納夫人也希望到貝藏鬆來,令她的丈夫驚恐萬狀。德·瑞納先生一定要她答應,到貝藏鬆之後,絕對不離開她的病床,以避免出庭作證這件令人不快的事。“您不了解我的處境,”這位維裏埃的前任市長說道,“我現在是他們所說的脫黨的自由黨人,毫無疑問,瓦勒諾這混蛋和德·福利萊先生很容易讓檢查長和法官們做出令我不快的事。”
德·瑞納夫人很容易地便接受了她丈夫的命令。“若是我出庭作證,”她心裏想,“倒好像我在要求報仇似的。”
雖然她對她的懺悔教士和她丈夫許諾要小心謹慎,但她一到貝藏鬆,便親筆給三十六位陪審官每人寫了一封信:
先生,在審判那天,我不出庭,因為我的到場會對索黑爾先生的案子造成不利的影響。在這世界上,我隻熱烈地希望著一件事,那就是索黑爾先生能夠獲釋。如果因為我的緣故而將一個無辜的人處死,一想這件事,請您們相信,我將一生不得安寧,並且會縮短我的生命的,我還活著,你們怎麽能定他的死刑呢?請不要如此吧,社會沒有權利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尤其是像於連·索黑爾這樣的人的生命!在維裏埃,大家都知道他常有精神錯亂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有很多仇敵,但是,即使是他的仇敵,又有哪一個能夠懷疑他的可驚可羨的才能和淵博的學識呢?先生,請注意你們要審判的不是一個平常人。
在和他相處的將近八個月的時間裏,我們大家都知道他虔誠、老實、勤奮,但是一年當中,他的憂鬱症總會發作兩三次,有時甚至會達到精神錯亂的地步。維裏埃的全體居民,我們消夏的韋爾吉的所有鄰居,我們全家,以及專區區長先生本人,都可以證明他是個堪稱榜樣的虔誠的人,能夠背誦整本《聖經》。如若不是一個虔誠的人,他又怎會經年累月地研讀聖經呢?我的兒子們將把此信恭呈給您,他們還都隻是些孩子。先生,請您屈尊垂詢。他們會把這個可憐的年輕人有關的詳情告訴您。為了使您相信判他死刑是一種野蠻的行為,讓您了解這些詳情也許是必要的,您非但不能為我複仇,反而會將我害死。
他的仇敵怎麽能否認這一事實呢?我的傷隻是他一時瘋狂發作的結果,這種瘋狂是我的孩子們從前經常見到的,更何況我的傷勢並不嚴重,經過不到兩個月的調養,我就能從維裏埃乘車到貝藏鬆來了。先生,若是我知道您對把一個無辜的人從法律的野蠻之下解脫出來還有絲毫的猶豫的話,我可以離開病床——僅僅是因為我丈夫的命令我才躺在那裏——跑到您的麵前來跪倒祈求。
先生,請您宣布此案並非預謀殺人,那麽您將不會因為讓一個無辜的人流血而良心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