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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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個鍾頭,他正在酣睡,忽然感覺有幾滴淚水滴在他的手上,猛然驚醒。“唉!又是瑪特兒,”半夢半醒之中,他迷迷糊糊地想,“她信守她的理論,想用柔情來軟化我的決心。”他索性都不睜開他的眼睛,以免再看到一幕悲愴的景象上演,又惹得自己心中厭煩,他忍不住又想到了貝爾費戈爾的詩句,那是他為逃避他的妻子而作的。
    他聽到一聲奇異的歎息,不禁睜開眼來,那是德·瑞納夫人來了。
    “啊!這不是一場夢吧!我死之前終於又見到您了!”他放聲大叫,一下子撲倒在她的腳下。
    “對不起,夫人。”他猛然清醒過來,連忙說道,“請您饒恕我,在您眼裏,我不過是個謀殺犯罷了。”
    “先生,我來懇求您上訴,我知道您心中不願意這麽做……”她說著說著,被嗚咽哽住了氣息,再也說不下去了。
    “請您饒恕我。”
    “如果您想得到我的饒恕,”她對他說道,一邊站起來,投入了他的懷抱,“那麽,你就立刻對你的死刑判決提出上訴。”
    於連不停地吻她的臉。
    “這兩個月之內,您每天都會來看我嗎?”
    “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每天都來,隻要我的丈夫不阻止我。”
    “我簽字!”於連叫道。“怎麽!你饒恕我了嗎?這可能嗎?”
    他將她緊緊擁在懷裏,幾乎要瘋狂了。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沒什麽,”她向他說道,“隻是你把我弄疼了。”
    “是你的肩膀。”於連叫道,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他離開她稍稍遠了一點,熱烈地親吻她的手。“我最後一次在維裏埃你的寢室裏見你的時候,誰又能料到會有今日?”
    “誰又能料到我會給德·拉木爾先生寫那封誣告的信呢?”
    “你要知道,我一直愛著的是你,除了你,我沒有愛過其他任何人。”
    “那是可能的嗎?”德·瑞納夫人歡樂地叫了出來。她輕輕靠在於連身上,他還跪在她的麵前,兩個人默默垂淚,哭泣了很久。
    於連一生之中,從來沒有過如此幸福的時刻。
    良久良久,他們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德瑞納夫人說道:
    “還有那位年輕的米什萊夫人,或者不如說是德·拉木爾小姐,因為我現在真的已經相信這個奇特的愛情故事了!”
    “那隻是在表麵上才是真實的,”於連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但卻不是我的情人……”
    他們不斷地互相打斷對方的話,好不容易才把彼此不知道的事情最後說清了。寫給德·拉木爾先生的那封信,是由聽德·瑞納夫人懺悔的年輕教士打的草稿,然後由她謄寫的。
    “宗教讓我犯了一樁多可怕的罪啊!”她對他說道:“我還把原信裏最可怕的段落修改了許多呢……”
    於連歡樂和幸福向她證明,他已經完全原諒她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瘋狂地愛過。
    “我仍然相信我是虔誠的,”德·瑞納夫人接著向他說道,“我真心誠意地相信天主,我也相信我的罪是可怕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從我看見你的時候起,甚至在你朝我開了兩槍之後……”這時候,於連也不管她說完還是沒說完不停地吻她。
    “放開我,”她繼續說道,“我一定要和你說清楚,免得以後忘記了……我一見到你,我的責任感便完全消失了,隻剩下了對你的愛,其實‘愛’這個字還太輕了,我對你的感情,就是我隻應對天主才感到的那種東西:一種尊敬、愛慕和服從的混合……說真的,我自己也說不清你在我心裏引起的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如果你對我說:‘給監獄的看守一刀’,我會想也不想,毫不猶豫地便去做了。請你在我離開你之前,將這件事情為我解釋明白吧,我想看清楚自己的心,因為兩個月之後,我們就要永遠分別了……真的,我們會分別嗎?”
    “我收回我的話,”於連大叫道,猛地站了起來,“我不對死刑判決上訴了。除非你答應我絕不用毒藥、刀子、手槍、火炭或其他任何方法來結束或者傷害自己的生命”。
    德·瑞納夫人的麵容忽然變了,原先充溢的那種最溫存的柔性,此時都化作了深沉的遐想。
    “如果我們馬上死去呢?”最後,她終於向他問道。
    “誰知道人死之後會是怎樣一副情形呢?”於連回答道:“也許是痛苦,也許是虛無。難道我們不能在一起甜甜蜜蜜地度過兩個月的時光麽?兩個月裏有不少的日子。我永遠也不會像那樣的幸福了!”
    “你永遠也不會像那樣的幸福了!”
