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死:泡沫破滅中的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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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騰訊傳1998-2016:中國互聯網公司進化論 !
    如果你沒在為客戶著想,你就是沒有在思考。
    ——特德·列維特(美國戰略思想家)
    你真的沒錢了,不還也可以,不過我不要你的股票。
    ——一位朋友對馬化騰說
    “一隻餓死鬼投胎的小精靈”
    oicq上線的時候,許晨曄還沒有從深圳電信數據通信局辭職,白天,他在增值業務組上班,這個組的工作之一就是管理電信機房。騰訊向深圳電信租用的那台服務器就在距離他的辦公桌不到10米的地方。“張誌東他們隔三岔五就往機房跑,調服務器。我們不敢顯得太親熱,就互相偷偷地眨眼睛、做鬼臉。我的那些同事也有點奇怪,從來沒有一家租戶有那麽忙的。”
    忙的原因很簡單:用戶上漲太快了,服務器一次次地瀕臨極限。
    初創期的中國互聯網公司與它們的美國同行相比,在服務器的使用上有很大的差別:在美國,人工很貴,服務器很便宜,所以,程序員在做架構時不太考慮服務器的優化,容量不夠了,添置幾台就可以了。可是在中國恰恰相反,服務器很貴,人工很便宜,為了提高係統承載量,程序員們會把很大的精力投注於服務器優化,包括算法的精巧、降低cpu的消耗、把一些運行放到更底層的數據庫等等。對於張誌東們來說,這些技術幾乎都沒有可以借鑒、學習的地方,因為,美國人不需要那麽做,甚至國內那些財大氣粗的電信服務商、金融服務商也不需要那麽做。而正是在這樣的磨礪中,騰訊的程序員們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獨特的核心能力。
    上線兩個多月後,oicq的用戶增長態勢就呈現為一條拋物線,而且是一條非常陡峭的拋物線。有一段時間,用戶數每90天就增長4倍,這完全超出了馬化騰和張誌東當初的預料。“華軍軟件園”是中國最早的軟件下載站點之一,據創辦人華軍回憶:“oicq一上線,我們就把它掛在了站點上,不到半年,它就成為所有軟件裏下載量最大的,它的下載速度快,用戶口碑很快建立了起來。”
    到9月份,深圳電信的那台服務器已經完全承受不住了,必須添置新的,可是一台配置好一點的服務器起碼要五六萬元,馬化騰出不起這個錢,張誌東就去華強北市場買了一堆零件回來,組裝了一台“山寨機”,它的性能當然沒法與品牌機相提並論。因為網站總是出毛病,所以必須有程序員能在第一時間趕到,徐鋼武自告奮勇在距離公司不到400米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套間,隻要一接到係統出狀況的消息,就可以在一刻鍾之內趕到辦公室,他在那裏一直住到2004年前後。其他幾位重要的程序員,如吳宵光、李海翔等人都必須“尋呼機不離身”。李海翔回憶說:“有好幾年,我們都不敢去遊泳,生怕在那個時候收到出故障的消息。”
    隨著用戶暴漲,客戶端的性能也需要逐步提高,技術團隊一次次被逼到牆角。
    在早期騰訊流傳過這樣一個笑話:在最初的一年多裏,騰訊並沒有考慮到安全問題,oicq的通信協議是不加密的,協議脆弱,明碼傳輸,如果有黑客要搗亂,可以任意地調取用戶的資料。後來,馬化騰發現這是個問題,便命程序員黃業均開發加密軟件。兩個多星期過去了,馬化騰想看看程序寫到哪個階段了,於是跑去找黃業均。黃業均正好出去打球了,不在座位上,桌子上倒扣著一本名叫《加密原理》的書籍。馬化騰拿起書,翻過來一看,不禁大驚失色——黃業均正在讀第一章第一節,標題是“什麽是加密”。
    坐在旁邊位子上的吳宵光目睹了這一場景,在後來接受我的訪談時,他笑著講述這件往事,然後說:“創業前幾年,我們所有人都是邊學邊幹,現在回想起來,有點後怕,不過在那時,覺得就應該是這樣的,不然還能哪樣?”
