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審判

字數:6365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紅與黑 !
    這樁著名的訟案將長時間的保存在當地人的記憶裏。對被告的關懷甚至引起了社會的騷動。因為他的罪行雖然奇特,但卻並不殘暴。即使殘暴,但這個年輕人也太漂亮了!他的遠大的前程早早地要結束了,這就更讓人心懷悲憫。“他會被判處死刑嗎?”婦女們問。她們等待著回答時,臉色變得蒼白。
    ——聖勃夫?
    德·瑞納夫人和瑪特兒最害怕的一天終於來到了。
    城裏奇異的情景,更增加了她們的恐懼。甚至連富凱這樣意誌堅定的人,心情也緊張起來。全省的人都趕到貝藏鬆來,觀看審判這樁情節浪漫的案件。
    好幾天以前,所有的旅館客棧便都住滿了人。刑事法庭庭長先生不論走到哪兒,都被向他索取旁聽證的人團團包圍,因為全城所有的女士太太們都想旁聽這場審判,大街上甚至有人在叫賣於連的肖像……
    為了應付這一關鍵性的時刻,瑪特兒還保存著一封德·某某主教大人的親筆書信。這位高級神職人員,領導著法國全國的教會,而且執掌著任免主教的大權,今天居然也屈尊請求釋放於連。審判的前一天,瑪特兒將這封信交給了那位大權在握的代理主教。
    會見結束時,瑪特兒告辭出來,滿臉都是淚水。德·福利萊先生終於忍不住也放下了他那謹慎小心的外交家的架子,臉上現出一種受感動的樣子,向她說道:
    “陪審團方麵我完全可以負責。一共有十二個人負責審查您保護的人的罪名是否能夠成立,尤其是他是否早有預謀,這裏麵有六位是我的忠實朋友,絕對忠誠於我的事業。我已經暗示過他們,我是否能夠升任為主教,就全靠他們了。德·瓦勒諾男爵完全是依靠我的力量才當上了維裏埃市的市長,他又完全可以支配他的兩個下屬,德·莫瓦諾先生和德·肖蘭先生,事實上,隻有兩個陪審官的思想可能會有點小問題,不過,盡管他們是極端自由黨人,但若遇到了重大的事件,他們還是會服從我的命令的。我已經叫人轉告他們,要他們投和德·瓦勒諾先生一樣的票。我聽說第六位陪審官是個工業界的人士,非常有錢,而且是個好多嘴多舌的自由黨人,他正有意和陸軍部門做一樁生意賣給他們一批供應品,我料想他此時也不敢得罪我,我已經叫人命令他了,瓦勒諾先生那裏知道我最後的話。”
    “這位瓦勒諾先生是什麽人?”瑪特兒不放心的問道。
    “若是您認識他,您就再不會對我們的成功有所懷疑了。這個人能說會道,膽子很大,無恥而且粗野,天生就是來領導那些傻瓜的材料。一八一四年的革命讓他飛黃騰達起來,我還準備提拔他當省長。如果別的陪審官不照著他的意旨投票,他甚至能對他們大打出手。”
    瑪特兒的心這才稍微落實了一點。
    晚上還有一場爭論等待著她。原來於連決意在法庭上不發言為自己辯護,在他看來,結局已經是注定無疑的了,辯解隻是將那種令人不快的場麵徒然延長而已。
    “有我的律師發言就足夠了,”他向瑪特兒說道,“我可不願意自己長時間的在我的敵人麵前出乖露醜。這些外省人,看見我依靠您而迅速成功,早就嫉恨得冒火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不願判我死刑的,請您相信我吧,盡管他們看見我上斷頭台時,也會痛苦流涕得像傻瓜一樣。”
    “他們希望看見您受辱,那倒是千真萬確的,”瑪特兒回答道,“但我絕不相信他們會殘忍到這個地步。我親自跑到貝藏鬆來,我的痛苦的情形已經無人不知,這些都已博得所有女人們的同情,剩下的事情將由您的漂亮的麵龐來完成。隻要您在法官的麵前說一句話,聽眾就是屬於您的了……”
    第二天九點鍾,於連從監獄裏下來,去法院的大廳,院子裏擠滿了圍觀的群眾,警察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擁擠的人潮中開出一條道來。於連昨晚睡得很好,此時心中鎮定而且毫無雜念,反倒對這人群生出一種哲學上的悲憫。這些人雖然對他滿懷嫉妒,準備在他被判死刑時鼓掌喝采,但卻算不得如何殘酷。他被阻滯在人群中,耽誤了大約有一刻鍾,令他大為驚異的是,他的出現在群眾中引起了一片同情和憐憫,卻沒有聽到一句使他難堪的刺耳言語。“這些外省人倒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麽壞。”他心裏想道。
    他走進審判大廳,立時被那雅致精湛的建築吸引住了。這是一種純粹哥特式的建築,一大群漂亮的石製小圓柱,雕琢得異常精細。
    他覺得自己恍若置身英國了。
    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十二到十五個漂亮的婦女吸引過去了。她們分坐在法官和陪審官座位上方的三個樓座裏,正對著被告席。他轉過身來朝著公眾席,隻見圓形大廳周圍樓座的旁聽席上都擠滿了婦女,她們大多數都很年輕,他覺得她們也都很美麗。她們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充滿了關切之情。大廳裏其餘的部分更是擁擠不堪,門口還不斷有人想擠進來,已經發生了爭吵廝打,衛兵們束手無策,誰也無法使人們安靜下來。
    所有的眼睛都在尋找著於連,終於發現他出來了,坐在為被告準備的略為高一些的席位上,人群中立時響起了一陣驚異和同情的低語聲。
    這一天,他在眾人眼裏似乎還不到二十歲:他的衣著非常簡單,風度異常嫻雅,頭發和前額更是楚楚動人,這都是瑪特兒為他打扮的,她非要堅持這麽做。於連的臉色蒼白之極,他剛在被告席上坐定,便聽見四下裏人們都在議論:“天主!他多麽年輕!……他還不過是個孩子啊!……他比他的畫像還要好看的多!”
