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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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士剛一出去,於連便放聲大哭起來,因為死亡已經越來越近了。過了一會兒,他對自已說,如果德·瑞納夫人在貝藏鬆,他一定會向她承認他的軟弱……
正當他惋惜他最心愛的女人不在身邊的時候,卻忽然聽到了瑪特兒的腳步聲。
“在監獄裏最大的不幸。”他暗想道,就是不能把門關上。瑪特兒向他說的一切,都隻是使他生氣罷了。
她告訴他說,在審判的那天,德·瓦勒諾先生已經將他的省長委任狀弄到了手,因此才敢不把德·福利萊先生放在眼裏,而高高興興地定了他死刑。
“您的朋友是怎麽想的,德·福利萊先生剛才對我說道,為什麽故意去喚醒並攻擊那些階級貴族的虛榮心呢?為什麽要談到階級呢?他給他們指出了為了維護他們的政治利益他們應該怎麽做。那些蠢貨起先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並且都已經要流淚了。這種階級的利益,蒙住了他們的眼睛,使他們看不到判處別人死刑的恐怖。我們應該承認,索黑爾先生處理事情太幼稚了。如果我們請求特赦也救不了他,他的死實在是一種自殺……”瑪特兒自然不能將一件她自己也沒料到的事告訴他,那就是福利萊神父看見於連已經完了,便起了做於連的繼承人的念頭,以為那對自己實現野心是大有好處的。
於連又是生氣,又是無可奈何,加上對瑪特兒的抵觸情緒,差不多就要瘋狂了。便對她說道:“你去為我做一次彌撒吧,也讓我清靜一會兒。”瑪特兒對德·瑞納夫人的探監本來已經很妒嫉,現在又聽他如此說,知道他之所以生氣,隻是因為她剛剛離開了貝藏鬆,不禁大哭起來。
她的痛苦是真實的。於連明白這一點,於是更加惱怒。他迫切地需要孤獨,但是又怎樣才能得到孤獨呢?
瑪特兒對他百般勸說,卻總也無法使他緩和下來,最後隻得走了。但是差不多就在同一時候,富凱又來了。
“我想一個人呆著,”他向這位忠實的朋友說道,看見富凱還有些猶豫不肯走,他便又說道,“我正在寫一篇請求特赦的呈文……還有……請你不要再跟我談有關死亡的事了。如果那天我有什麽特別的需要,我會預先告訴你的。”
於連終於得到了孤獨,卻覺得自己比以前還要頹喪懦弱。這個被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心靈和所剩的惟一力量,又在向德·拉木爾小姐和富凱掩飾自己的情緒時消耗光了。
傍晚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想法,方才感覺到幾分安慰。
“如果今天早上,當死亡在我看來是那樣醜惡的時候,有人通知我要執行死刑,‘群眾的眼睛就像是光榮的針刺’,我的神態也許會有些不自然,就像一個膽怯的花花公子初進客廳時一般。若是這些外省人中有幾個目光敏銳的話,他們也許會猜出我的軟弱……,但不會有人看出我的軟弱。”
他這樣分析了一番之後,覺得自己的不幸已經減輕了許多。“我此刻是個懦夫”,他唱著說,“可是沒有人知道。”
第二天,有一件更讓人不快的事情正等待著他。很久以來,他的父親便說要來看他,那天於連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那個白發蒼蒼的老木匠便已經來到地牢裏了。
於連覺得自己很虛弱,預料會有令人不快的斥責。好像上天故意要加重他的痛苦的感覺似的,那天早上,他竟然對未曾愛過他的父親感覺深深的懊悔。
“命運讓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彼此緊挨在一起。”管鑰匙的人草草地打掃地牢的時候,於連心裏暗想道:“我們彼此幾乎是不遺餘力地拚命傷害對方。他在我臨死的時候還要來對我進行一次最後的打擊。”
等到牢房裏隻剩下了他們兩人,老人便開始了嚴曆的責斥。
於連一時忍不住,竟流下淚來,“多麽丟人的軟弱啊!”他憤怒地向自己說道:“他將到處向人誇大,說我缺乏勇氣,要是教瓦勒諾之流和統治維裏埃的那些平庸的偽君子們聽說了,他們又將覺得那是一個多麽大的勝利啊!他們這幫人在法國勢大財雄,占盡了社會上的種種利益,到現在為止,我至少可以對自己說:‘他們得到了金錢,是的,一切的榮譽也都堆積在他們身上,但是我呢,我有的卻是高貴的心靈。’”
“而現在這裏卻有了一個人人都相信的見證人,他將大張其辭地向全維裏埃的人證明,我在死亡麵前是如何的軟弱!在這次人人都明白的考驗中,我將成為一個懦夫了!”