    為了喂飽快速長大的oicq,馬化騰和曾李青不得不到處接活,他們幫一些地方政府做網站,幫企業設計網頁,把賺來的幾萬元甚至哪怕隻有幾千元都去喂給那隻“嘀嘀”叫喚的oicq。“有一段時間,我們一聽到‘嘀嘀’的叫聲就會心驚膽戰,它好像是一隻餓死鬼投胎的小精靈。”許晨曄開玩笑地說。
    馬化騰每天為讓騰訊能夠“活下來”而四處奔波,再也沒有時間去維護惠多網上的那個“馬站”,站長生涯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企鵝的誕生
    oicq的logo(商標),最初是一隻尋呼機的樣子。當技術部門準備進行第三次版本升級的時候,有人建議,是否應該設計一個更有趣的形象。
    一位美工畫出了鴿子、企鵝等幾種小動物的草稿,這些圖標在大尺寸的時候都很生動,可是應用到16x16、2像素的時候就很難傳神了。在一次內部討論會上,大家為此爭論得很厲害,“尋呼機情結”深重的馬化騰提議:“還是用原來的圖標吧,一看大家就知道oicq是做什麽用的。”可是,其他的創始人卻大多傾向於換成企鵝圖標。一番爭持之後,馬化騰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要不這樣,我們把兩個圖標掛到網上去,讓用戶們自己決定。”
    這是中國互聯網企業第一次把品牌logo的決定權交給用戶。在第一輪投票中,大部分的用戶都把票投給了“尋呼機”。最初的企鵝圖標是黑白寫實的,與linux的企鵝形象很接近,看上去很像是一家技術公司的標識。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騰訊的美工又添加了幾個有趣的動態企鵝圖片,漸漸地,用戶意見開始轉變,越來越多的票投給了一隻黑身白臉細眼睛、身材瘦長的企鵝。就這樣,“企鵝”取代了“尋呼機”。
    1999年10月,深圳市舉辦第一屆中國國際高新技術成果交易會,騰訊租了一個櫃台參展。為了吸引參觀者,陳一丹找人燒製出了1000隻企鵝形象的陶瓷儲錢罐。在委托加工的時候,製作公司覺得騰訊提供的企鵝圖標太“瘦”了,製成儲錢罐會站不住,就擅自做主把企鵝做成了稍微胖圓的樣子,還在它的脖子上加了一條黑色的圍巾。出乎意料的是,這隻企鵝儲錢罐在高交會上大受歡迎。一開始是免費派送,可來領取的人實在太多了,陳一丹就定價5元一隻出售,後來漲到10元一隻,居然都拋售一空,賺到的錢剛好把參展的櫃台租金給抵銷了。
    看到大家越來越喜歡這個胖企鵝的形象,騰訊就委托專業卡通製作公司東利行對logo進行重新設計,曾李青親自坐在電腦邊上,與設計人員一起動腦創意,設計人員問他:“企鵝本來就住在南極圈,是最不怕冷的,為什麽要在它的脖子上加一條圍巾呢?”曾李青笑著說:“這是個好問題,如果每個人都問一下,就把這隻企鵝記住了。”
    新設計出來的企鵝形象,擁有了一個胖嘟嘟的身材,大眼睛,厚嘴唇,憨態可掬,脖子上的圍巾也由黑色變成了大紅色。東利行完成了企鵝形象的整套視覺識別係統(ci係統),還增加了q妹、漢良、多多、小橘子等幾個配套性形象設計,構成了一個卡通人物大家族。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在設計過程中,東利行覺得騰訊企鵝的卡通形象很有市場前途,便提出以30萬元的價格買斷企鵝形象的衍生商品開發權。2001年10月,東利行在廣州開出了第一家“q-gen”專賣店,專門出售騰訊企鵝品牌的服裝、玩具和手表,騰訊可以從銷售收入中抽取10%的授權費。在後來的3年裏,東利行相繼開出了199家專賣店。這個生意讓馬化騰得意了好一陣子:“一來就先扔給我們幾十萬元,既能幫我們推廣,又能收到授權的費用。”一度,他甚至幻想騰訊企鵝會像米老鼠或hello kitty那樣流行。不過,從後來的情況看,這似乎不是一門好生意,並沒有太多的用戶在用oicq聊天的時候,願意在身旁擺上一隻不聲不響的胖企鵝。
    “你可以不還錢,不過我不要你的股票”
    在1999年,類似授權東利行這樣的讓人高興的事情並不太多,相反,馬化騰被一樁又一樁的煩心事所困擾。
