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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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長大人說:“哎喲,人怎麽能和蓮花比,人就是人,身處社會中,你必須要和別人交往,你現在把人都得罪光啦!”
    劉伯溫說:“沒有啊,我也是個有朋友的人!”
    縣長大人冷哼,說:“你那些朋友對你的前途沒有任何幫助。”
    高安縣縣長大人說的好像沒有錯。劉伯溫在高安時結交的幾個好友都是一身正氣的文人。其中有個叫李爟的是個畫家,但他的畫作似乎是意識流,沒有人能看懂。至於黃伯善兩兄弟,詩歌寫得漂亮,曲作得也特別好,可對劉伯溫身在官場,卻總報以“鄙夷”的眼光。幾個人在一起,唯一能談的就是辭章之學。劉伯溫有一次喝了點酒,感歎說:“‘滿懷荊棘無人掃’啊!”李畫家對劉伯溫翻著白眼說:“俗事,這都是俗事,來,喝酒!”
    其實,劉伯溫麵對的是無以複加的官場腐敗,一個真有責任感的爺們兒就該勇敢向前,而不是做縮頭烏龜。做縮頭烏龜其實也不要緊,但不能洋洋得意於縮頭策略。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孔子那樣的,在良知的指引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另一種是莊子那樣的人,我逃避,我拚命地逃避,然後我把逃避美化成一種人類的高級情操。
    劉伯溫當然屬於孔子那樣的人,不過,孔老夫子很慘,有時候連基本溫飽都解決不了。當時有一些如李爟那樣的所謂隱士就嘲笑孔子是喪家狗。可劉伯溫和孔子有個不同之處,劉伯溫不靠遊說,隻靠做實事。孔子是玩嘴巴,劉伯溫是玩行動。
    他的行動也的確獲得了很好的效果,比如在高安做縣長助理的第三年,隔壁的新昌州出了件命案。凶手是蒙古人,案發後,凶手用大量金錢賄賂初審官,初審官本著“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古老中國式處世原則,就判為誤殺,案子草草了結。
    ——我們在這個案子上就可以發現,元王朝的民族歧視政策,並沒有堅持到底。至少到了劉伯溫在高安做官時,可能已經瓦解。不然,初審官不會判那個蒙古人是誤殺。他完全可以判是故意殺人,不過賠對方一頭毛驢的錢。
    原告也不是吃素的,他本來是當地的豪族。於是整合各種資源,終於上訴到了上一級政府瑞州路。知府是個官場油條,看到原告和被告都是沾惹不起的人,就想拎出個愣頭青充當敢死隊,有人馬上不懷好意地想到了高安的劉伯溫。
    劉伯溫聽到天降大任於身,興奮異常,在他看來,這儼然是被重視的象征。於是,風塵仆仆趕到瑞州路,雷厲風行,不出幾天就澄清了案情真相,凶手按照法律必須要償命。初審官隻好抱著那筆受賄銀回老家養老去了。初審官走時,召集了被告家屬和許多蒙古朋友,把劉伯溫攻擊得體無完膚,並且提醒這些人,劉伯溫這人就是個瘟神,在這地方一日,你們就不能有自由,好自為之。
    蒙古人一聽,就要從腰裏抽出蒙古刀。元王朝時代的蒙古刀和現在的蒙古刀大有不同。那玩意如月牙形,長一尺,插進人的肚子裏,向上一挑,再抽出來,大腸冒著熱氣就掛在上麵了。腸子在肚外還保溫,但人卻不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大腸熱氣消散,才死掉。蒙古人的騎兵所以所向披靡,他們的那種彎刀起了很大作用,在和敵人互相衝殺時,他們的彎刀隻需下沉三分,刀尖就能碰到對方的馬肚子,然後一挑,馬肚子就開了,馬的五髒六腑全落入塵埃,自然,對手隻能從馬上摔下來。
    關於蒙古人要把劉伯溫開膛破肚的事,劉伯溫那位頂頭上司最先得到了消息。他並不是個正義的人,隻是良知還未泯,所以他把一封推薦信交給劉伯溫,要他到江西行省的治所龍興路(今江西南昌)南昌縣去。因為在那裏有個他的朋友,對劉伯溫早有耳聞。
    劉伯溫麵不改色地問:“如果不走呢?”
