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開局:並不清晰的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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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加倍使出全部的力量往前衝,不要回頭。如此一來,你將可以看到原本看不到的東西。
——安藤忠雄(日本建築師)
在創業的那些年,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未來,都在為明天能活下去而苦惱不已。
——馬化騰
創辦日:1998年11月11日
絕大多數人的創業,都是過往經驗的一種延續,馬化騰也不例外。他興奮地向張誌東描述即將創辦的公司的主打產品:把剛剛興起的互聯網與非常普及的尋呼機聯係在一起,開發一款軟件係統,能夠在呼機中接收到來自互聯網端的呼叫,可以接收新聞和電子郵件等等。馬化騰把這套係統稱為“無線網絡尋呼係統”,它的銷售對象是全國各地的尋呼台。
這個創意看上去是一個不錯的點子,既與潤迅的專業有關,又有他之前開發過的股霸卡的影子,還似乎得到了丁磊“賣係統”的啟示。馬化騰在尋呼服務領域浸泡了5年,而張誌東則是做集成係統的高手,所以,他們聯手正是“天作之合”。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些頭頭是道的分析都非常不靠譜。
張誌東被馬化騰打動了,當時的他正打算離開黎明網絡公司。他有一位姑姑在美國,按家裏的安排,他要出國去投奔姑姑。馬化騰的邀約讓他多了一種選擇,而他確實也對馬化騰描述的產品很感興趣。“我們那時都沒有想發財的念頭,就是要幹一點自己喜歡的、有價值的事情。”他後來對我說。甚至在辭職這件事上,他的動作比馬化騰還要快:“我先離開了黎明,然後,他才下決心從潤迅出來。”
接下來的幾個月,馬化騰和張誌東開始尋找創業夥伴。先是張誌東找到了陳一丹,他們一直走得比較近,曾經結伴出去旅遊。陳一丹在深圳出入境檢驗檢疫局的工作很安穩,而且在兩年前已早早結婚過上了小日子,不過,聽到能和好朋友一起辦企業,還是頗為心動。他回家跟妻子商量,當時的顧慮是:萬一失敗了,家裏的經濟來源怎麽辦。這時,他的妻子說:“沒關係的,我還有一份工作。”陳一丹日後對我說:“一直到今天,我還深深感念妻子的這一句話。”馬化騰還找了從初中開始就同班的許晨曄,他在深圳的電信數據通信局上班,當然更有專業上的優勢。
當這四位同學坐在一起的時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發現了一個問題:沒有一個搞銷售的。
這時候,“第五人”曾李青出現了。
曾李青出生於1970年1月,比馬化騰年長將近兩歲,卻是同一年畢業。他就讀於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通信專業,畢業後在深圳電信數據通信局工作。曾李青身材魁梧,性格開朗,能言善辯,性格與馬化騰和張誌東完全不同。年紀輕輕的他有過一個紀錄:他曾以一己之力,說服深圳的一個地產開發商投資120萬元,建成了全國第一個寬帶小區。他在電信局很受重用,是局裏下屬龍脈公司的市場部經理。就在1998年的時候,電信局整頓“三產”,龍脈麵臨被裁撤的命運,曾李青前途彷徨,正好接觸到了四處尋找銷售專才的馬化騰。
曾李青回憶說:“我與馬化騰、張誌東第一次就公司成立的事情見麵,是在龍脈公司的那間小辦公室裏。關上門,我們簡單地分了下工,馬化騰負責戰略和產品,張誌東負責技術,我負責市場。”
即將成立的新公司注冊資金為50萬元。公司去登記注冊的時候,馬化騰和張誌東都還沒有辦完辭職手續,所以董事長的名字寫的是馬化騰的母親黃惠卿,盡管她從來沒有到過公司。
在注冊公司名稱時,決定都取“訊”作為尾綴,表示與“通訊”有關,而前綴的選擇則發生了一些周折。馬化騰回憶說:“最早想出的名字叫網訊,就是網絡通訊的意思,最直接,最簡單,第二備選的是捷訊,第三個是飛訊,第四個名字才是騰訊。工商登記是我父親替我跑的,他回來說,前麵幾個都登記不下來,就‘騰訊’可以。我想,有我的名字太個人色彩了,不太好。但父親說,就是這個了吧,要不然就注冊不下來。於是就叫騰訊了。”日後有人推測,“騰”取自馬化騰的名字,“訊”則與“潤迅”有淵源,也是八九不離十的解釋。