    就在參加高交會的10月份,騰訊公司突然收到一封厚厚的、來自美國的信件包,打開一看,居然是美國在線的英文律師函,它已向美國的地方法庭狀告oicq侵犯了icq的知識產權,要求騰訊停止使用oicq.com和oicq.net域名,並將之歸還給美國在線。拿到這份律師函,馬化騰當夜把其他四位創始人召集到一起商量對策,大家麵麵相覷,不知道如何應對。
    讀過法律專業的陳一丹對大家說:“我們根本沒有錢去打這個官司,即便去打了,也是凶多吉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隻好隨它去了。”他們還商定,這個消息必須保密。
    到11月,馬化騰正焦頭爛額地坐在自己的小辦公室裏,張誌東和陳一丹同時走了進來。他們坐到他的對麵,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在距離發布之日僅僅9個月之後,oicq的注冊用戶就已經超過100萬,開始要放七位數的用戶號了,cicq、picq和網際精靈都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麵。
    壞消息是,騰訊公司的賬上隻剩下1萬元現金了。
    在開源無望的情況下,此時的馬化騰隻有兩件事可做:一是增資減薪,二是把騰訊賣掉。
    股東們一致同意把股本從50萬元增加到100萬元,幾位創始人工作沒幾年,自身並沒有很多儲蓄,但都咬牙再次投入了。5個人的月薪也攔腰減半,在過去的一年裏,馬化騰和張誌東每月領薪5000元,其他3人為2500元,現在分別減少到2500元和1250元,這在當時的深圳,隻夠填飽肚子。
    相比增資減薪,把公司賣掉,也許是一個更痛快的辦法。馬化騰的開價是300萬元,他與曾李青開始四處尋找願意出錢的人。日後,馬化騰等人都不太願意談及這一段十分不堪的經曆,不過,從不少人的回憶中還是可以看出當時的窘迫。據不完全統計,起碼有6家公司拒絕購買騰訊公司的股份。
    馬化騰尋求的第一批投資人中,就包括騰訊公司的房東——深圳賽格集團。時任賽格電子副總經理的靳海濤回憶說:“馬化騰找了我們好幾次,那個時候也沒有投,沒有投的原因是什麽呢?這玩意兒看不明白。當年如果投了,起碼增值幾千倍,那就非常開心。”曾李青則找到了自己的老東家——廣東電信,曾在廣東電信旗下的21cn事業部擔任高級經理一職的丁誌峰,向《沸騰十五年》的作者林軍回憶過一個情節:當時,騰訊向21cn提出收購的申請,前來洽談的就是馬化騰和曾李青。“當兩個人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把曾李青誤認為馬化騰,這很顯然是因為曾李青的派頭更足。即便是在討論過程中,曾李青也比馬化騰更具攻擊性,更像是拿主意的人。”在靳海濤或丁誌峰看來,oicq也許是一個看上去增長很快的項目,“然而,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知道它怎麽賺錢”。
    除了深圳當地的企業之外,馬化騰還跑到北京和廣州,先後找了4家公司談判購買騰訊的事宜。
    張誌浩後來擔任過騰訊北京公司總經理,當時他在華北地區最大的尋呼企業——中北尋呼集團工作。中北向騰訊采購了一套網絡尋呼係統,馬化騰親自以工程師的身份到北京總部調試設備。在機房裏,馬化騰順便教張誌浩怎樣使用oicq,學習計算機應用出身的張誌浩直覺地感到這可能是一個巨大的市場機會,也是中北尋呼集團轉型的好方向。他向集團高層推薦oicq,並慫恿他們把騰訊買下來。“可是,他們覺得我講了一個並不太好笑的笑話。”
    幾乎所有接待過馬化騰或曾李青的企業都表示“不理解騰訊技術和無形資產的價值”,有的則提出隻能按騰訊“有多少台電腦、多少個桌椅板凳來買”,對公司的估值,最多的出到了60萬元。馬化騰後來沮喪地說:“談判賣騰訊的時候,我心情非常複雜和沮喪,一連談了4家,都沒有達到我們預計的底線。”
    當現金幾乎斷絕的時候,幾位創始人都不得不腆著臉四處找朋友們借錢,深圳城裏稍稍認識的人都被他們借了一個遍。至少有兩位有錢的朋友分別借給騰訊20萬元和50萬元。馬化騰向他們提出,能否用騰訊的股票來還債,他們都婉轉地表示了拒絕。有一位甚至慷慨地說:“你真的沒錢了,不還也可以,不過我不要你的股票。”
