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字數:7857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帝王師:劉伯溫 !
    實際上,在中國古代,讀書人的基本功就是死記硬背,誰的基本功紮實,誰就能脫穎而出。令人遺憾的是,記憶力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劉伯溫的記憶力就是與生俱來的。西方哲學界的大佬羅素說,人理應平等。但這不可能,至少從記憶力上而言,就絕不可能平等。
    劉伯溫憑著超強的記憶力和博覽群書的能動力,還有靈光經常閃爍的領悟力,在括城府學中聲名鵲起。他的老師悻悻地對劉爚說:“你這孩子成精了,府學裏沒有人可以教他,還是到外麵請個高級教師吧。”
    劉爚認為老師說得很對,但高級教師到哪裏找,這是個問題。劉伯溫的老師說:“這算什麽問題,號稱理學大師的鄭元善啊!”
    劉爚愣了,因為他不知道有這麽個人。
    與理學邂逅
    劉爚不知道理學大師鄭元善,情有可原。很多人對“鄭元善”這個名字都很陌生,但提到另外一個名字,大家肯定會叫起來。這個名字叫施耐庵,他的老師就是鄭元善。
    鄭元善,字複初,大家都叫他複初鄭先生。後人稱他為元朝的頂級理學大師。劉伯溫在括城讀書時,鄭大師恰好也在括城,擔任州長名譽秘書(處州錄事)。由於這是份閑差,所以他把大部分時間都放到教誨一些有誌於理學的人上了。
    劉爚那天來找複初鄭先生時,鄭先生正在清風徐來的書桌前閉目沉思天理人心。劉爚對鄭先生說:“咱倆曾同行過,我當年在遂昌做過教師。”
    複初鄭先生抬眼看了看劉爚,嘴角一揚,說:“你有何事,不妨直講。”
    劉爚眼觀鼻,鼻觀心,心觀鄭大師,認定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高人。因為高人才有這般傲氣。劉爚就言簡意賅地把兒子劉伯溫的記憶力和領悟力說了一遍,最後注解道:“這孩子太聰明了,他的老師已沒有能力教誨他。”
    鄭大師鼻孔朝天:“不是我擺架子,我是不教小孩子的。”這句話的“春秋”說法是小孩子不配要他教,其實把架子擺得很大。
    劉爚哪裏能被架子趕走,開始死纏爛打,非要讓鄭複初見一下劉伯溫,隻見一麵。
    眼看就要吃晚飯了,鄭大師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但他又不能留劉爚吃飯,因為他薪水很低。肚子讓他妥協了,他說:“那就見見。”
    劉爚滿眼都是笑意,喊了一聲:“基兒!”
    隻見劉伯溫從門外慢慢地走了進來,緊閉著嘴,骨子裏散發著寡歡的泡沫。
    劉伯溫的相貌平凡無奇,但是那種孤獨落寞的神情頗使人動容。鄭複初也是閱人無數的人,一見到劉伯溫那獨特的氣質,不由得心動了一下。
    他把劉伯溫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像是在鑒賞一件剛出土的古董。最後,他認定這貨不錯,但還是要深入一下,於是問:“聽你老爹說,你七行俱下,過目不忘?”
    劉伯溫鞠躬回答:“是。”
    鄭複初“呦”了一聲,這小子還不謙虛,正合我性格:“都讀過什麽書啊?”
    “很多。”劉伯溫又鞠了一躬回答。
    鄭複初又問:“讀過《周易》吧?”
    劉伯溫點頭:“七歲就讀過。”
    “天地氤氳,下一句是什麽?”
    “萬物化醇。”
    “天地玄黃呢?”
    “宇宙洪荒。”
    “什麽是宇,什麽又是宙?”
    “天地四方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
    據《劉伯溫年譜》說,鄭複初聽完劉伯溫的正確回答後,就從椅子上彈起來,興奮地對劉爚說:“你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閱讀量和記憶力,前途不可限量。我收下這個學生了!”