公司英文名tencent的靈感,則來自lucent(朗訊),“當時講究左右對稱,tencent就很對稱”。把這個詞分開來,就是ten cent(十分錢),騰訊日後以微結算的盈利模式成就大業,也許是“天意”。
再來說辦公場所。騰訊的第一個辦公室在華強北賽格科技創業園的一棟坐北朝南的老樓裏。馬化騰回憶說:“我認識一位叫陶法的香港商人,是做尋呼機業務的,他一直想拉我過去做,我說要自己創業。他在科技園正好有一間空著的辦公室,就免費借給我用幾個月。”那個辦公室在四層,有30多平方米,門口有一對很豔俗的大陶瓷花瓶,房間的頂上還掛著一個歌舞廳用的、會旋轉的水晶彩燈。陳一丹從香江家私市場采購了幾張辦公桌,五六個人擠在屋子裏就滿滿當當了。
幾個月後,香港人要收回房子,馬化騰就在旁邊二棟東樓的二樓找到了新的辦公室,這回有100平方米左右,被隔成了兩間,裏麵是經理室,外麵是辦公區。到我寫作此書的時候,這間辦公室內空無一人,卻還被保留著,剝落的牆上貼著一些當年的老照片,牆角堆著染滿灰塵的桌椅,空氣裏飄浮著陳舊的、未曾散盡的記憶。
張誌東回憶了一個細節:有一天,他跟馬化騰在辦公室裏暢想騰訊的未來,他們做了一個“三年規劃”——三年後,騰訊的員工數將達到18個人,剛剛可以把這間100多平方米的辦公室坐滿。
騰訊的創辦日被確定為1998年的11月11日,但事實上,並沒有“正式”的那一天,自1998年春節後一直到下一年年初,馬化騰和他的創業夥伴們是在忙亂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生活如一條大河,所謂的“源頭”都是後來者標示的產物。
不可錯過的“互聯網世代”
現在讓我們回過頭,看看騰訊誕生的時候,互聯網世界正在發生著什麽。
在中國乃至全球的互聯網史上,從1998年到1999年的兩年,是一個神秘的時期,錯過了這一段,也就錯過了一個世代。
先看美國——
1998年11月24日,美國在線以42億美元的價格收購網景公司,網景與微軟的瀏覽器之戰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比爾·蓋茨非常強勢地把windows 95與ie瀏覽器進行捆綁銷售,取得了奇效。微軟還在這一年公布了windows 98,將瀏覽器中的web頁麵設計思路引入windows變得更為生動和實用,並真正成為一個麵向互聯網的桌麵係統。這一年,微軟的股價暴漲72%,同時它遭到不正當競爭的嚴厲指控,美國華盛頓地區法院開庭審理司法部及20個州政府起訴微軟違反聯邦反壟斷法一案。
1998年,喬布斯在重歸蘋果公司之後推出了極簡主義的imac電腦,蘋果扭虧為盈,實現了硬件產業裏的勝利。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將成為新的統治者,此時的世界屬於軟件和互聯網,喬布斯僅僅是一個“歸來的壞孩子”。
在1998年,全美最受追捧的互聯網英雄是華裔青年楊致遠,他登上了《時代》和《商業周刊》的封麵,還在《福布斯》雜誌的“高科技百名富翁”榜單中,以10億美元的身家躍居第16位。雅虎的業務開始走進中國,楊致遠甚至考慮在中國賣網站廣告。當然,也是在這一年,他做了一生中最愚蠢的一個決定:有兩位出生於1973年的斯坦福校友上門找到楊致遠,想要把自己的一個搜索技術以100萬美元的價格賣給雅虎,楊致遠優雅地拒絕了他們。9月7日,拉裏·佩奇和謝爾蓋·布林被迫在加州郊區的一個車庫內孤獨創業,他們把公司取名為google。
在中國——
受“楊致遠奇跡”的開拓者們幾乎同時找到了成長的路徑。
1998年4月,張朝陽團隊率先完成了中文搜索係統的開發,他依照雅虎模式“克隆”了一個中國版,是為搜狐公司。10月,張朝陽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全球50位數字英雄”之一,這讓他成為第一個互聯網業界的全國性新聞人物。