    縣長大人用手掌在肚子上橫切了一下,說:“剖腹的幹活。”
    劉伯溫說:“我不信。”
    縣長大人說:“我不管你信不信,總之,我是按良心做事。而且,這是命令,趕緊給我滾出高安!”
    劉伯溫感歎了一句:“高安,難以高安啊!”感歎完這句話,他骨子裏的傲氣突然噴湧上來,又憤恨地感歎一句,“賢士無路可走啊!”
    關於這句感歎,劉伯溫當時隻是意氣用事,並無例子證明。多年以後,他在其著作《鬱離子》中填補了這句感歎的空白,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三個商人在集市上販賣藥材。商人a專賣好藥,根據進價定價,不賤賣,但也不漫天要價;商人b既收上等藥也收下等藥,有人要買上等藥,他就給上等藥,有人買下等藥,他就給下等藥;商人c從不收上等藥,隻管多收下等藥,而且價格便宜,顧客要求添點他就添點,從不計較,所以他的生意非常火爆。一年多的時間,他就成了大富翁。商人b在第二年也富了起來。隻有那個商人a生意差得出奇,青天白日的,他藥鋪門口像墓道一樣安靜,結果很快破產了。
    劉伯溫在這個故事最後感歎說:“現在做官的,就是這種情況。春秋時期楚國邊境上有三個縣的長官,其中一個很廉潔,但不能博得上司的歡心,離任的時候窮得連頭毛驢都雇不起;另一位,常瞅準機會,能撈的時候就撈一點,人們非但不指責他,反而稱讚他能幹;第三位無所不貪,用聚斂的錢財巴結上司,對待部屬像親兒子般的關懷,對待富家大戶像對待賓客一樣的熱情,不到三年,就升大官啦。百姓還認為他非常好,這真是太陽底下最怪的事了!”
    其實,劉伯溫感歎的無非是賢人,也就是他自己不得誌,惡人拔頭籌。
    這種感慨,其實也有故意呻吟的成分。總覽曆史,許多英雄人物在未飛黃騰達、深處底層的時候,都有過這樣的感慨。注意一點,中國古人喜歡寫詩,而且特別喜歡用誇張修辭,所以我們總能看到一群怨婦般的人,站在高岡上,看著萬裏長的綿綿青山和河水的九曲十八彎,對自己的失敗發出哀歎。
    劉伯溫在二十多歲時會發出這樣的哀歎,也在情理之中。但他發出的哀歎並未在高安終結,還有高安續——南昌。
    感慨南昌
    如果按他“高安難安”的思路,那麽南昌對他而言,就是難(南)以“昌”。他到南昌政府後的職務是掾史(省長秘書),行政級別上有所提高,但權力卻不如高安縣丞。縣丞還能獨立辦案,掾史隻能寫寫報告。
    江西行省長官對劉伯溫的印象不錯,不過遺憾的是,體製原因決定他不能對劉伯溫委以重任。這一體製就是蒙古人對漢人的歧視,漢人在官場,永遠是老二,永遠是被猜忌和排擠的對象。
    江西行省長官對劉伯溫說:“你僥幸不被我們蒙古人開膛,應該心存感恩,在這裏好好幹吧。”劉伯溫就皺起了眉頭,但還是點了點頭。那位長官看他點頭並不是很痛快,就又鼓勵他說:“好好幹吧,你是進士出身,不出人頭地,那是沒有天理的。”
    劉伯溫一聽到這話,馬上就起了奮起之心。但他的長官突然又問了句:“你說進士這玩意有用嗎?我們大元廢除了那麽久,也沒見天塌地陷啊!”