    “我的被告,”坐在他右首的法警向他說道,“你看見坐在樓座上的那六位太太了麽?”這位警察指著陪審官落座的梯形審判廳上方突出的小看台,繼續對他說道,“那位是省長夫人,在她邊身的那位是德·m侯爵夫人,她非常喜歡您,我曾親耳聽見她向預審法官為你說情。再這邊那位是德薇夫人……”
    “德薇夫人!”於連忍不住叫出來,一張臉馬上漲得通紅。“她一離開這裏,”他想,“就會寫信給德·瑞納夫人的。”他還不知道德·瑞納夫人已經到了貝藏鬆。
    大家傾聽證人的報告,耗去了幾個小時的時間,然後是代理檢查長宣讀起訴書。他剛念了幾句,於連對麵小樓座上的太太們中便有兩位哭了起來。“德薇夫人是不會這麽容易就被感動的。”於連想。不過,他卻發現她的臉漲得通紅。
    代理檢察長用蹩腳的法語,極力誇張渲染這樁罪行是多麽的野蠻。於連注意到,德薇夫人旁邊的幾位夫人臉上都現出極度不以為然的表情。有幾位陪審官顯然同這幾位夫人相識,他們同她們談話,似乎在勸她們放心。“看來這一切都是好兆頭,”於連暗想道。
    一直到那個時候,於連對所有參加審判的男人們都懷著一種極度的輕蔑。聽了代理檢查長空洞乏味的控訴,更增加了這種嫌惡的感情。但是,漸漸的,於連內心的冷酷在這些同情的表示麵前消失溶解了。
    他對他的律師的堅定氣概覺得很滿意。“不要玩弄詞藻。”當他的律師開始發言時,他低聲向他說道。
    “他們從博須埃那裏偷竊了許多誇張的手法,用來攻擊您,沒想到這反而卻是在幫您的忙,”那位律師說道。
    事實上,他開始發言之後,還不到五分鍾,幾乎所有的婦女便都把她們的手帕握到手裏了。律師從中受到了鼓勵,於是對陪審官們說了一些極有力量的話。於連全身顫抖,覺得自己幾乎要落下淚來。“偉大的天主!我的敵人們將會怎麽說呢?”
    他簡直就要屈服在包圍著他的那種柔情之下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無意中看到了德·瓦勒諾男爵傲慢無禮的目光。
    “這個混蛋的眼睛裏幾乎要冒出火來,”他暗想道,“對這個卑賤的靈魂來說,這是一個多麽大的勝利啊!如果我犯的罪行,隻能夠產生這樣一種結果,那麽我真應該詛咒它。天才能知道,在冬天的長夜裏,他向德·瑞納夫人說起我時,會是如何的譏訕!”
