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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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比上陽城冷,風景荒蕪。
龍霄霆抵達邊疆駐紮之地,立即有數不清的公事等他處理。
霜蘭兒閑不住,所幸在軍中為將士們看起病來。她的醫術很好,幾日下來竟在軍中小有名氣。人都稱瑞王爺新夫人為“妙手神醫”,軍中有些因刀傷常年風濕疼痛的,還有腸胃不適的,吃了她開的藥後,都有明顯好轉。如此一來,她大有比龍霄霆更忙的趨勢,營帳中人來人往。
這晚,霜蘭兒看完最後一個病人起身,活動了下筋骨,又坐回軟榻邊。困意來襲,她本想閉眸小憩一會兒,哪知一下子竟睡了過去。
帳外空曠的荒野上,暮色如幕布低垂,四麵一片茫茫。
龍霄霆處理完公事本想找霜蘭兒一同用晚膳,哪知她的營帳竟漆黑一片。“呲”一聲,他手中火褶驟然亮了,昏黃的一點光透進營帳中。他瞧見她伏在軟榻邊,睡得正香。
他走近幾步,她似輕輕一動。
他一僵,竟再不敢動,屏息靜氣一樣小心翼翼,站了很久,以至於他舉著火褶子的手臂都漸漸發麻。
夢中的她嘴角微微抿,菱唇在昏黃火焰的照耀下泛著水潤的光澤。營帳的簾子尚是開著,風吹進來,吹起她頰的碎發,更有一番朦朧美。
霜蘭兒睡得不沉,像是感覺到什麽,她陡然一個激靈,睜開惺忪睡眼,徹底醒了過來。望去,竟有長長的人影投射在帳壁上。她連忙轉頭,借著微弱的火光,看清身後之人竟是龍霄霆。她雙頰微微暈紅。
龍霄霆溫聲道:“聽副將說你忙得連午膳都顧不上吃,我來喊你用晚膳。看你睡得香,不忍叫醒你。”
霜蘭兒瞥一眼身旁沙漏,旋即一驚,都快子時了。他該不會一直在這等吧。她忙從案幾上取來一張紙,飛快寫道:“你來了很久了?為何不早點叫醒我?”
龍霄霆俊顏上略過一絲尷尬,“沒有,剛來而已。”
霜蘭兒美眸微睜,一臉懷疑,他子時才來叫她去用晚膳?怎可能?
龍霄霆岔開話題,柔聲道:“本來帶你出來散心,你卻將自己弄得這般辛苦。”
霜蘭兒拿起擱在一邊的筆,蘸了點墨,草草在紙上寫道:“不會,我覺得很滿足。”
他望了她一眼,眸中有探尋之意。
霜蘭兒飛快寫道:“從前我在仁心醫館當醫女學徒,雖然每日很辛苦,可有種滿足感。人累了隻需睡一覺,第二日就恢複力氣了。”
龍霄霆沉默片刻,“我以為女子都希望有著安逸的生活。”
霜蘭兒低首笑了笑,換了張宣紙又寫道,“粗茶淡飯,晝夜辛苦,可夫妻相扶也是一種安逸。錦衣玉食反倒是空虛寂寞。我自小家境貧寒,爹爹臥病在床,娘親給人洗衣,我在醫館當學徒。雖收入微薄,我卻覺得生活有期盼,比如過年時,我們攢錢買上一隻雞燉著吃,當香味飄散整間屋子,你會覺得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一頓飯。我感念生活,期待明年會更好。可不知王爺,日日麵對山珍海味,可還有食欲?同樣,你以為的安逸生活,對我來說,其實並不快樂。”
這麽長一段話,寫完時,她不禁覺得手酸。其實這種溝通方式很好,平日龍霄霆沉默寡言,她有話無法他,如今她啞了,以紙傳遞她的想法,他似乎更有耐心去看。
龍霄霆望著眼前宣紙,墨跡慢慢幹涸,陷入沉默。月亮如清水一般,緩緩透進來。邊塞的風在屋中來回穿梭著。他終於開口,“你想要什麽,我盡力補償你。”
霜蘭兒一愣,旋即攤開另一張宣紙,蘸飽一筆濃墨,落筆道,“王爺喜歡看‘醉雙亭’,應該能懂我的意思。若王爺真想補償,我隻想……”
她一個字一個字寫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看著。
她的筆突然停頓了下,顫了顫。
他挺直的眉峰亦隨之輕輕糾結。
她再次落筆,“離開”的“離”字剛剛起了個頭。
他似知道她要寫什麽,手掌突然覆下來,握住她柔軟的小手。
她握住的筆尖一顫,一滴濃黑的烏墨落在雪白紙上,像是將那未寫完的“離”字化作一朵美麗的梅花。抬眸望著他,她微微蹙眉。
他輕輕搖頭,卻強勢地說道:“你想的,絕不可能。我會好好待你。”
她愣住。
夜靜到極點,連遠處值哨的腳步聲都能隱隱聽見。
龍霄霆呼吸漸漸紊亂,突然道:“我去傳膳。我明日空閑,帶你去瞧楓葉。”說罷,他匆匆離去。
看楓葉?