    劉伯溫對這位省級大員的愚昧吃驚不小,他很想用科舉的曆史來證明長官的愚昧,但隨即一想,長官說得也沒錯。大元王朝沒有科舉,的確存活了很多年。現在天下有點亂,可不是沒有科舉惹的禍,而是有些自以為是的人自擾之。
    劉伯溫如果站在中國專製王朝的末期,就會發現,元王朝對知識分子的不重視,也有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元王朝終其一生沒有文字獄,沒有文字獄,對於知識分子而言就是天堂了。
    但在那時候,劉伯溫看不到。他也不會因為這點和自己無關的事而沐浴焚香擺靈棋。因為他沒有分身術,進入江西不久,劉伯溫就正式投入繁重的工作中。他的工作不僅是案牘,還要和官場圈子打交道。
    圈子對於官場人而言就是氧氣,看著是沒有,但一離開它,非死不可。劉伯溫雖然懂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但這些神奇的技術不能自行製造氧氣。所以,他必須要跟官場圈子打交道。
    然而,他在這方麵是個廢物。在爛汙的政治環境下,官場更是烏煙瘴氣,在這裏,高級情操是忌諱,所以,氣節、道德、名譽都被擯棄在外。劉伯溫身上恰好有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常常警告他,對它們不要視而不見。這就讓劉伯溫很痛苦。
    明朝有位叫洪應明的隱士說:“標節義者,必以節義受謗;榜道學者,常因道學招尤。所以呢,君子不近惡事,也不立善名,隻要和氣渾然,才是居身之寶。”
    洪隱士又說:“處世不必與俗同,也不要與俗異;做事不必令人喜,也不可令人憎。”
    我們說,中國曆史上有太多洪應明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所謂人生導師了。洪應明早期做官,因為受不了當時的官場文化,所以辭職在家,專心著書,於是有了本《菜根譚》。《菜根譚》裏全是人生處世哲理,不過注意一點,這些處世為人方麵的哲理,是洪應明從之前的宦途失敗中總結出的,總結出來後,就再也沒有在官場中實踐過。
    《菜根譚》乍一看上去,處處機鋒,處處使人眼前大亮,可真有人在官場或者在名利場中實踐過它嗎,實踐得又如何呢?
    人生經驗是最靠不住的,古人說了,事非經過不知難。看到一兩句哲理就成事的,世界上沒有這種人。
    當然,不是說洪應明的《菜根譚》不好,隻是他在說那些哲理的時候,是置身事外的。置身事外,當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中國曆史上那些道教氣質濃厚的人,說著些超然度外的話,卻不肯把這些話拿到實踐中去,結果隻能是紙上談兵。
    再來看《菜根譚》這類中國式處世的內容,全是龜縮律令,它讓人遇事不要抱怨社會,要反躬自省。要人以德報怨,以保全肉身為第一要務。
    中國道家這種“退讓”思想正是兩千年君主獨裁製的溫床,因為“退讓”就意味著不爭,苟且偷安,獨裁者最喜歡的就是人民不爭,沒有爭鬥,他才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老子有句話很可恨,叫“以德報怨”,連孔子都看不下去了,說:“如果以德報怨,那拿什麽報德?”這足以說明,以德報怨不是白癡的想法,就是狡獪的詐術,有人用這種方式其實是做給人看,落下個聖人的名聲,名聲一成,利益就來了。
    我們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想說,劉伯溫就在官場中,他不能融入那個圈子,就隻能退出,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按洪應明的意思,別標榜節義,也別標榜道德,君子不做招別人討厭的惡事,也別立什麽善名,居身之寶就是在人群中裝成是一個俗人,但內心保持純潔的氣質。
    也許這種要求還可以做到,隻要假裝一下就可以了。但下麵的話“處世不必與俗同,也不要與俗異;做事不必令人喜,也不可令人憎”就很難做到了。怎麽才能不與俗同,又不與俗異?怎麽做事才能不讓人喜,又不讓人恨?
    這種在文字上籠罩煙霧、故意弄不清楚的中國式哲理隻能意會不可言傳。劉伯溫在三十歲左右時還沒有這種理解的能力,所以,他在南昌很快就被人攻擊了。
    有人說,這人故作清高,請他吃飯他不來;有人說,這人太自以為是,不就是個南人嘛;還有人說,這人外表忠厚,內心奸詐,用他們漢人的話說就是——假道學。
    劉伯溫的領導可就找到了他,擺出一副對外麵的傳言深信不疑的姿態來,說:“你呀,還是年輕,不知道什麽叫官場體統,怎麽可以這樣做人呢?”
    劉伯溫說:“我給您講個故事吧。戰國時魏國大臣龐恭要陪太子到趙國去做人質。臨走前,龐恭問魏王,‘假如現在有人告訴您,說鬧市上有一隻老虎,大王您相信嗎?’魏王說,‘你當我是豬啊,鬧市哪裏來的老虎?’龐恭又問,‘假如又有人說鬧市有老虎,大王你相信嗎?’魏王想了想,搖頭。龐恭再問,‘如果再有第三個人說鬧市有老虎,您相信嗎?’魏王痛快地回答,‘我當然相信了啊。’龐恭於是總結說,‘鬧市沒有老虎,這本是常識。但是,因為三個人都說有老虎,聽的人就相信了。現在,我離魏國如此遠,所以說我壞話的人超過三人,希望大王您要相信的時候,記得這個故事。’”
    劉伯溫的領導說:“這個就是‘三人成虎’的典故吧?”