    陳一丹還找了銀行問貸款的可行性,銀行問有什麽可以抵押的固定財產,然而看了看幾台折舊的服務器,貸款之路隻能是“杯水車薪”。
    在出售公司無門之後,曾李青向馬化騰提議,換一批人談談。
    “我們之前找的都是信息產業裏的企業和人,他們其實都看不見未來。現在要去找一些更瘋狂的人,他們要的不是一家現在就賺錢的公司,而是未來能賺大錢的公司,他們不從眼前的利潤中獲取利益,而是通過上市或再出售,在資本市場上去套利。他們管這個叫vc,ventapital,風險投資。”
    這是馬化騰團隊第一次聽到“風險投資”這個名詞。
    救命的idg與盈科
    在中國商業界,“風險投資”這個名詞,是在1999年年底突然熱起來的。這種由美國人發明的高風險、高收益的投資模式,在1994年前後就進入了中國,可是由於政策以及產業環境的不配套,一直未得到發展,隨著互聯網公司的崛起,風險投資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對象。
    當時中國僅有的幾家風險投資公司中知名度最高的,是美國國際數據集團idg。這家在美國屬於中小型的投資公司早在1991年就在中國開展業務。1996年,idg委派王樹到深圳尋找項目。他整天在深圳、珠海、中山等地的科技園找項目,到了科技園,打開企業花名冊,凡是公司名稱裏有“科技”兩字的,都去拜訪。當時令他很尷尬的是,和企業家的見麵往往要從風險投資的來曆,以及最基本的常識講起。在兩年多時間裏,王樹先後投資了中科健、金蝶等企業。
    曾李青很快通過中間人聯係到了王樹。“我的湖南大學校友、創辦了a8音有一家叫騰訊的公司,開發出第一個‘中國風味’的icq,注冊人數瘋長,已經有幾百萬用戶了,但因為沒有收費模式,沒錢買服務器,公司快撐不下去了。”王樹決定去看看。
    曾李青知道,與idg的談判也許是拯救騰訊的救命稻草,他寫出了一份20頁的商業計劃書,洋洋灑灑,但是到了盈利預測這一段,怎麽也寫不明白,前後修改了6遍,還是語焉不詳。他還承諾劉曉鬆,如果撮合成功,可以送他5%的騰訊股份。與王樹約定見麵那天,馬化騰腰椎間盤突出發作,正臥病在床,曾李青硬是將他從病床上拉起。
    那是一次很戲劇性的見麵。坐下來不久,王樹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前途未卜的項目。“如果我們idg不給錢的話,騰訊可能馬上死掉;給錢的話,前景也不明朗。”他一邊翻著商業計劃書,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馬化騰:“你怎麽看你們公司的未來?”病懨懨的馬化騰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曾李青在一旁臉色大變。很多年後,王樹回憶說,正是馬化騰的這個回答讓他對馬化騰另眼相看:“我由此判斷,這是一個很實在的領導者,值得信賴和合作。”
    騰訊項目被上報到idg北京總部後,高級合夥人王功權帶隊南下考察,他回憶說:“我們一起飛到廣東,坐在那裏,就逼著馬化騰說這個東西到底怎麽賺錢。那個時候,oicq大家都在用,可是用戶在哪裏不知道,用戶是誰也不知道,所以這個錢怎麽收呢?我們幾個人拷問了馬化騰一個晚上,都過了淩晨,他隻是表示,知道這個東西大家喜歡,但不知道向誰收錢。”
    最後促使idg冒險投資騰訊的原因有兩個:第一,oicq的確是個受歡迎的好東西,盡管沒有人知道它如何賺錢;第二,也許是更重要的一點是,在1999年的3月,如日中天的美國在線斥資2.87億美元買下了以色列的icq。作為中國最成功的icq仿效者,oicq也許真的值一些錢。
    在idg表示了投資意向的同時,曾李青又通過香港商人林建煌搭上了香港盈科,這是華人首富李嘉誠的二公子李澤楷創辦的企業,當時正因數碼港項目聲名鵲起。盈科一直試圖進入內地市場,投資騰訊也許是可以試驗的棋子之一。
    在那份給idg的商業計劃書上,馬化騰和曾李青將騰訊估值為550萬美元,願意出讓40%的股份,即募資220萬美元。而這幾乎沒有什麽盈利根據。
    王樹問馬化騰:“騰訊憑什麽值550萬美元?”