霜蘭兒啞然,她越來越看不懂他了。
次日早上,天陰沉沉的,滿天鉛雲壓在頭頂。
龍脊山上風大,吹散霜蘭兒長發,都遮在眼前。
龍霄霆停住腳步,自路邊摘了些長草編成環。
霜蘭兒不解地望著他。哪知龍霄霆將草環戴在她頭上,壓住她被風吹散的長發。
龍霄霆拍了拍手上草屑,轉身注目著赫赫河山,“你看,祥龍國萬裏河山,皆在眼前。”
霜蘭兒順著他的方向望去,先前營寨早成了一個個模糊的小黑點。荒原無盡,黃沙飛揚,更遠之處,山巒起伏,高牆綿延。
龍霄霆突然譏諷一笑,“他怎配得到江山。”
霜蘭兒微微一愣,她知曉他口中的“他”指的是當今太子,他的親兄弟龍震。他從未在她麵前提過朝政。瞧他語氣,似乎對太子有極大的怨恨,遠超出皇位爭鬥。也不知為何?
龍霄霆自覺失言,甩頭笑了笑,拉起霜蘭兒繼續朝山上去。
滿山紅葉,層層楓林,像是燃燒起來一般,美得炫目。
龍霄霆心情很好,愈走愈快。霜蘭兒漸漸跟不上他的腳步。突然,她被碎石突出的棱角撞了一下,腳一崴,劇痛傳來。
龍霄霆察覺到她踉蹌了一步,連忙轉身問道,“怎麽了?”
霜蘭兒折下路邊一枝紅葉,在地上寫道:“腳崴了。”樹枝掃過黃土時,地上的灰塵嗆起來,她輕輕咳了一聲。
龍霄霆溫和道:“美景都在頂峰呢,我背你吧。”
霜蘭兒美眸圓睜,連忙搖頭。堂堂王爺背她,怎能如此?她在地上寫道:“你是王爺,我受不起。”
龍霄霆笑了起來,“好,我是王爺,你受不起。”他猛地將霜蘭兒抱起來。
霜蘭兒更驚。
龍霄霆聲音促狹,“夫君抱你,總行了吧。”
霜蘭兒臉紅得與兩旁楓葉一般,似要燒起來,他的眼神灼熱,避無可避,她隻得伏在他肩上,不敢看他。
他抱著她拾級而上。身側是層層楓林,像一串串正在燃燒的爆竹,紅瓣黃蕊交輝,色彩豐饒。
他一步一步上著台階。她窩在他懷裏,絲毫感受不到山路的崎嶇不平。
走著走著,龍霄霆突然開口,“蘭兒,我聽說玉環山中有位神醫,我想帶你去看看,也許你的嗓子還能治好。”
霜蘭兒靜靜聽他說著,細膩的臉側蹭在他上好的錦緞之上,隻覺那料子光滑細膩,一如他此刻的話語般溫馨。她將頭更深地埋下去,心“砰砰”直跳。
龍霄霆突然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道:“治不好,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
霜蘭兒有些懵,好似一麵鏡湖中投入碎石,水波微微蕩漾起來,再不能平靜。她腦中“嗡嗡”直響,反複想著他說的話。
龍霄霆又走了幾步,突然低首,適逢霜蘭兒抬頭,他微冷的唇猝不及防地貼上她的唇。
二個人同時怔了怔。
霜蘭兒臉色一僵,飛快地低下頭去。
龍霄霆亦是不自然地咳嗽一聲,岔開話題:“蘭兒,從前我忽略了你的感受。你父親的案子本就有些疑點,不是我經手,我也沒太在意。我盡力幫你再查一查。”他走著走著,突然停下腳步,因他感到自己肩頭竟是濕漉漉的一片。