1998年8月,四通利方的王誌東在美國考察時接觸到北美最大的中文網站華淵生活資訊網,雙方一拍即合,迅速展開合並談判。12月1日,新浪網成立,宣稱將“全麵提供軟件、新聞、信息和網上服務等功能,力爭成為全球最大的中文網站”。
在廣州,靠出售電子郵箱賺到了第一桶金的丁磊也做出了一個天才般的決定,把網易由一個軟件銷售公司轉型為門戶網站。
至此,中國互聯網的“門戶時代”到來了,新浪、網易和搜狐相繼脫穎而出,成為統治未來10年的“三巨頭”。1999年1月13日,《中華工商時報》公布了當時國內的十大商業網站,分別是新浪、16易、國中網、人民日報網站、上海熱線、chinabyte、首都在線和雅虎中國。從當選網站的類型可見,它們都是新聞和資訊類的門戶網站,且幾乎都沒有盈利模式,評選機構的標準是:“訪問量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內容,然後是美觀。”
與此同時,一些非門戶型的模式也如雨後春筍般地悄然出現,譬如網絡遊戲、電子商務以及專業的搜索引擎,它們在當時都沒有獲得“三巨頭”那樣的關注。
從1998年到1999年,有三個人先後進入了網絡遊戲領域。1998年6月,開發了漢化中文平台係統ucdos的鮑嶽橋在北京創辦了聯眾遊戲,它很快成為中國最大的棋牌遊戲網站。1999年8月,隻讀了兩年大學就退學的朱駿在上海推出娛樂型社區gamenow,後更名為“第九城市”(簡稱“九城”)。11月,1973年出生、畢業於複旦大學的陳天橋拿出50萬元積蓄在上海創辦盛大網絡,開始運營一個叫“網絡歸穀”的虛擬社區。網絡遊戲在日後將成為中國互聯網產業最賺錢的業務,不過在當時卻是“主角旁邊的花臉小廝”,一點都不被看好。
電子商務領域的嚐試也各有千秋。1998年6月,劉強東在中關村創辦京東公司,代理銷售光磁產品,後來轉型為電商。1999年3月,馬雲以僅有的50萬元創辦了一家專門為中小外貿企業服務的b2b(business to business)網站阿裏巴巴。幾個月後,這家不知名的中國網站就成為全球最活躍的電子商務網站,《福布斯》派出記者追蹤到杭州,終於在一個叫湖畔花園的住宅小區裏找到了這間小公司。6月,瞄準旅遊業的攜程網誕生了,它的4位創辦人是當時創業者中身份最為顯赫的:沈南鵬是德意誌銀行亞太區的總裁,梁建章是甲骨文中國區的谘詢總監,季琦創辦過一家科技公司,範敏是上海旅行社總經理。11月,當過多年個體書商的李國慶和他的海歸妻子俞渝聯手創辦了從事網絡圖書銷售的當當網,它的模式完全是照著美國亞馬遜網站複製的。
在搜索領域則出現了百度和3721。1998年10月,北京方正集團的軟件工程師周鴻禕開發出一種支持用戶通過中文找到自己要到達網站的軟件,他在自家的小屋裏創辦國風因特軟件公司,公司網站名為3721,取自諺語“不管三七二十一”,頗有我行我素的意思。周鴻禕出生於1970年,日後將成為馬化騰最棘手的敵人之一。1999年年底,在美國獲得計算機科學碩士學位的李彥宏回國創辦百度公司,那時的他已是矽穀小有名氣的搜索技術專家。“百度”的取義來自辛棄疾的名句:“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在中國企業史上,出現於1998年至1999年的這些互聯網創業群體是前所未見的一代,他們組成一條喧囂而璀璨的星河,隔出了一個新的企業家世代。
首先,他們非常年輕,均出生於20世紀60年代中後期及70年代中前期。這是當代中國的“黃金一代”,他們大多數受過正規的學曆教育,有良好的專業背景,不少人擁有碩士或博士學位,甚至畢業於全球最好的大學。他們的朝氣及學識遠非之前的、出身於鄉村或城市底層的草根創業者可以比擬。
其次,這些創業者置身於一個橫空出世的信息產業之中。從第一天起,他們就是全球互聯網浪潮的一部分,他們沒有自然資源、權貴關係可以憑借,也無須與政府進行任何的尋租博弈,而且一開始,他們就把陳腐而霸道的國有企業集團逐出了競爭圈。因此,這是天生的全球化一代,是在陽光下創業的一代。
最後,他們是風險資金和國際資本市場催化的一代,是“帶翅膀的創業者”。這在過去中國企業界是聞所未聞的創業模式。張朝陽和李彥宏從一開始就有風險投資的助力,周鴻禕和陳天橋在企業運營的一年內得到了風險資金的注入,而馬雲在被《福布斯》報道之後,便成了國際資本追逐的對象。新浪、搜狐和網易更是贏得萬千關注,在1999年年底,它們就先後啟動了去納斯達克上市的計劃。