    馬化騰答:“因為我們缺200萬美元。”
    馬化騰後來解釋說:“我們是按未來一年需要的資金來估算的,購買服務器加上發工資,預估需要1000萬元,這樣倒算出公司估值為多少。我們不願意失去公司的控製權,所以能讓出的股份,最多是一半。曾李青寫的是200萬美元,我咬了咬牙,又加了20萬美元,因為還要送一些股份給兩個中間人。”
    整個融資談判進行得還算順利,曾李青奔波於深圳、廣州和香港三地,對idg說盈科那邊很積極,對盈科則說idg馬上要簽字了。“盈科比較猶豫,抱著可投可不投的姿態,相比之下,idg還算積極。其實,他們都看不清楚,就互相壯膽,說一家投,另一家也跟投。在最後時刻,王樹提出了對賭條款,在協議簽訂後,先投一半的資金,我們在一年內須達到一定的用戶數量,否則另外一半的錢就不給了,而他們仍然占20%的股份,我們答應了。”曾李青說。
    就在協議敲定的過程中,騰訊的賬上已經彈盡糧絕了。王樹回憶說:“我現在還記得,因為要起草各種法律文件,而且公司的錢在境外,進入中國需要報批外管局,手續很複雜,至少要一個月錢才能到賬。可騰訊這邊等不及啊,於是我拜托廣州的一個朋友,請他個人先墊資450萬元給騰訊救急。”
    投資協議是在2000年4月簽訂的,三方沒有坐在一起舉辦任何儀式,隻是通過傳真機,各自簽字了事。那天,5個創始人默默地圍在傳真機前,看著協議一頁一頁傳過來,馬化騰問曾李青:“就這麽簽了?”曾李青督促說:“就這麽簽了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真的再遲就來不及了。
    idg與盈科投資騰訊的那個時刻,正是互聯網世界由大晴轉大陰的“窗口時間”。
    在過去的一年多裏,互聯網經濟突然成為全球資本市場最炙手可熱的投資概念。主要以互聯網公司股票構成的納斯達克綜合指數在1991年4月隻有500點,到1998年7月跨越了2000點大關之後,猛然走出一波痛快淋漓的跨年大行情,到2000年的3月9日,納斯達克指數赫然突破5000點,舉世一派歡騰,市場的繁榮把人們對互聯網的熱情推到了沸騰的高度。美國商業戰略家加裏·哈梅爾像先知一樣地宣稱:“當下正是改寫遊戲規則的千載良機。”
    與世界資本市場相呼應,中國的股市也在1999年的5月19日突然出現井噴行情,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上證綜指一舉衝到1700點,漲幅超過50%,形成了著名的“5·19行情”。中國僅有的幾家互聯網公司也受到了北美投資人的青睞,1999年7月14日,由香港商人葉克勇創辦的中華網搶先在納斯達克上市,融資9600萬美元。中華網除了收購過幾家國內網絡公司之外,並無重大作為,然而它卻靠“中國概念”在美國股市大受追捧。1999年11月,中美達成wto準入協議,中華網股價一天之內飆漲75%,其股價一度被推高到令人咋舌的每股300美元,公司市值50多億美元,相當於電信製造業巨頭愛立信當時的市值。2000年4月1站新浪獲準在納斯達克正式掛牌交易,融資6000萬美元。網易與搜狐也即將在未來的三個月內完成上市(它們分別於7月5日和7月12日登陸納斯達克)。甚至有確鑿的消息透露,深圳證券交易所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中國的納斯達克”——創業板,屆時中國的互聯網公司將有機會在本土資本市場獲得融資機會。可以說,idg與盈科在短短的三四個月裏,決定對毫無盈利模式的騰訊進行投資,正是這股超級大熱浪中的一個極小的插曲。
    然而,崩潰在誰也沒有預料的時刻發生了。
    從2000年4月的第二個星期開始,一直高傲地一路上飆的納斯達克指數在毫無預兆的情形下突然調頭下墜,綜合指數在半年內從最高的5132點跌去四成,8.5萬億美元的公司市值蒸發,這個數值超過了除美國之外世界上任何國家的年收入。僅美國在線一家公司就損失了1000億美元的賬麵資產。幾乎所有知名的互聯網公司都遭遇重挫,思科的市值從5792億美元下降到1642億美元,雅虎從937億美元下跌到97億美元,亞馬遜則從228億美元下跌到42億美元。
