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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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連被帶回監獄,關在一間為死囚預備的牢房裏,他平時是連最細小的事情也不會放過的,現在卻竟然沒有發覺他沒有被帶回到原來城堡主塔上的那間牢房裏去。他一心隻想著如果在死前能夠幸運地見到德·瑞納夫人,他應該對她說些什麽話。他想她一定不會讓他繼續說下去的。但他卻巴不得一上來便將自己內心的悔恨全部講給她聽。在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之後,怎樣才能使她相信我心中惟一愛的隻是她呢?因為,說到底,我要殺她的動機,或者是出於野心,或者是出於對瑪特兒的愛。
臨睡的時候,他躺到床上,才發覺被單是粗布作的。“啊!我這是在地牢裏,”他睜開眼睛喃喃自語道,“我已經是一個判了死刑的人了。這是公正的……”
“阿爾塔米拉伯爵曾經告訴過我,丹東在臨死之前,曾經用他的粗暴的聲音說:‘這真是奇怪,斬首這個動詞,不能有全部的時間變化,我們隻能說:我將要被斬首,你將要被斬首,但是卻不能說:我已經被斬首。’”
“為什麽不能說呢,如果我們有來世的話?……”於連繼續想道,“真的,如果我遇見了基督徒們的上帝,那我就完蛋了:他是一個暴君,因此,他滿腦子都是報仇的觀念,他的整部《聖經》,說的盡是殘酷的懲罰。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他,我甚至從來也不相信有人會真心愛他。他全沒有憐憫之心。”(他於是想起了《聖經》之中的許多章節。)“他將會用一種非常殘酷的方法來懲罰我……”
“但是,如果我遇到的是費奈隆的上帝呢!他也許會對我說:‘你將獲得饒恕,因為你曾經真心愛過……’”
“我果真真心愛過嗎?唉,我愛過德·瑞納夫人,但是我的行為卻是殘暴的。在這件事情上,同在別的事情上一樣,我為了逐慕虛榮浮華,而放棄了質樸平凡的東西……”
“可是,話說回來,那是多麽光明的前景啊!……若是遇到了戰爭,我便會是輕騎兵的上校;若是在平時,我便會是外交使團的秘書,然後升任作大使……因為我很快就能學會官場那套把戲的……即便我隻不過是個傻瓜,做了德·拉木爾侯爵的女婿,還怕會有什麽厲害的對手嗎?我們做過的一切傻事,都將被原諒,甚至還會被看作是優點,成為一個名高望重的人,在維也納,或者在倫敦過著最豪闊的生活……”
“不見得吧,先生,三天之後,就要上斷頭台了。”
於連想到了這句很有風趣的俏皮話,不禁開心的大笑起來。“的確如此,每個人都有兩個自我,”他暗想道,“見鬼,有哪個人會那麽聰明,能夠想到這一點呢?”
“好!不錯,朋友,三天以後上斷頭台,他回答剛才插話的那個自我,德·肖蘭將要和馬斯隆神父合租一個窗口,兩人各付一半的租金。真好呀,不知道在這個租金的問題上,這兩位德行高尚的人誰能占誰的便宜?”
他突然想到了羅特魯的戲劇《旺賽斯拉斯》其中有一段唱道:
拉迪斯拉斯:……我的靈魂已經準備好了。
國王(拉迪斯拉斯之父):斷頭台也準備好了,將你的頭放上去吧。
“回答得真妙!”於連心裏想著,隨即便沉沉地睡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忽然感覺被人緊緊地抱住了,一下子驚醒過來。
“怎麽,時辰已經到了麽!”於連驚恐地睜開眼睛,說道。他以為自己已經落到了劊子手的手裏了。
原來那人卻是瑪特兒,“幸而她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想到這兒,他又完全恢複了冷靜。他發現瑪特兒的樣子整個變了,好似大病了半年,讓人一點都認不出來了。
“福利萊那個壞蛋把我出賣了。”她一邊說,一邊使勁地扭著自己的手,氣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我昨天發言的時候不是很漂亮嗎?”於連回答道,“我沒有絲毫準備,即席發言,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呢!不過,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
在這個時候,於連玩弄瑪特兒的性格,冷靜得像一位熟練的鋼琴師彈琴一樣……“不錯,我是沒有顯貴的出身,”他繼續說道,“但是瑪特兒高貴的心靈,已經把她的情人抬高到了和她一樣的高度了。您以為博尼法斯·德·拉木爾在法官麵前會表現得比我更出色嗎?”