    其實這是扯淡。兩人的問答條目都是《周易》上的內容,《周易》是儒家五經之一,屬於學生們的必讀課本。在當時,一個14歲的學生如果不能把《周易》從頭到腳背誦下來,那他就是個蠢貨。
    鄭複初之所以收下劉伯溫,可能和劉伯溫的另類氣質有關,在劉伯溫憂鬱而孤傲的神情中,鄭複初大概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鄭複初是元王朝恢複科舉製後的第一批漢族人裏的進士,正如劉爚說的那樣,科舉製必將卷土重來,元帝國在1315年正式恢複科舉製,並且就在那年進行了第一次考試。據說,鄭複初考試時就很不滿意,因為漢人和南人的考試內容比蒙古人和色目人的要多,而且難。漢人和南人的考題如果是高考題,那蒙古人和色目人的考題就是成人教育題。
    在等成績時,鄭複初又是一肚子火,因為成績單遲遲不下來,有官方小道消息說,成績單所以遲遲不公布,是因為教育部的人正在發愁。按當時的規定,兩榜,即漢人、南人一榜,蒙古人、色目人一榜,人數必須相同,但蒙人和色目人的成績一塌糊塗,及格人數可憐兮兮的隻有二十出頭,所以,他們不知該怎麽辦。最後決定,照顧蒙古人和色目人,把原來準備招收的一百多人改為隻招二十多人。也就是說,有很多漢人和南人都及格了,可因為要照顧蒙古人和色目人,必須要讓他們不及格。
    鄭複初正要發雷霆之怒,大榜下來了,裏麵居然有他。他就忘了自己要發怒的事,轉而寫詩一百首頌揚元帝國的偉大。
    興奮勁兒還沒過去,鄭複初又聽說了可靠的消息:中進士的漢人和南人即使是堯舜附體、楊二郎轉世,也隻能擔任地方政府的二把手。
    鄭複初當時已沒有了發火的動力,於是就被分配到一個偏遠地區做州長的秘書。州長是蒙古人,瞧不起漢人,總找鄭複初的茬,鄭複初心想,如果再這樣下去,非死在這裏不可。於是辭職,跑到括城來,申請了份閑職。
    在此,有必要補充一下科舉製的問題:
    中國古代的科舉製是中央政府選拔官員的一個主要渠道。科舉製誕生於中國隋王朝,常設的科目有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種。但最受考生青睞的是進士科,因為這一科雖然很難考,但一旦考上,前途就一片光明。科舉製經過不斷完善,到明清時,分為三個必備步驟,第一步是鄉試,即考生在戶籍所在地的省城進行的考試;第二步是會試,即鄉試錄取者到京城參加的由教育部主持的考試;第三步是殿試,即由皇帝親自主持的麵試,按照從優到劣排名,分為一甲二甲三甲,一甲中取三名,就是狀元、榜眼、探花,其他人分列二三甲中。
    不同朝代,科舉考試內容也不同,唐代重詩詞歌賦,宋代重填空和時政論文,雖然大體內容不出儒家經典,但沒有哪個政府強行規定必須要用儒家的哪些課本。可元王朝恢複科舉製後,考試科目竟然強行規定為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參考書則是南宋理學大師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我們注意,有人咒罵明清兩代的科舉製把朱熹當成寶貝,實際上,是元王朝先把朱熹當成了寶貝。
    朱熹是理學宗師,中國思想史中最有分量的理學在他手中定型,元政府用他的《四書章句集注》作為考生的唯一參考書,隻能說明一點,理學在元代毫不保留地四射光芒了。
    從這一點而言,鄭複初能考中進士,就說明他對理學研究極深,不然他也不可能考上。劉伯溫來向鄭大師學習,主要還是學習理學。
    理學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需要我們大致了解一下:理學就是道學,在北宋的程頤手中吐蕊。當然,它也不是程頤的閉門造車,其實理學就是孔孟儒學的再發揮。理學家認為,宇宙中有一種無善無惡無所不能的“理”,他們稱為“天理”。而人人都有欲望,這就是人欲,天理人欲不兩立。必須要刻苦修煉去除人欲,回歸天理,成為聖人。修煉的渠道就是儒家所標榜的道德,忠、孝、仁、義,每一個指標都要合格。想要每個指標都合格,必須要極端嚴肅地進行修煉,通過探索外麵的萬事萬物,達到認識天理的境界。在探索萬事萬物時,必須要有恭敬的心態、一本正經的外貌。不能追趕跑跳蹦,不能大聲喧嘩,更不能嬉皮。不能心有邪念,每天要三省甚至是九省吾身,好的心思要保持,壞的就趕緊去掉。