    在這輪大股災裏,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幾家中國公司也不能幸免,新浪的股價跌到1.06美元的低點,搜狐跌至60美分,網易更慘,它的股價一度隻有53美分,遭到交易所發出的“退市警告”。泡沫破滅了。互聯網的冬天將持續到2001年的5月,期間,哀鴻遍野。
    很多年後,回顧這段經曆,騰訊的幾位創始人仍然心有餘悸。
    從1999年11月出現資金危機到2000年4月完成融資,同時,納斯達克泡沫破滅,留給騰訊的時間其實隻有6個月。在這6個月裏,如果馬化騰和曾李青沒有及時地找到idg和盈科,如果idg不願意冒險,如果盈科不那麽有錢,甚至,如果王樹沒有在協議簽訂之前就“超出責任”地劃出了450萬元——當時有很多投資協議在執行過程中作廢,也許,失血殆盡的騰訊將倒在2000年的那場互聯網股災中。在所有的商業故事裏,運氣是最神秘的那一部分,幾乎有一半的創業者“死”在運氣這件事上,而且,你無法解釋。
    從oicq到qq
    任宇昕是在騰訊最缺錢的時候進入公司的。他於2000年1月入職,是嚴格意義上第一個從社會上招聘來的員工。
    1975年出生的任宇昕從小在四川成都長大,早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就在少年宮學會了計算機編程。上初中二年級時,他編寫了一個飛行射擊的遊戲軟件,被刊登在一家電腦報上,得到了20元稿費。從成都電子科技大學計算機係畢業後,他南下入職華為,擔任程序員。
    1999年12月,他有一位同在華為上班的中學同學編寫了一個棋牌遊戲軟件,想要賣給剛剛有點火起來的騰訊,掛到oicq上。在一個周六的晚上,任宇昕陪他到賽格科技創業園的騰訊公司上門主動推銷,那時的馬化騰和張誌東對遊戲毫無興趣,四人坐在辦公桌上東拉西扯起來。張誌東問:“你們華為是怎麽管理的?”任宇昕說:“我們從來不允許坐在辦公桌前。”臨分手時,馬化騰突然問任宇昕:“你願意來我們這兒上班嗎?”第二天一早,整宿未眠的任宇昕給馬化騰打電話說:“我願意。”
    在任宇昕的記憶中,初到騰訊時,有兩個印象最為深刻。
    第一是上班沒有時間觀念。華為公司推行的是軍事化管理,軍人出身的任正非要求每一個製度的執行都必須像軍隊一樣嚴明,可是在騰訊卻大有不同。任宇昕第一天上班,按通知在9點準時到公司,卻發現大門緊鎖,枯等了大半個小時,才有人姍姍來遲,而馬化騰則過了10點才出現在辦公室裏。到了下午5點的下班時間,整個公司沒有一個人離開,還沒有正式入職的許晨曄和陳一丹在這時才來公司處理事務,馬化騰一般會工作到10點以後,很多人就一起陪著。
    第二是稱呼沒有等級觀念。全公司沒有一個人被叫作“總”,所有人都有一個英文名字,馬化騰叫pony,張誌東叫tony,曾李青叫jason,陳一丹叫charles,許晨曄叫daniel,吳宵光叫free,大家都直呼其名。任宇昕也為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叫mark。這在騰訊成了一個傳統,每個騰訊員工都有一個英文名,後來者的名字若與老員工有重複,則會加上一個中文姓,比如mark li,tony liu。
    任宇昕被分配到張誌東領導的開發組,負責編寫騰訊的第一個基於網頁的bbs社區軟件。那時的騰訊正掙紮在生死邊緣,有幾位早期的員工相繼離開了公司,其中包括“夜貓”等人。頁web組的小組長。
    也就在這段時間,美國國家仲裁論壇(naf)對美國在線對騰訊的仲裁案做出裁決。2000年3月21日,仲裁員詹姆士·卡莫迪簽署了仲裁判決書,判定騰訊將oicq.com和oicq.net域名歸還給美國在線公司。對於騰訊來說,這不是一個意外的結果,在1999年10月收到律師函之後,張誌東就著手新版本的開發。讓大家苦惱的是,用什麽新名字來代替oicq。
    根據幾位創始人的回憶,新名字的誕生經過是這樣的:有一天,吳宵光在公交車上聽兩位網友在聊起他們的oicq號,將之叫作qq。他回到公司後說起此事,立即得到馬化騰的回應,“就叫qq了”,從此定名。