這一天,瑪特兒溫柔婉轉,毫無矯飾做作,倒似一位住在六層樓以上的貧家姑娘。但是她卻無法從他那裏得到更簡單的話,他不知不覺地,將從前在她那裏所受到的折磨,又都還報給了她。
“沒有人知道尼羅河的源頭在哪裏,”於連對自己說道,“因為人類的眼睛無法通過一條普通的河流看見江河之王,因此,沒有任何人的眼睛能看見我於連的的軟弱,因為他根本就不軟弱,但是,我有一顆易受感動的心靈,即使是最普通的言語,如果用真實的聲調說出來,也可以使我的聲音為之變得柔和,甚至於使我的眼睛流淚。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使那些心腸冷酷的人多少次的輕視我!他們以為我是在乞求饒恕。這真是我所不能忍受的啊。”
“據說丹東到了斷頭台下,因為思念他的妻子而感傷落淚,但是就是這個丹東,卻曾令一個到處是花花公子的國度振作起來,將敵人拒於巴黎的城門之外……隻有我自己才知道我能夠做出什麽事情來……而在別人眼裏,我隻不過是一個‘也許’罷了。”
“如果此時在這地牢裏的,不是瑪特兒,而是德·瑞納夫人,我還能夠控製自己的感情嗎?我的過度的失望和悔恨,在瓦勒諾之流的眼裏,在本地所有的那些貴族們的眼裏,也許被看作了我對死亡的卑下的恐懼。那些軟弱的靈魂,隻是靠了他們的金錢的力量,才抵製住了犯罪的誘惑,他們卻是多麽驕傲啊!剛剛把我定了死刑的德·莫瓦羅先生和德·肖蘭先生一定會說‘瞧吧,一個木匠的兒子,他能做出些什麽來?他也可能學得一點知識,變得聰明一些,但是他的心呢?……一個人的心可是改變不了的。’甚至連這個可憐的瑪特兒,她現在正在哭,或者說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他心裏想著,望著她哭得紅紅的眼睛……麵對她這種真正的痛苦,他忍不住將她抱在懷裏,一時倒忘了繼續他的推論……“她也許哭了整整一夜,”他心裏想道,“但是將來有一天,當她回憶往事的時候,她會感到極度的羞恥!她會認為自己在情竇初開的時候被一個平民的卑鄙思想引入了歧途……克魯瓦斯努瓦是個軟蛋,將來一定會娶她的,而且我相信,他這樣做是對的,她能夠令他幹出一番事業的。”
一個意誌堅定報負遠大的人,
應該有權力支配一般庸夫俗子。
“唉!這倒真是有趣。從被判處死刑以來,我一生中念過的那些詩句,竟全都回到我的腦子裏來了。這難道是一種回光返照的跡象麽……”
瑪特兒有氣沒力地向他重複說道:“他在隔壁的房間裏。”他終於注意到了這句話。“她的聲音很微弱。”他心裏想道,“但是聲調裏仍然流露出她的性格的高傲。”為了避免發脾氣,她有意把聲音放低了。
“誰在那裏?”他用溫柔的聲音向她問道。
“律師,他要您在上訴的呈文上簽字。”
“我不上訴。”
“怎麽!您不上訴?”她說道,猛地站了起來,眼睛裏再也壓抑不住射出憤怒的火焰,“請問,那是為什麽?”