狼狽不堪的歲月
在互聯網創世紀的星河中,騰訊無疑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它不屬於門戶、搜索或電子商務等任何流行概念,它無法定義自己,甚至連它出發的起點都是錯誤的——馬化騰對張誌東描述的那個把互聯網與尋呼機連接起來的“無線網絡尋呼係統”,是一個糟糕的產品。
看上去,這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項目,馬化騰在一攬子的解決方案中設計了很多頗為創新的尋呼服務:比如網頁尋呼業務,用戶可以在互聯網上訪問尋呼台主頁,不必撥打長途電話,就能將信息經尋呼係統發送到尋呼機上;再比如郵件尋呼服務,用戶可以在尋呼機上看到發送到電子郵箱的主題及部分內容;還有網絡秘書服務,用戶可以在互聯網上輸入每天的行程,網絡秘書就會在設定的時間把事項及時地發送到尋呼機上。
除此之外,馬化騰還設計了一個虛擬尋呼服務:用戶無須擁有真正的尋呼機,隻需要有一個虛擬尋呼號,朋友就可以直接撥打電話到尋呼台發信息到你的電子郵箱上。在原理上,這已經是一款基於互聯網的即時通信工具了。
然而,歸根到底,這仍是一個糟糕的產品。
它之所以糟糕,不是因為技術上不成熟,而是它違背了一條非常簡單卻不易被察覺的競爭原則:在一個缺乏成長性的產業裏,任何創新都很難獲得等值的回報,因而是沒有意義的。
馬化騰的所有創新都基於一個前提:人們將繼續使用尋呼機。
致命的問題是:進入1998年之後,隨著移動手機的日漸普及,尋呼機逐漸成為一個被遺棄的、落伍的通信商品,全國幾乎所有的尋呼台都停止了擴張和投入。摩托羅拉公司曾是中國傳呼機市場的主宰,最旺銷的時候,一隻摩托羅拉尋呼機可售3000元,其中國合資公司的年利潤達到驚人的3億美元。可是到1998年年底,摩托羅拉的尋呼機部門被整體裁撤。這是一個正在陡然下滑的市場,人們在驚恐中等待行業消失的一天。在行業的重大轉折點上,馬化騰站在了落後的一邊,他所提供的軟件產品看上去與最時髦的互聯網搭上了邊,但是,顯然無法真正挽救尋呼機被拋棄的命運。
正沉浸在創業激情中的馬化騰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他自稱是一個“做任何事情都不喜歡冒險”的人——這與絕大多數的創業者完全不同,所以,在開始籌劃創辦騰訊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四處尋找業務了。有一位朋友介紹了一單河北電信的生意,他們對馬化騰的軟件係統有興趣,願意出20萬元一試。1998年的5月到7月間,馬化騰跑了4次石家莊,終於完成了這個項目,這讓整個團隊非常興奮,也是促成公司正式創辦的主要動因。
為了開拓業務,馬化騰想辦法弄到了一本“尋呼企業大全”,上麵收錄了上千個企業的地址和電話。他們就打印了一份業務信函,買了上千個信封,一一手寫,然後寄出,每天巴巴地守株待兔。
然而,迎接他們的是一連串的沮喪。除了河北電信,全國再沒有一家尋呼台願意出20萬元購買這套軟件,馬化騰的報價越來越低。陳一丹當起了業務經理,他回憶說:“我當時的工作是每天給各地的尋呼台打電話,第一句就問:‘你們總經理在不在?’隻要人家有點興趣,就上門去談,一般去兩個人,我的名片上印的職務是業務經理,馬化騰印的是工程師,人家一看就覺得挺專業的,好像我們背後有一支很大的團隊,其實總共也就我們幾個人。我們前前後後還是做成了十多單業務,不過價格越來越低,從20萬元降到10萬元,再降到8萬元、5萬元、萬元左右,其實已經沒有任何賺頭了。為了多接活,我們什麽都做,從網站設計、服務器存儲空間和智能更新管理維護的全包服務,到簡單的網頁製作,有些單子價格隻有5000元。最後,我們甚至連免費的都做過,因為想賺以後的維護費。”
張誌東在黎明網絡公司時的同事李海翔此時也進來幫忙,在他的記憶中,那是一段狼狽不堪的歲月:“那時也沒有什麽規範和文檔,就給你一堆源代碼,你就去裝。裝的時候如果碰到一些問題,別人也說不清楚,就自己看著辦,能改就改。改完之後,這個係統就歸你管了,因為其他人誰都搞不懂。後來有一段時間,這成了一個傳統。”
這期間,曾李青對公司做出了貢獻,他利用自己在深圳電信的人脈關係,拉到了一筆開發電子郵箱的業務,金額有30萬元,這又讓馬化騰等人小小地忙碌和高興了好一陣子。