    “永遠也不會!”於連大喜,不斷地重複道:“我對你說話如同對我自己說話一樣,天主不容許我誇大。”
    “你這樣對我說話,是命令我。”她臉上露出羞怯而憂鬱的微笑,說道。
    “好吧!你發誓,以你對我的愛情的名義發誓,絕不用任何方式,不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方式自殺……記住。”他補充道,“你必須為我的兒子活下去,因為瑪特兒一旦成為德·克魯瓦斯努瓦夫人,便會把他丟給仆人們去撫養的。”
    “我發誓!”她冷冷地答道:“但是我要把你親手寫的簽上你的名字的上訴帶走。我要親自去找總檢察長先生。”
    “當心,這會連累你自己的。”
    “自從我公開到監獄裏來看你之後,我便成了貝藏鬆和整個法朗什——孔泰全省街談巷議的女主角了。”她憂鬱地道,“嚴厲的廉恥的界限已經越過……我是一個喪失了名譽的女人,真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她的口氣那麽淒慘,於連將她抱在懷裏,感受到了一種對他仍是全新的幸福,那已經不再是愛情的陶醉,而是極端的感激了。他第一次察覺到她為他做出的犧牲是多麽巨大。
    一定是有哪個好心人通知了德·瑞納先生,他的妻子曾經到監獄去看望過於連,並且在那裏羈留了很久,因為三天之後,他派了一輛馬車來,命令她立即動身回維裏埃去。
    這個殘酷的分離,使於連這一天的生活從開始便不愉快,兩三個鍾頭以後,有人告訴他,一個喜歡玩弄陰謀,但是卻沒有能夠在貝藏鬆的耶酥會裏出人頭地的教士,從大清早起,便站在了監獄門外的路上,外麵正下著大雨,那個家夥作出一副受難的樣子,聲稱要為於連祈禱。於連本來就心緒不佳,聽說了這件愚行,心中更是大大的不快。
    這天早晨,他已經拒絕了這個教士的探訪,但是這個人卻早已拿定了主意,要聽於連的懺悔,以便利用從於連那裏聽來的隱情,在貝藏鬆的青年婦女中博取名聲。
    他高聲宣布,他要不分晝夜地守在監獄門前:“天主派遣我來感化這個叛教者的心……”一般愚夫愚婦,總是喜歡看熱鬧,立時便在他周圍圍成了圈子。
    “是的,我的兄弟們!”他對他們說道:“我將整日整夜地站在監獄門前,從現在起,我每日每夜都將站在這裏,聖靈對我說,我負有上天的使命,來拯救這個年輕的索黑爾的靈魂。來和我一起祈禱吧……”
    於連最討厭人們議論他,以及一切可能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他的事。他隻想趁著這個機會,不聲不響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他惟一的希望,便是能和德·瑞納夫人再見上一麵,他真是瘋狂的愛著她。
    監獄的大門朝著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一想到這個滿身泥汙的教士在那裏招搖惑眾,引來一大群人在那裏議論紛紛,便令他的心備受折磨。“毫無疑問,他每時每刻都在念我的名字!這處境真比死還令我感到難過。”
    每隔一個鍾頭,他便叫那個對他忠心的管鑰匙的人出去兩三次,去看那個教士是否還在監獄門口。
    “先生,他雙膝跪在泥水裏,”管鑰匙的人每次都這樣對他說:“他高聲祈禱,為您的靈魂念誦禱文……”“這個討厭的家夥!”於連心裏想道,這時候,他果然聽見一陣嗡嗡的聲音,顯然是人群在應答禱文。於連看見那個管鑰匙的人也在嚅著雙唇,背誦拉丁文的禱詞,他簡直已經忍無可忍了。“人們都已經開始議論了”。那個管鑰匙的人說道:“他們說您一定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否則怎麽會拒絕這樣一個聖潔的人的拯救呢?”
    “啊!我的祖國啊!你還是這麽地野蠻!”於連簡直要氣瘋了,放聲大叫道,也不管那個管鑰匙的人還站在旁邊,又繼續大聲推理道:
    “這個家夥想在報紙上博取一篇有關他的文章,他一定會得到的。”
    “啊!這些該下地獄的外省人,若是在巴黎,我就不會受這樣的氣。那裏人招搖撞騙的伎倆可要比這裏高明多了。”
    “把那個聖潔的教士叫進來吧。”最後,他向管鑰匙的說道,氣得額頭上汗水直流。
    管鑰匙的人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喜氣洋洋地出去了。
    那個聖潔的教士麵目醜得可怕,而且滿身汙泥。這時冷雨淅瀝,顯得地牢裏更加陰暗潮濕。教士想要擁抱於連,向他說話時,拿出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那種最卑劣的偽善實在太過露骨,於連一輩子也不曾這麽生氣過。
    教士進來一刻鍾之後,於連忽然變成了一個十分怯懦的人,他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可怕。他想到死刑執行後兩天,他的屍體開始腐爛的情景……
    他幾乎要表現出軟弱來了,或者向這個教士撲過去,用鐵鏈將他勒死,這時他忽然又起了一個想法,他要請這個聖潔的人為他舉行一次四十法朗的彌撒,就在行刑的當天。
    時間快到正午,教士終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