“因為此刻我自覺有勇氣去麵對死亡,不至於引起旁人太多的笑話。如果在這陰濕的地牢裏長期禁閉了二個月之後,誰又能保證我還有現在這樣高昂的情緒?況且我預料還得和教士們打交道,和我父親見麵。……世上再沒有比這更令人不快的事了。讓我去死吧。”
這個出人意料的反對意見,又將瑪特兒性格中固有的驕傲激活了。她在來貝藏鬆監獄的地牢之前,還沒能見到福利萊神父,此時便將她的全部怒氣一股腦發泄在於連身上,她本來是崇拜他的,但是在這一刻鍾裏,她卻詛咒他的性格,後悔自己錯愛了他,從前在德·拉木爾府的圖書室裏用犀利毒辣的語言百般辱罵他的那個高傲的瑪特兒,突然之間又回轉來了。
“為了你的家族的光榮,上天真應該把你降生為男人。”他向她說道。
“但是我自己呢,”他心裏暗想道,“在這個討厭的地方呆上兩個月,被那幫貴族老爺們當作肆意侮辱嘲弄的對象,而惟一的安慰便是這個瘋女人的詛咒,如果那樣的話,我才真正是個傻瓜呢……好吧,後天早上,我將要和一個以冷靜和技術高超聞名的人進行決鬥……非常高超,魔鬼一方說,他彈無虛發。”
“好吧,果真如此就好了。(瑪特兒繼續滔滔不絕地向他辯論。)“不,”他對自己說,“我決不上訴。”他這樣下定了決心,便安然怡然地墜入到夢幻中去了……六點鍾的時候,郵差照例經過,將報紙送進來。八點鍾,德·瑞納先生看完報紙之後,愛麗莎踮著腳尖輕輕地走來,將報紙放在她的床上。過一會兒,她醒了去讀那份報紙,讀著讀著忽然驚慌起來,漂亮的手抖個不停,她看到了這幾個字:十點零五分,他的生命終止了。
“她會痛哭流涕的,我了解她。我刺殺她這件事,她不會放在心上,一切都會忘記。隻有我企圖殺死的那個人,才是惟一真心真意為我的死而痛哭落淚的人。”
“啊!一個多麽鮮明的對比!”他心裏想道,在瑪特兒的不住吵鬧的一刻多鍾時間裏,他心裏想的卻隻是德·瑞納夫人,無論如何努力,他始終也無法讓他的心從對維裏埃的那間臥室的回憶中收回。盡管他不時還要回答瑪特兒幾句,但他的眼睛裏,卻似乎清晰地看見貝藏鬆的報紙放在橙黃色的塔夫綢麵的被子上,他看見那隻潔白如玉的手痙攣地抓著報紙,他看見德·瑞納夫人淚流滿麵……他眼看著一顆顆淚珠從那張可愛的臉頰上緩緩地流下來。
德·拉木爾小姐沒法子從於連那裏得到任何肯定的答複,於是便把律師請了進來。這位律師從前曾經參加過一七九六年對意大利的遠征,是一名上尉,同馬努埃爾是戰友。
他依照慣例,自然也反對這位被判死刑的人的決定。於連對他很尊重,便將他的理由逐條解釋給他聽了。
“說真的,如果是我,也會和您一樣想,”賈利克斯·瓦諾先生(律師的名字)最後說道,“但是我是律師,我的職責是每天來看您。您還有整整三天的時間可以提出上訴。如果這座監獄下麵有一座火山爆發,那麽從今天起,兩個月之內,您還可以得救。不過您也可能死於疾病。”他一邊說,一邊注視著於連。
於連同他握手。“謝謝您,您是一個正直的人。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瑪特兒隨著律師一同出去了,於連覺得,他對律師的友誼,比對瑪特兒的友誼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