就這樣,從1998年年底創業到1999年年底的整整一年裏,騰訊公司總共完成了100萬元的營業收入。在賽格科技創業園的那間局促的辦公室裏,馬化騰團隊從一開始就陷入了苦戰,主營業務擱淺,資金入不敷出,這似乎是一家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創業公司。馬化騰甚至不敢鼓動陳一丹和許晨曄從原單位辭職。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們都是在下班之後以及周末趕到賽格科技創業園來幹活。
然而,故事正是在這樣的時候發生了一個小小的轉折。“創業之神”總是這樣,它不按常理出牌,視過往的成功與經驗為累贅,喜歡在極限的狀態下挑戰人們的意誌力和想象力,它常常帶著一絲戲謔的微笑堵住命運的正門,然後,卻在腋下露出一條縫隙來。
這條縫隙很小很小,在騰訊的曆史上它有一個名字,叫oicq。
從icq到oicq
在說oicq之前,先得說說icq。
1996年,三個剛剛服完兵役的以色列青年維斯格、瓦迪和高德芬格開發出一款在互聯網上能夠快速直接交流的軟件,他們為新軟件取名icq,即“i seek yoq支持在互聯網上聊天、發送消息、傳遞文件等功能。他們成立了mirabilis公司,向注冊用戶提供互聯網即時通信服務。作為一個互聯網通信工具,icq的互動性遠高於bbs及電子郵件,隻要將親朋好友的呼號列在聯絡人列表上,就可以知道對方是處於連線還是離線狀態,而且又可以隨時對談,因此它備受年輕人青睞。icq的用戶增長非常驚人,不到一年時間就成為世界上用戶量最大的即時通信軟件。1998年年底,以色列mirabi7億美元(包括直接購買的2.87億美元和視表現而定的1.2億美元)收購。此時,icq的用戶數已經超過1000萬。
就如同所有的互聯網創新產品都能夠在中國找到它的仿效者一樣,早在1997年,就有人開始投入開發icq的漢化版。從現有資料看,台灣的資訊人公司第一個推出了繁體中文版icq,起名為cicq。1998年8月,資訊人進入大陸市場,推出簡體中文版的picq。幾乎與此同時,南京有兩位青年工程師創立北極星軟件公司,推出了一款類似icq的產品“網際精靈”。
馬化騰在潤迅時期就已經注意到了icq,他曾在公司內部與同事討論過研發這款產品的可行性。有一位高級主管問道:“它能賺錢嗎?”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這位主管當即把話題轉移了。後來有坊間傳言:“icq公司到中國尋找合作者,曾與潤迅接觸,馬化騰正是被派出的談判者,在潤迅放棄這一項目後,馬化騰獨立出來創業。”是為不確。
馬化騰團隊投入icq開發,是一個偶然的事件。
就在1998年8月前後,馬化騰在廣州電信的信息港上“閑逛”,無意中看到一個招標新聞,廣州電信想要購買一個類似icq的中文即時通信工具,正在公開向全社會招標。馬化騰當即與張誌東、曾李青商量,大夥兒覺得技術難度不大,可以去試一試。但是,招標會馬上就要開了,已經沒有時間做出產品,隻能做一個技術方案去競標。
第二天,曾李青去打聽消息,很快帶回來一個令人沮喪的情報:此次參與競標的是廣州電信旗下的飛華公司,他們已經完成了所有的產品開發,起名為pcicq。“這就是一個內定的標,我們去了,也絕對沒有機會。”曾李青在辦公室裏嚷嚷說。
但是,馬化騰還是決定一試。他與張誌東閉門數日,寫出了一份競標書,他們必須要給這個“紙上產品”起一個名字,馬化騰想到了open(開放),於是就叫oicq,中文名為“中文網絡尋呼機”。
正如曾李青所預料,在競標會上,廣州電信沒有給騰訊任何機會,飛華不出意料地成為中標者。
在回到深圳後,五位創業者坐下來,討論一個問題:是不是“真的”要把oicq給開發出來?在許晨曄的記憶中,這是騰訊曆史上第一次發生激烈的爭論:“那次,大家爭論得挺熱烈的,說什麽的都有,主要是一點也看不到賺錢的機會。而且,前麵已經有台灣資訊人、網絡精靈和飛華在做了,市場還需要第四個‘漢化icq’嗎?但是,美國在線花幾個億買走icq又好像很給力。當然,大家最後還是聽馬化騰的。”
馬化騰說:“要不我們先把它養起來吧。”
我曾經問過很多受訪者同一個問題:為什麽icq沒有一個中文名?
