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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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伯溫一生共有三位老婆,第一位是他的表妹富女士。當然這是父母之命,他的母親認為劉家的子女就該和他們富家的子女成婚。而他的父親也認為,劉家的男人就該和富家的女人結婚。劉家和富家的婚配已經持續了九代,劉伯溫沒有理由拒絕,按照來大都前的約定,他必須要在中進士後回老家迎娶自己的表妹富小姐。
    婚禮的第二天,處州全境開始下起了毛毛雨,這雨一下,就是一年。劉伯溫經常站在窗前,看著昏暗的天空發呆。據知情人透露說,劉伯溫很愛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特別愛他,每當劉伯溫站在窗前時,他的妻子就會貼到他身邊,兩人一起看那昏暗的天空。劉伯溫想要上班的心就越發強烈。
    1333年的冬天,劉伯溫從京城的朋友那裏得到消息,高安縣丞仍未空缺。也就是說,他必須還要等下去。
    等待,是一種煎熬,尤其是等待渴望之物時,那是一種使人無法忍受的煎熬。等待的時候,感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時間,因為一切都凝固了。但時間卻在你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流走。
    涵養極為深厚的劉伯溫也無法忍受這種等待,每天早上睜開眼,射入腦海的就是那個高安縣丞的官職。當他百無聊賴時,他的老婆就勸他:“我們還有正經的事沒有做呢。”
    劉伯溫就問是什麽事,富女士靦腆地一笑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啊。”
    劉伯溫“哦”了一聲。結婚兩年,富女士的肚子不見動靜。劉伯溫突然發現自己正身處情緒的爛泥塘裏,如果再不抽身,可能就死在裏麵了。
    他拿著一根棍子,走到院子裏。一場大雨馬上就要來了,但他沒有注意到,而是專心致誌地在地上畫起八卦圖來。
    他先畫了個小八卦,然後圍著小八卦畫大八卦,正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院子裏全是八卦圖,像個蜘蛛網,劉伯溫現在就站在網的正中央,手裏拎著棍子,有點失魂落魄的樣子。
    但劉伯溫畫八卦的心思和大都那個妓院旁邊的書店老板畫八卦截然不同,那位老板畫八卦是為了解題,就像我們今天的理科生解方程式一樣。而劉伯溫畫八卦是推算,想卜算一下,自己為什麽沒有孩子,什麽時候能有孩子。
    他站在院子裏茫然無知時,大雨已來,雨點打在芭蕉葉上“啪”的一聲,芭蕉葉馬上彎了下去,雨點從芭蕉葉上滑落,芭蕉葉又猛地彈了起來。又是幾滴大雨點打在劉伯溫頭上,然後是一群雨點,“劈裏啪啦”地打得他直皺眉。他這才從八卦陣中醒悟過來,急忙跑進房裏。坐到椅子上,沉思許久,他發現,自己和富女士此生沒有兒女。
    不過,他沒有把這結果告訴老婆和老娘,因為老婆很希望有個孩子,而老娘更是希望趕緊抱孫子。劉伯溫很愛他的老婆,愛一個人,就不能讓她傷心,對自己的愛人,就要報喜不報憂。所以,他對老婆和老娘說:“根據卦象顯示,我們很快就有孩子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是1335年的六月份。他盼望著,盼望著,冬天又來了,富女士的肚子仍然不見動靜。不過,元大都宮廷裏卻有了動靜,而且是個大動靜。