山頂就快到了,他將她放下,坐在路旁大石上。
霜蘭兒別過臉去。
“你哭了?”龍霄霆好看的眉蹙起。
霜蘭兒早就悄悄擦幹了眼淚,隻餘眼眶紅紅腫腫的。她仰起臉來看著他,搖了搖頭。其實,方才他說那些話時,她的心中震撼。原本她就揣測,她父親的事是勢力強大的秋家一手操縱,他並不知情。如今聽他親口說出來,她竟覺心中輕鬆許多。隻要不是他,她心中就會好受些。
龍霄霆望著她通紅的眼,取笑道:“明明就是哭了,你看我的衣裳都濕了。”
霜蘭兒咬唇,忽然,零零星星的雨點落下。她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道:“沒哭,是下雨了。”
他好笑她的倔強與逞強,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好,好,是下雨了。”
她笑得純真、純淨。
他突然擁緊了她,抱著她的腰往大樹下躲雨。寒風襲來,楓濤陣陣,冷意侵骨,他拉著她依偎向懷中。濃密樹葉前,雨水若珠簾般落下,將他們兩人隔絕在樹底窄小的空間之中。
溫馨的感覺,漸漸彌漫。
短暫的巡疆,很快結束。回到瑞王府,想不到府中迎來一位貴客。
端貴妃大駕瑞王府,說是皇帝突然決定今年壽誕要在瑞王府擺席,為了給皇帝籌劃筳宴,端貴妃自然要在王府小住。
得知這個消息,霜蘭兒心中“咯噔”一下,她明白皇帝壽誕筳席隻是個由頭,秋端茗是衝著自己來的,秋可吟在王府失勢,秋端茗不可能不幫自己的侄女。接下來的日子,端貴妃終日忙於籌辦壽誕,沒有找她麻煩。表麵越平靜,她心中越沒底,隱隱總覺得要出事。
龍霄霆一如既往,每日總會來陪她一兩個時辰。忙時他帶著公文在醉園翻閱,閑時則與她下棋品茶。
天一日日冷下來,轉瞬初冬已至。皇帝壽誕就在後日。
瑞王府中裝飾奢華,樹上綁粉色絹花,雖是初冬,景色猶勝春夏,宛若人間仙境。夜時處處華燈眩目,映得四下裏明如白晝。
這夜明月如鉤,清輝如水。
霜蘭兒安靜地坐在桌邊,手中縫著一件東西。
屋子裏供著龍霄霆送來的蘭花,葉如鋒利的寶劍,花朵則是濃綠素白的顏色,像是玉色溫潤,靜靜吐露著清雅芳香。他說這花叫做——春劍葉蝶。
忽然一雙臂膀在身後將她擁住,她一頓,龍霄霆來了,同時她手中也縫完最後一線。
龍霄霆輕輕問:“這麽晚,你在做什麽?”
霜蘭兒轉身,晃了晃手中東西,衝他一笑。
龍霄霆雙眸一亮,驚歎道:“皮影人物?蘭兒還會做這種東西,真叫我驚訝。”
霜蘭兒取過宣紙,寫道:“皇帝壽誕上有請皮影戲班,我跟他們的師傅學了點。”
龍霄霆伸手點了點霜蘭兒額頭,“你學這些做什麽?怎麽弄的?這麽逼真。”一邊說著,他一邊擺弄手中皮影人物。心中暗讚她心靈手巧,女子發飾和衣飾上繪著花、草、雲、鳳圖案,男子則是周身刻滿龍紋,栩栩如生。他笑問,“這是你和我?”