    不過,我在查詢當年報紙時,也發現了另外一種可能性。2000年9月7日的《南方都市報》刊出過一篇題為“將聊天進行到底”的新聞稿,記者寫道:“支持成千上萬的網蟲們樂此不疲的是網絡聊天軟件,這類軟件中以icq和oicq最為著名,因此聊天軟件理所當然地被一些業內人士親昵地稱作為qq。”也就是說,在早期的一段時期裏,qq是所有聊天軟件的非正式統稱,它後來被騰訊大膽地“據為己有”。
    2000年11月,騰訊推出qq 2000版本,oicq被更簡潔的qq正式取代,原來的icq.com域名也被放棄,代之以新的
    qq 2000版是qq迭代曆史上的一個經典版,在這個版本中,第一次采用了多種級別的保密選項,增強了個人資料和保密信息功能,推出了qq資訊通和騰訊瀏覽器(tencent browser),這意味著qq由一款純粹的即時通信工具向資訊門戶和虛擬社區悄悄轉型,日後qq的種種變化都基於這一理念。此外,張誌東還消除了一個法律隱患:之前的版本中,騰訊肆無忌憚地采用了唐老鴨、大力水手、米老鼠等迪士尼公司的卡通形象,此次也被全數去除,換上了東利行設計的企鵝係列卡通形象。
    mih的意外進入
    在整個2000年,騰訊的處境仍然是讓人擔憂的。在泡沫破滅的陰影裏,投資人漸漸失去了信心。
    首先萌生退意的是idg。在過去的3年裏,idg先後投資了80多家創業型公司,總計投資額約1億美元,即每家投資50萬到150萬美元左右,采取的是廣種薄收的戰略,其中投資於財務軟件公司金蝶一案算是成功,這家企業於2001年2月在香港聯交所創業板上市。其餘投資的數十家互聯網類公司,在本次大寒冬中幾乎全數遭到重創,尤其是重資進入的電子商務網站8848,倒在上市前的最後一道門檻上。而原本寄予期望的深交所創業板也無人提及。在最為暗淡的時候,idg需要一次套現存活。
    在idg看來,騰訊的商業模式並不受主流的資本市場青睞,而且,它實在太燒錢了。馬化騰將融資所得的資金幾乎全數用於服務器的添置,可是,在用戶急劇增加的同時,盈利仍然遙遙無期。到2000年年底,騰訊再次出現資金危機,曾李青不斷地約王樹見麵,希望能夠追加投資。磋商幾次陷入僵局,馬化騰堅持創業團隊必須保持控製權,而idg和盈科不認為在當前的形勢下,騰訊還有溢價增發的空間。
    於是,王樹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兩家股東對騰訊提供200萬美元的貸款,以可轉換債券的方式執行。不過誰的心裏都清楚,如果這筆錢也花完了,就再也不會追加投資了。idg開始張羅著幫忙尋找新的買家。
    “當時覺得,最可能的買家是已經上市的那幾家門戶網站。idg去找了搜狐的張朝陽,被拒絕了。我和張誌東到北京,去找了新浪的王誌東和汪延,也被拒絕了。在互聯網業內的技術人員看來,騰訊的活,他們自己都能做,幹嗎要花幾百萬美元去買呢?而且當時納斯達克的股價‘嗖嗖’地跌,大家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馬化騰說。
    除了新浪和搜狐,idg還牽線找了雅虎中國,被拒絕。馬化騰去拜訪了同樣在深圳,也是由idg投資的金蝶,被拒絕。曾李青還輾轉找到大名鼎鼎的聯想集團,當時的聯想正與美國在線合力推廣門戶網站fm365,當然也拒絕購買。
    另一家投資人盈科也加入了拯救騰訊的行動中。他們與有國資背景的中公網談判,試圖投資中公網,並由其收購騰訊,實現業務整合,這個方案中途夭折。接著,盈科把騰訊推薦給自己控股的to,被管理層拒絕。盈科甚至還找來香港著名導演王晶,想把騰訊的用戶與電影業結合,看看能否有盈利模式的創新,這一超前的構想當然也不了了之。
    2000年第四季度在四處碰壁之中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騰訊的用戶數仍然在驚人地猛增,注冊用戶很可能在半年內就要突破1億的驚人紀錄,可是全中國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購買它的股份。