    妥懽帖睦爾終身最喜愛的權臣伯顏初期幹政時,並不順利。因為還有個左丞相騰吉斯,騰吉斯又有個弟弟塔剌海,這二人有個妹妹,就是妥懽帖睦爾的皇後答納失裏。兄弟三人對伯顏熏天的權勢早就看不慣,塔剌海就和騰吉斯商量說:“幹掉伯顏,咱們兄弟當伯顏。”答納失裏是個女流之輩,聽到兩位哥哥的計劃後,掩耳而跑。塔剌海說:“婦道人家隻可與其共富貴,不可與其共患難,還是咱哥倆幹吧。”騰吉斯應道:“說幹就幹。”
    於是,兩人準備造反,但計劃泄露,伯顏重兵剿殺,騰吉斯先被殺,塔剌海跑到皇後宮中,躲在皇後座下,伯顏搜了出來,當著皇後的麵,砍了塔剌海的腦袋,兄弟的血濺了皇後一身。皇後麵無人色,顫聲向自己的男人求情,妥懽帖睦爾早就想換個皇後了,斥責她:“你兄弟謀逆,你也不是好東西,我不殺你,但肯定要廢了你。”
    這件事的影響雖然隻局限於宮廷鬥爭,但傳到劉伯溫耳中時,他還是懊痛不已。慶幸的是,春節過後不久,大都就來了通知書:高安縣丞那個茅坑騰出來了,劉伯溫趕緊上任去。
    劉伯溫熱淚盈眶,無法自已。在那一刻,他忘記了皇後被殺事件的陰霾,忘記了自己兩年多來在老婆身上付出的辛苦沒有得到回報的不快,忘記了已病入膏肓的元王朝。他把手放到通知書上,就像是虔誠的基督徒把手放到聖經上作證一樣,說:“這是偉大的祖國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高安,難以高安
    江西行省瑞州路高安縣(今江西高安)在江西中部偏北,在元王朝時是個不起眼的地方。其實,終元一朝,蒙古人對江南的政治興趣始終提不起來。忽必烈對南宋發動總攻前,曾計劃滅掉南宋後,把江南的人統統殺光,然後從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移植草種,把江南變成蒙古人的養馬場。隻是因為南宋滅亡後,江南地區的激烈反抗,又因為江南地區的財富,忽必烈才打消了這個念頭。雖然如此,江南地區仍隻是蒙古人的物資供應處,政治地位上不了台麵。這可能也是後來江南爆發大規模農民造反後一發不可收拾的原因。
    或許有人會說,蒙古人真夠奇思妙想的,居然想把江南開辟成養馬場。關於奇思妙想,北宋時有個更神乎其神的。王安石變法時,千方百計要增加財政收入。有人就建議王安石,應該把山東梁山泊的水抽光,八百裏肥沃的土地種上莊稼,畝產必能達到十萬斤。王安石興奮異常,還特意派人去梁山泊考察,發現果然如此。但他有個疑問,梁山泊的水抽幹後,放到哪裏。有個極有幽默精神的人說,簡單啊,再挖個和梁山泊一樣大小的湖泊,把水放那裏。
    無疑,這是給那種奇思妙想的人的一記悶棍。劉伯溫雖然滿腹八卦象術,可就沒有這種放浪的想象力。
    他從青田縣出發,過括城,一直向西北,進入高安地界時,秋意濃濃。一路上,劉伯溫的心情是極舒暢的,他在《放歌行》中把自己比喻成展翅翱翔的大鳥,又把自己比作西漢的張良和三國時期的諸葛亮。他說,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而且是行政編製,他內心發誓就是把心掏出來,也要做好這份工作。然後“叱吒倒江河”,讓“玄陰變白晝”。
    白天,他仰頭看天,“秋雲曠無際”;晚上,他又仰頭看天,“馬首掛高月”。傍晚,他的脖子受不了了,所以就平視,“夕陽滿洲紅葉明”。想到從家鄉出來的情景,更是喜上眉梢,說:“哇啦,‘西風吹客上馬去’。”
    不過,他馬上意識到,這種放鬆的心態很不好。他是要去做官的,做官就要秉公執法,為民做主,所以必須要堅持原則。而原則來自哪裏呢?有人說,來自通行的規則,人人都在遵守的;也有人說,來自聖人的教導。劉伯溫說,其實原則來自吾心。一個人如果憑良心去做事,那就是遵守著做人的原則。也就是說,我的良心就是原則。
    一個人如果能在官場上有良心,他未必能混得下去,但不會提心吊膽。向上看看天,向下看看地,都會驕傲地說,我沒有對不起你們!