霜蘭兒想一想,沒承認,也沒否認。她一時心血來潮做這東西,真沒想那麽多。
龍霄霆似來了興致,用筆畫了一把油紙傘,再用剪子將油紙傘剪下來,握在皮影男子手中。接著他擺弄手中皮影女子,讓皮影女子站在桌邊,擺弄成狼狽的樣子,“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趕往越州,再耽誤不得了。公子……”
皮影男子翩然轉身,撐著傘點了點頭。
他又學著她的聲音,“哦,謝謝你。”
最後,皮影女子來到皮影男子身後,皮影男子將油紙傘交給皮影女子。
他的聲音本就低沉,學女子清冷的聲音並不別扭,倒是別有味道。堂堂瑞王竟喜歡小孩子的玩意兒,霜蘭兒笑起來。這是他們雨中相遇的情景。細雨紛飛,白衣翩翩,他似煙雨朦朧中最亮一筆。這一幕像深深刻在她心中,無法忘記。
窗外,月光靜靜篩入,盡數落在霜蘭兒臉側。
龍霄霆凝望著她,突然道:“蘭兒,你的嗓子變啞,是人為。你的補血湯藥中有一味草藥名喚龍蛇草。你平日刺繡的針上熏了雀靈粉。”
霜蘭兒激靈靈一冷,素手在紙上潦草寫著,“龍蛇草加雀靈粉,雙管齊下,腐蝕神經……”
他握住她顫抖的手,冷冷注視著紙上因震驚而扭曲的字跡,沉默片刻後,道:“我已知曉誰在背後指使。放心,我定還你公道。”
晶瑩的淚珠滑出眼角,霜蘭兒趕緊偏頭,仍落下一滴在他手背上。
望著自己手背上的晶瑩,裏麵映著燭火的影子,他的聲音低不可聞,“我的妻,隻有你。”
霜蘭兒聽清了,也聽懂了,可過於震驚,她隻疑惑地望著他。她不敢相信,他已知曉秋可吟真麵目?
龍霄霆不答,繼續道:“我想趁父皇壽誕,上表此事。”
霜蘭兒愣住,事情來得突然,她心中一陣狐疑,沒有半點喜悅的感覺,反倒惴惴不安。而這樣的擔憂,終於在次日下午有了分曉。
來人是丹青,她外罩一件黑色鬥篷,打扮詭異,冷聲道:“貴妃娘娘請蘭夫人到府外走一趟。別想推脫,跟你爹娘有關。”
霜蘭兒神情一冷,並不敢跟丹青走。
丹青半是譏諷道:“你怕什麽?明日是皇上壽誕,誰也不敢在這時候惹事。”
霜蘭兒思忖片刻,爹娘都在端貴妃手中,她無論如何得去。批了件外裳,她跟隨在丹青身後,坐了一段路馬車,丹青將霜蘭兒領進一間偏僻的民宅。
推開屋門時,陽光耀入,清晰照出數不清的細小灰塵張牙舞爪地飛舞。屋中像是黑暗的無底深淵,讓人不寒而栗。
丹青將霜蘭兒推進去,咯咯一笑:“貴妃娘娘等著你呢。”
霜蘭兒硬著頭皮走進去,隻見秋端茗高坐椅上,神情冷若冰霜。
秋端茗端起一隻白瓷茶碗,輕輕飲啜一口棗茶,開口道:“你挺有本事的,到底是何玉蓮生的女兒,知道使手段。”她手一揚,將一隻黃花梨錦盒丟在霜蘭兒麵前。
霜蘭兒狐疑地望著錦盒,不敢去接。
秋端茗也不抬眼,淡淡道:“打開看看。”
不知緣何,心中像有著不祥預感,霜蘭兒撿起錦盒的手情不自禁顫抖起來。打開盒蓋,隻一瞥,她驚住,手中錦盒劇烈顫抖起來。錦盒中赫然躺著一枚斷指,指上套著一枚翡翠戒指,老舊褪色的赤金,翠玉中隱隱可見一道歲月裂痕。這是她娘親的戒指,斷指亦是她娘親的……血液幹涸不久,顯然是今日所為,秋端茗怕她不肯屈服,竟下如此毒手。
秋端茗繼續飲茶,抬頭衝霜蘭兒冷冷一笑。她唇角殘留著一抹棗茶紅色,此刻看來像是吸噬過鮮血般駭人。
霜蘭兒猛地抬頭,目光震怒。
秋端茗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聽說王爺插手查你爹的案子?你好大的本事,竟能左右霄霆。”
霜蘭兒將唇咬出血來,目光灼灼,直直瞪著秋端茗。
秋端茗什麽陣仗沒見過,淡淡一笑,“你是問我究竟想怎樣?”