在中國經濟起飛的前30年,絕大多數的外國公司或商品進入中國市場時,都會——而且必須起一個中文名,原因是,70%以上的城鎮或農村消費者不知道如何念英文字母,一個沒有中文名的企業或商品,其實就意味著對70%的消費者市場的蔑視和放棄。一個非常著名的例子是:20世紀90年代,廣東惠州出現了一家名叫tcl的電視機公司,當它的產品被擺放在鄉鎮商場的櫃台上時,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如何念它,由於它聘請了當時最著名的電影演員劉曉慶出演廣告片,所以常常被叫作“劉曉慶的電視機”。後來,公司不得不在“tcl”的前麵加上了一個很中國式的名字,變成“王牌tcl”。
即便在信息行業,這個規律仍然有效。馬雲曾回憶,internet被引入中國時,一開始被直譯為英特耐特網,當他滔滔不絕地向別人推廣的時候,那些從小唱著“英特耐雄納爾(internationale,共產主義)一定會實現”長大的中年人常常會小心翼翼地提問說:“您是在推銷共產主義嗎?”後來,internet被改譯為“信息高速公路”,再後來,又定名為“互聯網”。與此類似,e-mail被翻譯為“電子郵箱”,portal website被翻譯為“門戶網站”。而icq,一直到它消失的時候,仍然沒有一個中文名。
很多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張誌東的解釋也許是真相之一:沒有人把它看成是一個大行業,它太“小眾”了,以至於懶得給它起一個中文名。
後來的事實確乎是這樣的: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門戶網站一直是中國互聯網產業的主流模式,以即時通信起家的騰訊長期被邊緣化,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重要性,甚至到它成為行業裏注冊用戶最多、利潤最高的企業時,仍然不在“主流”之列。
所以,當馬化騰決意把oicq“養起來”的時候,他也並沒有意識到它會成長為一個“小巨人”。他對我說:“當騰訊正式創辦的時候,我們已經看到尋呼機行業令人恐懼的下滑趨勢,但是又無能為力。我當時的想法是,先把oicq做出來,養著,反正它也不大,賺錢還是要靠賣軟件。”
就這樣,剛剛創立的騰訊公司兵分兩路:馬化騰、曾李青和李海翔等人做網絡尋呼係統,張誌東帶人開發oicq。
oicq的中國式改造
跟隨張誌東一起開發oicq的是徐鋼武,以及外號叫“小光”的吳宵光和“夜貓”封林毅。
徐鋼武畢業於華南理工大學自動化係,曾在潤迅工作過,平時喜好linux(一套免費使用和自由傳播的類unix操作係統)和ultiple user dimension,很多用戶參與活動的一種計算機程序),精於後台技術,是典型的後台技術高手。加入騰訊後,他成了oicq的第一位“後台主程”。
而另兩位都是惠多網“馬站”的網友。“小光”就讀於南京大學天文動力專業,是一位天文、計算機和足球愛好者。他在大學期間迷上了計算機編程,擅長編寫c語言,1996年畢業後被分配到深圳氣象局工作。“我進氣象局的時候,局裏的計算機網絡沒有人管,我就負責管理網絡以及內部係統軟件的開發。”“夜貓”比“小光”年紀還要小,腦子很活,曾在惠多網上開過一個名叫“夜貓客棧”的站台。
當時,“小光”和“夜貓”都是以兼職身份參與開發的,幾人的分工為:張誌東管理項目進度和成本控製,負責砍掉那些團隊想要,但是又來不及做的功能;徐鋼武負責寫後台代碼;“小光”和“夜貓”負責客戶端部分;而馬化騰會提出很多產品設想,並不斷地將細節的改進要求“壓”過來。
日後,騰訊的創業者們常常被問及一個問題:在你們開發oicq的時候,icq早已成熟並進入中國市場,而且已經有三款漢化版的icq產品被使用,你們是怎樣後來居上的?