    看上去,如果真的這樣盡心盡力,那麽,理學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就很容易實現。但遺憾的是,中國理學家那麽多,做到這四項要求的一個都沒有。
    其實問題就出在理學家這裏。大多數理學家隻做兩件事說一句話,兩件事是:一、製作道德守則的腳本;二、讓別人去演。一句話是:必須要是道德完人(修身),才能去建立事功(治國平天下)。
    ——注意理學家說的修身,不僅僅是思想道德,還有外表。北宋偉大人物王安石不修邊幅,程頤就鄙視王安石:你連修身都做不到,還談什麽變法。
    一個人具備無懈可擊的完美道德,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太難。人生在世,肉體之身,為了生存,難免做幾件有悖道德的事。王安石就對理學家們提出的種種高調的道德標準提出過譏諷,說他們那些道德要求是壁上行,根本無法實現。孔子就曾說過,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但理學家卻說,一點小德都不能出入。最關鍵的問題是,他們的許多道德要求都是出口貨,都是讓別人來演的,自己隻是個編劇或者是導演。
    我們要了解一種學說,隻需要看創建它的人就可以。程頤和他哥哥程顥曾去做客,主人用妓女招呼他們。程頤從始至終都正襟危坐,像塊大理石。而他哥哥程顥卻左摟右抱,卿卿我我。
    程頤很不高興,回家後,氣咻咻地訓老哥:“你這種行為真給讀書人丟人!”
    程顥打了個哈欠說:“我剛才是座中有妓女,心中也有妓女。現在,我離開了座,座中無妓女,我心中也沒有了。你恰好相反,雖然你沒有看妓女,但心中卻有,隻是假裝正經,不敢碰。我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你現在心中還有妓女。不然,你怒氣衝衝地跑來質問我幹什麽?”
    程頤瞠目結舌,趕緊跑回房間反省,結果發現他老哥說得真對。
    程頤後來感歎說:“我們的道德要求定得太高啦,不符合人性。”可感歎完,他又給別人提要求去了,因為這些太高的道德要求,是他寫給別人的腳本,又不需要他來演。
    不過,鄭複初不是純粹的理學家,或者說,他對理學家在道德上的高標準並不那麽在意。他最在意的是理學家的思想。
    自他和劉伯溫成為師徒後,他把理學思想源源不斷地傳遞給劉伯溫,劉伯溫就在他這裏沐浴著理學思想的光芒。
    於是,突然有一天,鄭大師叫來劉爚說:“據說你祖上有人解救過千百號人,我以前對‘天道無常,常與善人’的說法頗有懷疑。現在我看劉基,發現這句話還是有道理的。你把你兒子領走吧,將來他必是人上之人,光大你家門庭。”
    劉爚大吃一驚,認為給鄭複初的學費太少。但鄭大師急忙搖頭說:“理學宗旨,我已教給他。聖人說,想要弄懂天理人心,別人的傳授隻是啟蒙,還要靠自己。你兒子悟性很好,必能悟道。帶他走吧。我沒有可教他的了。”
    劉爚這才轉驚為喜,領走了劉伯溫。就在他準備觀賞劉伯溫悟理學之道時,劉伯溫真的就悟了道,但不是理學之道,而是道家之道。
    天書傳奇
    多年以後,劉伯溫被後人尊奉為未卜先知的大仙和呼風喚雨的魔法師,所以有這些頭銜,和他與道教、道家思想的親密接觸有很大關係。
    劉伯溫在老家時就讀過《道德經》,對裏麵的辯證法極有心得。他說,愛臭美的女人招來好色之徒,喜歡炫富的人招來強盜,賣弄才華的人招來嫉妒。劉伯溫也讀過《莊子》,他後來撰寫的著作《鬱離子》中那些天外飛龍般的想象力的源泉就是莊子。他當然也讀過許多道家典籍,對道家的諸多法術有疑有信。他的老家南田山是第六福地,他的老爹靠卜算幫助老鄉尋找走失的羊和小狗。這一切,都注定了他和道教必有因緣。而因緣正如荷花一樣在括城露出尖尖角。