    劉伯溫正是這樣的心思,所以在他製作的《官箴》裏,他信念堅定地說:“弱不可淩,愚不可欺。剛不可畏,媚不可隨。”
    我就做我有良知的自己,不害怕任何人,不欺負任何人,不取悅任何人。用心做好每一件事,讓任何從我手中出去的事都有它應該具有的道理。
    劉伯溫騎在馬上,看秋風吹起,聽雲彩飄動,昂首道:這就是我,一個讀書人的自白。
    當他昂首闊步踏入高安縣衙時,有人撕碎了他的自白書。
    前麵我們談到過一個令人遺憾的現實,元王朝的行政結構是,漢族人縱然是堯舜複生,如果仍然堅持自己是漢族人,那也隻能屈居二把手的位置。問題還不在位置上,劉伯溫當然知道自己這個縣長助理頭上有個非漢族人的縣長。可他不知道,縣長上頭還有個達魯花赤(地方最高監治長官)。這個官職由蒙古人和高貴的色目人擔任,大權在握。但他是虛無縹緲的,平時見不到他,一旦縣長或者是縣長助理要作決定時,他就出現了。達魯花赤,蒙文讀音“荷包壓口”,“荷包”就是這樣來的。
    官場中人的印象中,跳出來的“荷包”的確很像“荷包”,大多時候是個胖墩子,滿臉橫肉,僅憑肉眼,你看不出他的智商。但略用幾句話就能測試出他和白癡非常接近。可是,他說的話就是聖旨,任何人不得違背。稍有質疑,他就會對你動武,有的胖墩子已經行動遲緩,無法動武,就指著你的鼻子,警告你不要誤判形勢,言外之意是,他是這裏的老大。
    北宋初年,開國皇帝趙匡胤擔心地方長官權力過大,所以總會派一個通判(行政長官的副手)去監督行政長官。這個通判名義上是二把手,實際上是一把手,他的工作內容就是跟一把手較勁。所以,當時北宋官員到地方去做長官時,燒香拜佛,保佑自己遇到的通判能講道理,有些膽大的會祝福:上任的地方沒有通判。
    現在,元王朝也有個通判似的達魯花赤,和北宋的通判相同的是,他總給一把手找麻煩。和北宋的通判不同的是,他的行政級別和一把手一樣高。也就是說,當他認為找麻煩不足以讓一把手死去活來時,他會拿出行政級別來讓一把手必須死去活來。
    劉伯溫在高安縣衙裏待了才一個月,就清醒地意識到,這個體製太操蛋了。應該辦成的事永遠都辦不成,能辦成的事就是達魯花赤要辦的事。我們由此可以知道,劉伯溫受到了辯證法的困擾。辯證法認為,你越是以為什麽,就越不是什麽。你越是想辦成事,就越是辦不成。辯證法為什麽發揮如此大的效力,就是因為有個白癡般的達魯花赤。
    多年以後,劉伯溫用一個寓言對元朝的這一用人法則進行過嘲諷。
    某一天,主人公得到了一匹馬。伯樂的後人告訴他,這是匹千裏馬,趕緊送去政府,政府肯定給你好處。主人公屁顛屁顛地把馬牽到政府,一位肥佬出來,觀察了幾個小時,最後確定說:“像是千裏馬,是吧?”主人公正等著拿賞賜,這些錢可以讓他買個幾平方米的房子。政府肥佬卻說:“不過,這馬的戶口不在冀地(北方,意指蒙古人所在地),所以,不能進入皇宮馬圈。”主人公不但沒有得到賞賜,那匹千裏馬還被扔到皇宮外的馬圈,每天拉京城裏的糞桶。
    劉伯溫回想往事,認為在高安的那段時間,自己就是一匹貨真價實的拉糞桶的千裏馬。但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點,他當著縣長大人的麵感歎世事多艱,懷才難遇。縣長大人也當著他的麵抱怨起來,說自己其實也是懷才不遇。劉伯溫看到腦滿腸肥的縣長都敢感歎懷才不遇,心裏頓時就翻江倒海起來。
    縣長大人對他說:“混吧,人生在世,不能跟自己為難。你混,時間在流逝,但想通了就沒有煩惱伴隨。如果你不想混,光陰還是如箭,但有太多的煩惱。人有太多的煩惱,就會生病。”
    劉伯溫想起了自己的《官箴》,既然把它寫出來了,不去實踐,那對《官箴》太不公平了。他決定做幾件事,證明給自己看。至於給別人看,這不是他的風格,而且,他也明白,別人根本沒有閑情雅趣看他做事。
    別人雖然沒有興趣看他做事,但卻有心情讓他做不成事。劉伯溫每次都按照法律辦事,所以當地的官賊勾結者警告他:“水太清了魚都不來,人太苛刻了就沒有好朋友,你想孤獨到死嗎?做事要給人留後路,薪水不必政府發,我們也可以給你。”