原因有兩個:一是對手的麻痹與羸弱,二是技術的微創新。
在對手方麵,icq在被美國在線購買後,三位創始人因為不願意離開以色列而退出,財大氣粗的美國在線此時正在瀏覽器市場上與微軟死磕,所以並沒有投入太多精力於icq。張誌東後來曾與美國在線的高管在一個場合交流,他問對方:為什麽在購買了icq之後卻沒有好好經營?對方竟不知如何回答。至於國內的三個對手,台灣資訊人受到種種政策上的限製,始終不知道如何經營格局龐大的大陸市場,南京的北極星是一家以棋牌遊戲為主業的公司,在“網際精靈”上缺乏堅決的投入,而飛華開發的pcicq隻是廣州信息港裏眾多服務項目中的一個,從來沒有被看成是一個戰略性的產品,國有企業的體製更是跟不上快速的迭代競爭。
在技術方麵,騰訊做了幾項日後看來非常成功的微創新。
吳宵光清晰地記得,在第一次技術討論會上,馬化騰提出了一個聽上去與技術無關的、很古怪的問題:“我們的用戶會在哪裏上網?”
在1998年年底的美國,個人電腦已經非常普及,很多中產家庭擁有一台以上的電腦,絕大多數白領都有屬於自己的電腦。可是在中國,當時個人計算機普及率尚不足1%。全國有240萬網民,七成以上是25歲以下的青年人,他們都沒有屬於自己的專用電腦。1996年5月,在上海出現了第一家網吧——威蓋特電腦室,經營者購置了50台電腦,以每小時40元的費用供年輕人使用。到1998年年底,全國出現了將近1萬家網吧,使用價格也下降到每小時10元到15元,它們成為中國青年網民最重要的上網場所。在騰訊公司所在的辦公樓二樓,就有一個規模不小的網吧。
馬化騰的問題指向了一個微妙的技術創新點:icq把用戶內容和朋友列表都存儲在電腦的客戶端上,“在美國,這幾乎不是一個問題,因為每個人都有一台自己的電腦,內容放在哪裏都無所謂。可是,在中國就大大不同了,那時還很少有人擁有自己的電腦,人們用的大多是單位或是網吧裏的電腦。當他們換一台電腦上線的時候,原來的內容和朋友列表就都不見了,這無疑是一件讓人非常煩惱的事情”。而無論是資訊人、北極星還是飛華,都沒有發現這個問題。
徐鋼武為oicq解決了這個痛點:把用戶內容和朋友列表從客戶端搬到了後台的服務器,從此避免了用戶信息和好友名單丟失的煩惱,任何人用任何一台電腦上網,都能找到自己的朋友列表。“這個技術難度其實是不大的,關鍵是我們把它當成最重要的事情來看待,適應了當時中國的上網環境。”張誌東日後說。
第二個重要的創新,是在軟件的體積上。
中國的網絡基礎建設無法與歐美國家相比,當時仍處在非常原始的窄帶狀態中,網速非常慢。吳宵光回憶說,那時國內還沒有綜合業務數字網(isdn),上網是用撥號的,普遍的上網帶寬是14k、28k,54k就是很快的了,而一個icq軟件的體積起碼有3b,下載一個軟件要幾十分鍾,速度之慢是可以想象的。
這時候,吳宵光發揮了他的技術天分,對整個軟件的體積進行了有效的控製。張誌東說:“剛剛開發完第一個內部版本的時候,全部完成隻有220kb。我拿給馬化騰看,他不太相信,以為肯定是沒包括動態庫打包的部分,實際上這已經是完整的獨立可運行版本了。”這樣的一個版本,用戶下載隻需5分鍾左右,相對於其他的icq產品,無疑是殺手級的。
另一個需要提及的創新點,在用戶層麵或許無法感受到,但是對oicq在當時的生存和發展中卻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當時,徐鋼武在設計網絡協議時果斷地采取了udp(ol,用戶數據報協議)技術,而不是其他即時通信軟件通常所采用的tcp(transmission control protocol,傳輸控製協議)技術。這其中的關鍵在於,采用udp技術的開發難度較高,但能大大節約服務器的成本,使得單台服務器可以支持更多的客戶端。這一創新使得當年在資金上捉襟見肘的騰訊,憑借技術上的優勢用盡量少的服務器堅持了盡可能長的時間。
oicq在日後被業界評價為一個不可多得的“天才產品”,宣稱其係統架構在用戶發展至億級時仍然能夠支撐。唯有張誌東清楚其中的艱辛,所謂的“天才”都是靠徐鋼武、吳宵光以及後來無數工程師不斷“重寫”和速增長,性能瓶頸不斷出現,為了不讓用戶失望,逼得團隊不斷優化性能,不斷克服瓶頸。說到底,都是逼出來的結果。”張誌東日後回憶至此,無限感喟。
除了上述的幾項創新之外,最初版本的oicq還針對icq的缺陷進行了一些修訂。