    這個念頭一產生,便立即抵消了其他一切的想法。突然間,群眾大聲喝采,將於連猛地驚醒。原來是律師剛剛結束了他的辯護。於連想起來他應當去和律師握手,向他道謝。時間飛快地過去。
    有人給律師和被告送來點心。於連這時才注意到,沒有一個婦女離開她們的座位回家用餐,這真是一個極特別的情形。
    “說真的,我幾乎要餓死了,您呢?”律師說道。
    “我也是一樣,”於連回答道。
    “您看,省長夫人也在那兒進餐呢。”律師向他說道,“拿出勇氣來吧,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審判重又開始了。
    正當法庭庭長做辯論總結的時候,午夜十二點的鍾聲響了。庭長不得不停了下來,在一種浮動著普遍的焦灼情緒的靜寂之中,鍾聲的回響充滿了大廳。
    “這便是我的末日開始了,”於連心裏想道。他覺得心中充溢了一種責任感,似乎周身都在燃燒,直到這個時候,他始終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下定決心,不說一句話,但是,當法庭庭長問他是否還有什麽話需要補充的時候,他突然站了起來。他看見了德薇夫人的眼睛,這雙眼睛在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似乎浮動著淚光。“莫非她也流淚了麽?”他心中暗想。
    “各位陪審官先生:
    因為我憎惡別人的輕蔑,所以我不得不開口說話。這種輕蔑,我原本以為在死亡臨近的時候,自己是可以不去在乎它的,但事實卻不然。先生們,我沒有那種榮幸,隸屬於你們的那個階級。你們此時看到的,隻是一個鄉下人,一個微賤的鄉下人,他不甘於自己的處境,而起來苦苦抗爭。”
    “我絕不向你們祈求任何恩惠,”於連用一種更加堅定有力的聲音繼續說道:“我絕不存一絲一毫的幻想,死亡正等待著我。而死亡對我是公正的。我曾經企圖刺殺一位最值得敬愛的女人。德·瑞納夫人曾經像慈母一般地對待我。我的罪行是殘暴的,而且是蓄謀的,因此我是應當被判死刑的。但是,各位陪審官先生們,即使我的罪行不是這樣嚴重,我相信仍然會有許多人,不會因為我年少無知而對我心存憐念,他們願意懲罰我,以我為榜樣來懲誡一個階級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他們雖然出身微賤,為貧窮所困厄,但是卻碰運氣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而敢於混跡於高傲富貴的闊人們的上流社會裏去。”
    “先生們,這便是我犯的罪行,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因為事實上,審判我的人,沒有一個是與我同屬於一個階級的,我在陪審官的席位上,看不到一個富裕的農民,我隻看到一群憤恨不平的資產者……”
    於連用這種語調,講了近二十分鍾。他說出了在他心中鬱積已久的言語,代理檢察長渴望能夠獲得貴族階級的青睞,氣得從他的座位上跳了起來。但是在場的婦女們卻個個淚如雨下,雖然於連的辯論使用的多是些抽象的詞句。就連德薇夫人,也拿手帕擦起眼淚來了。在結束他的辯論之前,於連重又回過頭來講述他的蓄意謀殺、他的懊悔、他從前的幸福時刻、對德·瑞納夫人懷有的深深的尊敬以及子女般的無限仰慕之情……德薇夫人叫了一聲,昏過去了。
    陪審官退庭,到他們的小房間裏去了,這時時鍾正好敲響一點。沒有一個婦女離開她們的座位,甚至有幾個男人,眼裏也噙著淚水。開始大家談得卻很起勁,但是陪審官老是拖延,遲遲不能做出決定,眾人漸漸都感覺疲乏了。會場慢慢安靜下來。這真是一個莊嚴的時刻,燈光也已不如先前的明亮。於連也已經十分疲乏了,聽著周圍的人紛紛議論,不知這拖延究竟是好兆頭,還是壞兆頭,令他高興的是,大家的心都是向著他的。陪審團仍然遲遲不肯出來,但是也沒有一個婦女離開座位回家。
    時鍾剛剛敲過兩下,忽然發生了一陣巨大的騷動,陪審官們所在的那間小屋的門打開了。德·瓦勒諾男爵邁著威嚴的台步走了出來。他清了清嗓子,然後宣布道,根據天理和良心,全體陪審官一致認定,於連·索黑爾犯有殺人罪,而且是蓄意殺人。由這個宣告得出的結論,必然是死刑無疑了。果然,過了一會兒,便宣布了死刑。於連看了看他的表,不禁想起了德·拉瓦萊特先生,那時正是兩點一刻。“今天是星期五。”他心裏想。
    “不錯!今天是瓦勒諾先生最快活的日子,他判了我的死刑……我被人監視得太嚴密,瑪特兒無法像德·拉瓦萊特夫人那樣來救我出去……這樣的話,三天以後,在同一個時刻,我便知道如何來麵對那個偉大的時刻了。”
    這時,他聽見一聲大叫,將他的注意力又喚回到現實世界中來,他看見周圍的婦女們都在哽咽流淚,所有的麵孔一齊都轉向哥特式方形柱上麵的那個小樓廂。他後來才得知瑪特兒便藏身在那裏。叫聲沒有再起,眾人又將眼光轉向了於連。警察正為他在人群中打出一條通道來。
    “我絕不能讓瓦勒諾那混蛋笑話我。”於連心中暗想道,“他在宣布導致死刑的討論結果的時候,表情是何等的尷尬和諂媚啊!然而那位可憐的法庭庭長,雖然作了多年的法官,在宣判我死刑的時候,眼睛裏也含著眼淚了。瓦勒諾這家夥是多麽的高興啊,他終於報複了從前他在德·瑞納夫人身邊時的情敵!……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一切都完了……我已感覺到,我不可能向她作最後告別了……要是我能告訴她我對自己所犯的罪行是多麽的憎惡,我將會是多麽的幸福啊!”
    “隻要告訴她這句話就夠了:‘對我的判決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