    劉伯溫冷笑,因為他是個從不懼怕威脅的人,人家越對他警告,他越是把別人的話當成屁。很快,高安衙門裏有個鐵麵無私的劉伯溫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其實,劉伯溫初入官場,僅憑一腔熱血做事,處處受到其他人的不待見,此時的他心智並未完全成熟,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幾年後,他回想在高安的歲月時悲痛地說:“世路如何?險惡實多。昨夜燈前相笑語,豈意今朝化為虎。”
    他初到高安,雖然官職卑微,但畢竟是個小官。是官,自然就有人對他獻媚,自然就有人拍他馬屁。平時,大家坐在一起,張三哥、李四哥、王二麻子哥的互相恭維。劉伯溫也認為這些人不錯,但一提出要辦幾件老百姓讚賞的事或者是提高工作效率時,劉伯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大堆亂麻似的借口、托詞和障礙之中,最後他所有的計劃都變成了一種十足天真的幻想。
    對於別人的消極抵抗,劉伯溫還算能忍受,畢竟這是一種抵抗,而不是對他的進攻。可有時候,劉伯溫發現官場中的同僚都長了一張狗臉,說翻就翻。天長日久,劉伯溫探析出這些人翻臉都發生在他要憑良知做事的時候。
    劉伯溫在他的《行路難》中對這種吊詭的人際關係的評價是:政治場和官場中的友誼是絕對靠不住的。因為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難知心。所以難知心,不僅僅是因為心在體內,使人看不到,還因為它隨時在變化。你不是看不到一個人的心,而是看不到心的變化。
    西漢武帝時代的竇嬰和田蚡都推崇儒術,並且受到竇太後的貶斥,兩人可謂是患難之交,應該心心相印才對,兩人開始時的確心心相印,田蚡就經常跑到竇嬰家裏蹭吃蹭喝,恨不得把心掏出來報答竇嬰對他的照顧。可後來他掌了大權,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他居然把竇嬰活活害死了。
    但此時的劉伯溫有情緒是真,可仍然像個初生牛犢一樣,在現實中不懼任何人。他向來是個孤傲到骨子裏的人,做事僅憑自己的良知和良知指引下的信念。沒有朋友就沒有朋友,他不缺朋友,沒有理解就沒有理解,我心理解我就是了。聖人不是說,天地萬物和我心是一體的嗎?我心既然能理解我,那天地萬物就能理解我,宇宙就能理解我,幾個如塵埃的小人是否理解我,有什麽關係?
    這種對良心的堅守,使劉伯溫獲得了正直的美名,同時也讓他感到納悶的是,胖墩子達魯花赤從來沒有找過他的麻煩。這讓劉伯溫從烏雲中看到陽光,他一廂情願地認為,人間自有正氣在,憑良心為民辦事,就得了他們的心,得了他們的心,就得了自己心中的那份天下。
    其實,他涉世未深,根本不知道得民心者,不可能得天下。因為專製時代,是得“上”心者得高位。因為專製國家的官不是百姓選出來的,而是被當權者任命的。想要保住官位,不必和百姓套近乎,隻要像小老婆一樣伺候好長官就穩居其位了。
    唐朝武則天的寵臣兼“小老婆”張昌宗有句名言:“大丈夫就應該是這樣的:高高在上時,成千的人想推倒我,我就是不倒;失敗失勢時,上萬的人想扶起我,我就是起不來。”這句話的本質就是說:當領導寵幸我的時候,就算天下百姓都罵我、正直的大臣冒死檢舉我,啥用都沒有,我就是不倒;而當領導討厭我了,就算天下百姓都表揚我、正直的大臣都冒死推舉我,啥用都沒有,我還是做不了大官。
    劉伯溫的直屬領導、高安縣縣長老爺看著孤傲的劉伯溫,說:“你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但你看我現在,還不是混吃等死。儒家總教我們要在官場中修行,官場越是烏煙瘴氣,就越認為是修行的最好場所。這就如同去泥塘裏洗腳、醬缸裏洗菜,豈不是越洗越糟糕?”
    劉伯溫說:“理學的精神領袖周敦頤說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隻要一身正氣,就是進了魔鬼窟,也仍然是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