比如,icq隻能與在線的好友聊天,而且隻能按照用戶提供的信息尋找好友。oicq則設計了離線消息功能,它還允許用戶直接添加當時在線的陌生網友為“好友”,這無疑極大地擴展了oicq的社交功能。
又如,icq的用戶圖像顯示缺乏個性,統統是一個用戶名字和一個標準的花形,在線為綠色,離線為灰色。oicq則提供個性化頭像選擇,他們預備了中國年輕人都很熟悉的卡通形象——唐老鴨、加菲貓、皮卡丘、大力水手等等,這使用戶得以展現自己的個性並有獨占感。
oicq還設計了消息提示音。係統發布前的最後一個聲音就是要找一種提示的聲音,技術團隊為了“什麽聲音聽上去很熟悉”這個問題而討論了很久,據張誌東回憶,有人說用敲門的聲音,有人說用吹口哨的聲音。最後,馬化騰認定“大家最熟悉的聲音是尋呼機的呼叫聲”,於是他用自己的尋呼機錄下了“嘀嘀”聲,這成為最經典的“騰訊音”。由此也可想見,馬化騰的“尋呼機情結”實在是非常的重。
這一係列看似細微的創意和設計,導致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結果:騰訊的oicq是一款看上去源自icq,其實更屬於中國用戶的產品。它們的思考出發點均非技術的革命性突破,而是客戶的點滴體驗!在後來的10多年裏,這個即時通信工具先後迭代更新了100多個版本。
在oicq這款產品上所展現出來的智慧,幾乎是優秀的中國互聯網從業者們的共同特質:從互聯網產業誕生的第一天起,中國人在核心技術的開發和基本產品模式的發明上就不是美國同行的對手,他們從來就是一群大膽的“拿來主義者”。然而,在本土化的改造上,他們卻進行了無數的應用性創新,這些微小的、細節性的、更為務實的創新讓那些外國開發者望塵莫及,甚至難以找到規律。從本質上來說,這些創新屬於經驗和本能的範疇。
oicq發布日:1999年2月10日
在張誌東小組閉門開發的同時,曾李青開始遊說“老東家”深圳電信。最終他說服深圳電信出資60萬元,並提供服務器以及帶寬,以“聯合立項”的方式參與oicq的研發推廣。就這樣,oicq找到了發布的平台。
oicq的第一個版本——oicq 99 beta bui210,正式發布的時間是1999年2月10日,在騰訊創建日的3個月之後。
在所有創始人的印象中,這一天並沒有進行任何的儀式。在放號前,馬化騰等人預留了200個號,對外放號從10201開始。“前200個號留給我們自己,當時想,200個預留號足可滿足未來十年八年工作人員數量增長的需求了。”馬化騰給自己留了10001號。根據他們的規劃,第一年希望發展1000個用戶,第二年爭取3000~4000個,到第三年有1萬個,然後再考慮接下去怎麽辦。張誌東還算了一筆賬,用戶數量在1萬個以內,每年的人員開支、帶寬租金和服務器費用不會超過10萬元,應該是“養得起”的。
oicq的第一批用戶來自pcicq。
當時,飛華開發的pcicq已經上線,並在華南地區有了上千個用戶,廣州電信的信息港天天在首頁為這個產品做廣告,但是它的性能不太穩定,下載速度慢,還經常掉線。因此當oicq推出之後,很快就形成了“口碑效應”,用戶紛紛轉向使用oicq。
在產品上線之後,張誌東團隊根據網民們的體驗,不斷發現和修複bug(漏洞),在第一周就連續完成了三個迭代版本,平均每兩天發布一個,這更大地激發了用戶的使用熱情,在後來的10多年裏,騰訊在技術研發上所堅持的“小步快跑,試錯迭代”原則,其傳統即肇始於此。
馬化騰和張誌東還時不時跑到二樓的那間網吧,現場觀察用戶的使用狀況。“那時,當‘嘀嘀’聲從不知哪個黑暗的角落傳出的時候,我們的心尖都會跟著抖一下,那種體驗從未有過,太美妙了。”馬化騰說。
很顯然,撬動“阿基米德杠杆”的那個支點是用戶體驗。
1999年4月,馬化騰和陳一丹到北京出差,當他們白天跑了六七家尋呼台推介網絡尋呼方案,筋疲力盡地回到一家小招待所,打開電腦時,突然發現,oicq的在線用戶居然已經超過了500人。這讓他們幾乎同時跳了起來,兩人手忙腳亂地翻出兩隻杯子,買了一瓶啤酒,在小房間裏碰杯慶祝。
他們不會想到的是,這隻“嘀嘀”亂叫的小東西很快就要吃掉他們全部的現金,並把他們推進一個極速狂飆的“超限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