    扮演“尖尖角”角色的是紫虛觀道士吳梅澗。
    紫虛觀在括城東南十裏的好溪畔少微山上,好溪是一條大河,兩岸連雲,高崖壁立,原名惡溪,水中常有怪物出沒。唐宣宗李忱時,當地州長段成式以善政治民而感動了水怪,使水怪離開了惡溪,人們遂改其名為好溪。
    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紫虛觀的吳梅澗道士被幻化成一個詭異人物。有人經常看見吳道士在太陽初升時,恭敬地舉著一個擦拭得發亮的罐子,罐口對準太陽,收集光芒。還有人看見,漆黑的夜裏,吳道士在墳場用一個形似骷髏的東西捕捉鬼火。更有人發現,吳道士的房間無論白天黑夜,都光亮得可怕。而民間堅信少微山那些絢麗的風景,是吳道士對其用了某種奇異的法術。
    劉伯溫早就聽說過少微山的風景,於是和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去遊覽,陪伴他們的吳道士對少微山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曾指著好溪畔一塊巨石說:“這是當年段成式捉了水怪曝曬之處,如果你收斂精神去嗅,還能聞到水怪的惡臭。”劉伯溫當即斷定,吳道士有導遊的潛質。而且又斷定,吳道士還是個樂天派,從來沒有人見過吳道士眉頭緊鎖,這或許是道教對人類情感的一大貢獻,道士們永遠都是,今生受苦,來生享福。儒教說,站直了,坐穩了,給我學聖人!而道教則說,你想長生嗎?我這裏有仙丹,不需要你做任何跟自己過不去的事,你準備好爐子和錢就可以了。如果你沒有爐子和錢,那你可以養生啊,我這裏有養生不可不知的各種細節,按照細節去做,就能長生。你想要好多的錢?可以,我這裏有點金術。你想要美女,也可以,做個忠厚老實的人,老天就給你送來美女。我這裏有案例啊,沒聽過七仙女下凡的故事嗎?
    吳梅澗說:“一切難事、苦事、痛事,其實都是你心裏的事。讓你的心不動,這些事就不起波瀾,如果有了這些事,那就是庸人自擾。”
    或許正是吳梅澗的樂觀態度,讓鬱鬱寡歡的劉伯溫見到了陽光,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劉伯溫問他收集陽光和鬼火的事,吳道士放聲大笑,指著煉丹爐說:“一切物體都是有生命的,關鍵是如何喚醒它。春天萬物複蘇時,你坐在窗前清除內心的閑思雜慮,就能聽到花蕾綻放的聲音;夏天烈日炎炎,你坐在花叢中靜思冥想,就能聽到太陽流汗的聲音;秋天萬木凋落,你坐在樹下,就能聽到樹葉離開樹枝的歎息聲;冬天萬籟俱寂,但你坐在水邊,就能聽到水睡覺後的平穩呼吸。”
    劉伯溫大吃一驚,因為吳道士的回答並不是他所問的。但吳道士接著說:“太陽初升時,隻要你能靜下心來,就能收集到它的生命。星光璀璨時,隻要你能靜下心來,就能收集到死人的靈魂。”
    劉伯溫隻好問:“那麽如何靜下心來,什麽都不想呢?”
    吳道士說:“死人才什麽都不想。你是活生生的,如何不想?但你不要有閑思雜慮,坐在何處,何處就是宇宙的中心,你坐在宇宙的中心,向四麵八方飛馳,一切都是黑暗不可知的,一切都無法到得盡頭,你就讓你的思路那樣飛馳,不要停下來。當你能堅持半個時辰後,你會發現,你能和天地萬物對話。”
    劉伯溫對這不可知的一切如此好奇,以至於想跟隨吳道士修煉,但突然得了一場病,此事就泡湯了。吳道士也對他說:“你的根腳不在道觀,而在天下。能知天下,天下就是道觀,何必拘泥!”劉伯溫深為吳道士這種玄乎的論調所折服,所以就在心中存了道家的種子,有一天,它必將發芽,連他本人都無法阻擋。
    1327年,17歲的劉伯溫在括城府學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回到家鄉武陽村。如你所知,在大城市待過的人,回到彈丸之地的家鄉後,總是待不住。
    劉伯溫喜靜不喜動,但這也無法讓他恢複對家鄉的喜愛。當他聽說鄭複初和地方官重新修葺了石門書院後,卷起鋪蓋,就跑去石門書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