    眼看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馬化騰的好運氣又開始“發功”了。
    2001年1月,一位美國人帶著一個中國人突然出現在賽格科技創業園的騰訊辦公室裏,他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自我介紹說叫網大為,是南非ih投資的一家中國公司世紀互聯的總裁。馬化騰與曾李青第一次聽到mih這個名字。
    在中國,了解mih的人不超過100人。這是一家總部在南非的投資集團公司,是南非最大的付費電視運營商,當時是納斯達克和阿姆斯特丹兩地的上市公司,它多年在新興國家投資新媒體,自稱是“全球前五位的媒體投資集團之一”。1997年,mih進入中國,參與投資了《北京青年報》和脈搏網。
    網大為是在無意中發現騰訊的。“我每到一個中國的城市,就去當地網吧逛,看看那裏的年輕人在玩什麽遊戲。我驚奇地發現,幾乎所有網吧的桌麵上都掛著oicq的程序,我想,這應該是一家偉大的互聯網企業。在2000年年底,我接觸幾家想接受投資的公司總經理,發現他們的名片上都印有自己的oicq號碼,這更讓我激動,想要看看這是一家什麽樣的公司。”
    直覺是通往真理的一條捷徑。網大為在直覺的引導下找到了賽格科技創業園東棟四層的騰訊公司。
    馬化騰坐在電腦前,讓網大為看qq(此時新版本上線,oicq已經改名qq——編者注)的用戶增長曲線,告訴他,每天的新增注冊用戶約有50萬人,相當於歐洲一個城市的人口。而騰訊與中國移動正在進行的“移動夢網”計劃,更是讓網大為隱約看到了盈利的可能性——我們將在下一章對此進行細致的描述。
    雙方很快進入實質性談判。網大為開出了兩個條件:第一,對騰訊的估價為6000萬美元,ih希望成為第一大股東。
    對於這兩條,幾位創始人當即表示不同意。在股份比例上,他們的底線是絕不放棄控製權。不過,讓他們高興的是,“至少第一次有這麽高估值的價格出來了”,騰訊的估值比一年前整整高出了11倍。
    兩個月後,網大為做出讓步,mih的投資將全部以現金支付,不過,在股權比例上,希望得到騰訊的幫助。
    idg聽到mih的報價大喜過望,僅僅投資不到一年的項目,竟能得到11倍的退出溢價,這在互聯網大寒冬中是不可思議的戰果。idg北京總部同意出讓所有20%的股份,可是深圳的王樹卻提出異議,在他的堅持下,idg出讓12.8%,保留了7.2%。
    盈科方麵卻猶豫再三,它既不想追加投資,也不願意出售股份,mih“哄抬物價”讓它進退兩難。馬化騰與曾李青前往香港同“小超人”李澤楷見麵。
    “那天,‘小超人’在花旗大廈的餐廳裏請客,很多人像追明星一樣圍著他。我們在旁邊找了張桌子坐下來,他抽出一點空隙跑過來聊了十來分鍾,然後又像蝴蝶一樣飛走了。他實在太忙了,簡直就是商業界的‘劉德華’。”曾李青回憶說。到2001年6月,盈科因收購香港電訊舉債過多,連續兩個季度出現巨額虧損,這才不得不將全數20%股份售予mih,套現1260萬美元。
    就這樣,峰回路轉、讓人窒息的騰訊股權交易案塵埃落定。偶然闖入的mih以32.8%股份成為騰訊的第二大股東。騰訊估值為6000萬美元,與新浪在納斯達克的融資額相同。獲得投資的騰訊從此擺脫了資金短缺的困擾。
    與第二次融資成功相比,同時還有幾件值得記錄的事情發生:5月,納斯達克指數在這個月觸底反彈,互聯網的大寒冬即將結束;也是在這個月,qq的注冊用戶達到1億。
    這就是創業到第20個月的騰訊:在走了一段彎路之後,它找到了核心產品,擁有了一支誌同道合的團隊和一個可愛的品牌形象,它還不知道該如何盈利,不過已經有人願意為它的未來買單。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漫天雪災中,它被命運眷顧,掙紮著熬過了生死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