霜蘭兒說不出話,雙目本是如火,卻漸漸黯淡,直至眸裏的光成為死灰。
秋端茗冷笑道:“明白告訴你,本宮要你滿盤皆輸!”站起身,她走至霜蘭兒身邊,一眼瞥見錦盒中的斷指,眸中燃燒出憤恨,給予霜蘭兒致命一擊,“別心疼那手指,割斷時何玉蓮不疼。知道為什麽?因為她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感覺到疼的。”
不,這不是真的。
霜蘭兒驚呆了,似是不能相信,跌倒在地,呼吸幾乎停滯。
“何玉蓮那個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活該!你想好了,若是不聽話,你爹下場比何玉蓮慘百倍!”秋端茗丟下這句狠話,揚長離去。
霜蘭兒依舊伏在地上,等秋端茗走後,才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忍了許久的淚終於落下。渾渾噩噩走出來,天色已晚,大街上尚未有人出來點燈籠。暗沉沉的,心亦是這樣的顏色。
她麻木地走著,茫茫然眼眶中淚早已幹涸。身子一陣陣發冷,直至在風中瑟瑟發抖,她不知該去哪裏。回瑞王府?那裏不是她的家,等待她的也是淩遲酷刑。可不回去,又能去哪?
她的心,那樣痛。
她以為她夠努力了,努力扳倒秋可吟,努力救爹娘。可最後她得到什麽?娘死了,最後一麵都見不到。秋端茗一口一個何玉蓮喊著,似乎從前與娘認識,似乎與娘有深仇大恨,這又是為什麽?爹爹曾是禦醫,那娘呢,娘從前是何身份?她不得而知,也無從得知。
心痛得幾乎蒙住呼吸,仿佛刀絞。腦中亦是痛,仿佛有無數洪流在奔騰,反複衝撞著她的額骨,似要將她一點一點撐裂。
突然,她飛快地跑起來,滿頭青絲全散了。她必須奔跑,不停地奔跑!唯有奔跑方能讓她腦中停止脹痛,唯有奔跑,才能掩蓋她全身止不住的顫抖。
明月高懸,卻不知人間苦楚。
一路奔回瑞王府,她沒有回醉園,直接奔向龍霄霆的書房,平日他總是宿在那裏。腳下步子已然不受大腦控製,她一路往他書房奔去。
誰能救她?他嗎?如果告訴他一切,他會信嗎?他能幫她救出爹爹嗎?突然,她很想試一試,也很想賭一賭。隻要他待她有一分真心,他不會棄她不顧的。
穿過冷湖,四下裏靜悄悄,夜風吹起各個園中半卷的竹簾,遙遙望去燭火隱隱滅滅。
他的書房,她曾去過兩次,青石小路,兩旁白菊盛開,細小的菊花瓣灑落一地,像是鋪了一層細膩的雪。白色的盡頭,是一座青灰色古樸的院落。
最後幾步她幾乎飛奔起來,終來到書房門前。門窗緊閉,似與外界隔絕,她輕輕推開門,月光照進漆黑的屋子,竟像是推開一段滄桑的時光。
屋子盡頭,一丈雪白絹布垂落,幕布之後點著一盞油燈。
突然,幕布之上顯現出明黃色的宮殿,紅色琉璃瓦,天空半是墨汁般的暮色,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這樣的背景,金碧輝煌,氣勢攝人,顯然是皇宮。
精湛的畫工,絕非普通皮影工匠能辦到,且皮影工匠從未見過皇宮,如何能畫得傳神?難道繪畫之人是龍霄霆?