於連幾乎要陷入到絕望之中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打發走他的父親,想要做假來欺騙這個精明的老頭兒,此時此刻他完全是無能為力的。
他腦子閃電似的考慮著一切可能的辦法。
“我還存有錢,”他忽然叫了出來。
這句天才的話真是靈驗無比,立時便改變了老頭兒臉上的神色和於連在眼中的地位。
“我應該怎樣處理它呢?”於連繼續說道,心情立時平靜了下來,那句話所產生的效果使他擺脫了一切自卑感。
利欲熏心的老木匠生怕這筆錢落不到手,擔心於連會把一部分留給他的哥哥,興致勃勃地談了許久。於連現在已經可以嘲弄他了。
“好吧!關於我的遺囑,天主已經給了我啟示。我將給我的哥哥每人一千法郎。餘下的都歸您。”
“很好,”老頭兒說道,“餘下的應當是我的。既然天主開恩感動了您的心,如果您願意像一個好的基督徒那樣死去,您就應當清償您的一切債務。還有我預先為您墊付的膳食費和教育費,您還沒想到呢……”
“這就是所謂的父愛!”當於連最後終於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忍不住傷心地說道。過了一會兒,監獄的看守進來了。
“先生,在父親探監以後,我照例要送給我的客人一瓶好香檳酒,價錢略微貴一點,六法郎一瓶,不過它可以使人心情舒暢。”
“拿三個酒杯來,”於連用一種孩子似的熱情回答道,“我聽見走廊裏有兩個犯人在散步,把他們也叫進來”。
看守將兩個苦役犯帶了進來,這兩個都是慣犯,很快就要被送回苦役牢裏去了。他們都很樂觀,而且非常機靈、勇敢和鎮靜。
“如果您給我二十法郎,”其中一個犯人向於連說道,“我就把我的經曆仔仔細細地講給您聽。那可真是有趣極了。”
“要是您向我撒謊呢?”於連說道。
“絕計不會。”他回答道:“您看我的朋友就在這裏,他對我這二十法郎很眼紅,我要是說謊的話,他會當場拆穿我的。”
他的故事實在令人厭惡。它表明這個人有一顆勇敢的心,這顆心裏隻有一種欲望,就是金錢的欲望。
他們出去以後,於連仿佛變了個人,再不是先前的那個了。他不再對自己生氣。自從德·瑞納夫人離開以後,他就陷入那種被懦弱激發起來的劇烈的痛苦裏,現在這痛苦變成了憂鬱。
“如果我少受一點表象的欺騙”,他對自己說道:“我就能夠看出來,在巴黎的客廳裏,充斥著的盡是一些像我父親一樣的正人君子,或者是像這些苦役犯一樣的狡猾的壞蛋。他們說得對,客廳裏的那些人,每天早上起來,絕對不用想這個令人傷心的問題:今天的午飯怎樣解決?他們卻誇耀他們的誠實!他們如果當了陪審官,就會得意洋洋地將一個因為餓得快要昏倒而偷了副銀餐具的人判處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