    劉伯溫說:“是的。它說明了一個問題:一個假消息,說的人一多,也就成真的了。”
    劉伯溫的領導說:“你這人恐怕有受虐狂傾向。你認為所有人都敵對你,所以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這樣如何幸福呢?”
    劉伯溫說:“我沒有這種傾向,但現在詆毀我的人實在太多,而且您也相信了。”
    劉伯溫的領導說:“那我就不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詆毀你。”
    劉伯溫說:“請讓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有座叫女幾的山,喜鵲喜歡在那裏建造巢穴。有一天,山中來了隻老虎,喜鵲連忙飛集起來,亂叫起來。八哥聽見了,也飛集起來,亂叫起來。狐狸過來看到,問它們,‘老虎是陸地行走的動物,它能把你們怎樣?你們怎麽如此膽小?’喜鵲回答,‘你沒有聽過虎嘯生風嗎?我們擔心風把我們的巢穴吹翻,所以在這裏擔心得狂叫。’狐狸又問八哥,八哥無話可答。狐狸就笑了起來對八哥說,‘喜鵲的窩在樹梢,怕風,所以擔心老虎。你們住在洞穴裏,並不怕風,幹嗎也跟著亂叫?’”
    這是個寓言,劉伯溫的領導沒有聽懂,所以劉伯溫還要解釋給他聽:“一條狗對著人狂叫,其他的狗就會跟著它對著人的影子狂叫。但因為眾口鑠金,眾口一詞,就能混淆是非。大人您現在可能就被混淆了是非。”
    劉伯溫的領導正色道:“胡說,我是個是非明辨的人。”
    劉伯溫就問:“那您現在認為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領導思考了很久,清了清嗓子說:“這個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是個不合群的人,你不適合在官場啊。”
    劉伯溫長歎一聲,說:“那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的領導製止了他,說:“我不喜歡聽故事,直接說道理。”
    劉伯溫就問:“政府用人,是僅為了充數,還是為了選拔優秀人才,靠他們管理好國家?”
    他的領導說:“從理論上來講,是為了選拔優秀人才,發揮他們的作用。”
    劉伯溫笑道:“這樣看來,你根本就沒有實踐理論,你看看你下麵的那群人,除了貪贓枉法外,一無是處。”
    他的領導很不高興,因為下梁不正,上梁肯定也直不到哪裏去。
    劉伯溫不等他還口,馬上說道:“農夫種田,不用羊拉犁;商人運貨,不用豬拉車。這是因為它們不能勝任這種事,怕把事情弄砸了。現在您用人,還不如農夫和商人。”
    領導這次太不高興了,眼睛通紅,頭發隱約冒出小火星,劉伯溫見勢不妙,轉身就走。
    在回去的路上,他掐指一算,自己已經在南昌待了一年。他不必用八卦五行,隻憑五官就搞明白了一件事:這個王朝官場的腐朽已經是從內到外,無藥可救了。貞潔女子和妓女們共處一室,妓女們是瞧不起貞女的。所以很快,劉伯溫就被一些官員聯手彈劾出了南昌。
    屈原說:“眾人都喝多了,我卻清醒。”其實,別人都喝多了而你卻醒著,並不是幸福的事。當你麵對一堆酒鬼,吆五喝六,滔滔不絕。你卻因為酒精不起作用而難以融入這種癲狂的氛圍裏,自然少了很多情趣。
    有這樣一個故事,天降隕石砸了一個深坑,裏麵還有火星。但好多人認為是上帝來接人去天堂,想一起跳進去。有一人不跳,認為是送死,結果這群人先把他推了進去。這人在裏麵被大火燒灼,發出淒慘的叫聲,上麵的人才知道,原來真是送死。結果都慶幸自己沒有跳,卻咒罵那火中人烏鴉嘴,如果不是他那樣說,可能就真是上帝來接人。
    在瘋人院裏,不瘋的人才被認為是瘋子。劉伯溫不是瘋子,但在元朝南昌官場,他就是瘋子。
    《銀河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