她將腳步放得極輕柔,緩緩靠近。
此時,兩個皮影人物出現在雪白鮫紗上。
她認出來,那是她親手所製的皮影人物,她本隻是雕刻,此時人物已上色。女子穿一件純藍色織金裳,七彩披肩拖曳在地,好似攜了道彩虹。衣裳如此眼熟,她想起來,這是龍霄霆帶她去看皮影戲時,在風滿樓讓她穿上的衣裳。
再看那男子,白衣翩翩,雙手負在身後,好似握著什麽。
此時天色突然黯沉,白幕一下子暗了,接著烏雲壓過,雨點如珠滾落。女子立於垂柳下,淋了一身雨,卻紋絲不動,一任無根水將她澆透。
男子走向女子,將手中的傘遞給她,獨自淋雨。
“姑娘,這傘給你。”
霜蘭兒心中一緊,是龍霄霆的聲音。果然是他,獨自一人演皮影戲。
“姑娘?真是可笑的稱呼。”他將嗓音壓低,聽著好似女子清冷的聲音。
幕布之上,女子並不接傘,隻彎腰撿起一枚金色令牌,遞至男子手中,“雷霆?你的名字?”
白衣男子停頓片刻,輕輕點頭,“不知姑娘如何稱呼,家住哪裏?”
不知緣何,此時龍霄霆聲音已然嘶啞。擺弄手中皮影女子,令女子孤傲離去,隻留一抹背影,以及一句冰冷的話。
“東宮太子妃,秋佩吟。”
似是再不能繼續,皮影戲戛然而止。
霜蘭兒輕聲靠近白幕,她再輕,總會有些聲響。可龍霄霆仿佛完全浸入痛苦的回憶之中,頹然坐在幕布後,絲毫聽不到其他動靜。他取下腰間雷霆令,指腹輕輕撫摸著金色刻文。嘴角竟含了一縷笑,聲音極輕,“其實,我叫龍霄霆,不叫雷霆。”
放下手中金令,他將皮影女子牢牢握在手中,神情似雨落煙塵般飄渺,“我記得你最愛百合花,最愛天一般藍的衣裳,你說這是你離自由最近的方式,伸手可及……”
“你還沒來得及說……你愛我嗎?”
油燈下,晶瑩一閃,一滴冰涼的淚自他頰邊滑落。他將皮影女子握得更緊,哽咽著,“你從沒說過……我怎麽忘了,你那麽好聽的聲音,竟被他們割啞……這麽殘忍……他們怎能這麽殘忍……”
“佩吟……佩吟……”
聲音空落落響在昏暗的書房。
霜蘭兒徹底怔住,他那樣投入,神情被悲慟覆蓋,連她近在身邊都不曾察覺,隻一味沉痛。太子妃秋佩吟,如果她沒記錯,秋佩吟是秋可吟的姐姐,整整大了龍霄霆八歲。
《醉雙亭》,皮影戲。
他這樣喜愛《醉雙亭》,她幾乎能猜到他與秋佩吟之間的糾葛,定與醉雙亭相似……相似的開始……相似的結局……
突然,霜蘭兒捂住冰冷發白的嘴唇,似再忍受不了,飛快衝出去。
夜已深,月色慘白,天低得仿佛隨時要塌下來。
北風忽卷,呼嘯聲徘徊在耳畔,她隻覺尖銳刺耳。她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心像是被抽緊,一陣陣地疼。突然,她彎下腰去,全身抽搐著,無力的手撐住腰,卻摸到一柄冰涼的東西。她拿出來,緊緊攥在手中,是他贈她的銀鏡。夜漆黑,銀鏡卻反射出奪目的亮光,將她的痛心與憔悴照得無處遁形。
真相,不言而喻。
他傾力為秋可吟治病,是為秋佩吟。她與他在慈溪河畔相遇,那一日,她立在垂柳下,渾身濕透,原來像極了他與秋佩吟的初遇。他那麽恨太子,遠超出皇位爭鬥,也是為了秋佩吟。他對她是何感覺,她突然不想知道,也不重要了。她隻想著她的爹娘,該怎麽辦?她最後的一點希望,盡數破滅。
可笑她以為他會幫她,怎可能?他愛的最深的人,也是姓秋啊。
突然,銀鏡中照出一道黑影,抬手在霜蘭兒後頸處狠狠一劈。
霜蘭兒沒反抗,該來的總要來,能躲哪去?昏迷前最後一刻,她知道,屬於她的噩夢其實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