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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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時,劉伯溫根本不知道有朱元璋這樣一個和尚,正如他不知道他的前途在何處一樣。他突然掉了頭,向東進發,遊覽集慶路(今江蘇南京),到丹徒(在今江蘇鎮江)後,結識了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索性就在丹徒定居了。這一定居就是三年,其間風花雪月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可劉伯溫的心裏仍然是荊棘一片。
1346年,劉伯溫突然有了去大都的想法,這一想法才萌生,第二天,他就北上了。北上之路,映入他眼簾的則是遍地的饑民和強盜,他不無感歎,從他中進士到現在不過十年時間,山河大地破損到如此嚴重的程度。政府正在破罐子破摔,沒有人對這些現狀發出一句質問和解決方案,元朝的貴族們似乎已經作好了重新回到草原的準備。
劉伯溫用各種文學體裁憂國愁思,他那孤獨的神情配合上那沉鬱的詩詞歌賦,使人心都碎了。當他在那年年底從大都回南方時,他在心裏發誓,從此不會再來北方,因為這個地方使他傷心,使他難過。
不過,在無業漂流了這麽多年後,他最誠摯地希望政府起用他的心始終沒有變,那團火越燒越旺,燒得他每天輾轉難眠。
多年來,他覺得立言容易,他的詩歌散文已經傳遍南中國,很多盜版商都在盜版他的著作。“立德”也並不難,隻要懷抱天下,用仁義和悲憫武裝自己,這就是德。隻有立功最難,沒有人給他搭建立功的舞台,他連報名的機會都沒有。
但他還是想。
詩歌《武陵深行》就是表態書:
武陵溪,一何深。水有射工射人影,陸有丹蛇長百尋,嗟哉武溪不可臨。
溪之水,深且闊。鳥不敢飛,龍不敢越。海氣連天日月昏,露著人肌肉裂。
嗚呼!丈夫寧能沙場百戰死,有骨莫葬武溪水。
武陵是東晉陶淵明隱居的地方,劉伯溫的意思是,老子決不學那沒有誌氣的陶淵明跑到武陵去隱居,老死在那裏。
這封表態信仿佛被老天感知,第二年,當他在江浙最美麗的杭州遊玩時,組織找上了他。
組織上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杭州舉行第二次婚禮。由於他那位表妹老婆遲遲不能生育,所以他的老娘下了命令,劉伯溫必須要重新再娶。
史書說,劉伯溫的二任老婆和他青梅竹馬,姓陳。二人在杭州結婚後就回到了青田,在那裏,爭氣的陳氏為劉伯溫生下了兒子,叫劉璉。
劉璉出生前一天,劉伯溫的弟弟在地裏挖出個熟銅製作的頭盔來,敲起來,裏麵發出悶葫蘆的聲音。劉伯溫夜觀天象,突然叫了一聲:“雙喜臨門!”
兒子才出生,上麵就有人給他送喜來了,說要他到杭州做官。
不用卜算,劉伯溫就知道生兒子是一喜,但他不知道另外一喜是什麽,是做官,還是他弟弟挖出來的那個熟銅盔。
刹那的歡愉
劉伯溫受邀到江浙行省擔任教育廳副廳長(儒學副提舉)兼招生辦主任(考試官)時已38歲。人在40歲將近的年齡時,精力最充沛,頭腦最冷靜,行事最穩健,所以這個年紀的人總會小有所成。但這要看遇到什麽樣的外界條件,格言不是說過嘛,形勢比人強。形勢不利自己時,是龍你也要盤著,是虎你也要趴著。
劉伯溫這次重出江湖,形勢看上去不錯。邀請他出山的是江浙行省參知政事(副宰相)蘇天爵,蘇天爵和劉伯溫之前沒有任何交往,所以,真正把劉伯溫從書房裏拉出來的人應該是他的同學不答失裏。
不答失裏是蒙古族人,而且是高級貴族,所以在仕途上混得風生水起,這位蒙古王爺是蒙古人中極少數有見識的人之一,長期以來和劉伯溫保持著書信往來。劉伯溫那年到大都,這位王爺熱情地招待劉伯溫,談到現狀,劉伯溫就對多年來的失敗發出感慨。不答失裏看到同學混到這步田地,歎息不已,於是就問劉伯溫,可有興趣到江浙行省工作。
劉伯溫當時說,隻要能為國效力,哪裏都可以。但是,他回想起在高安和南昌官場中的往事,憂心忡忡。不答失裏叫他放心,因為江浙行省的副宰相蘇天爵是個幹事的人,那裏的官場空氣非常清新,而且,蘇天爵這人特別愛才,兄弟你到那裏,他必能給你大展拳腳的平台。
劉伯溫回老家不久,真就陸續收到了不答失裏和蘇天爵的信,不答失裏告訴他,事情已經搞定。劉伯溫還未看完信,蘇天爵邀請他到江浙行省擔任教育廳副廳長的信就到了。
關於蘇天爵,不答失裏的評價倒是很中肯。蘇天爵是今河北正定人,年輕時在國立大學以優等生被保送,直接做官。後來以監察禦史的身份到湖北查案,平反冤案多起。再後來,做京官,一度做到官吏任免部部長(吏部尚書),因操勞過度,本不該白的頭發和胡子都白了。除了工作成績突出外,蘇天爵在文學上的成就也相當引人注目,詩歌寫得好,文章更是斬釘截鐵,不廢話,成為那個時代人人模仿的對象。
當然,也正如不答失裏所說,蘇天爵愛才,他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人才乃邦家之本。
所以,當他一見到劉伯溫,就對劉伯溫讚賞有加,刮目相看。
劉伯溫也並未辜負蘇天爵的讚賞,在教育廳副廳長的職位上,他的成績可圈可點。他呼籲天下人都要關注教育,把文化事業搞上去。元朝文盲太多,必須要掃盲,不然國家就得不到像他這樣的高素質人才。每當地方上出現興辦義學的事時,劉伯溫都是第一個鼓掌的人。
但是,劉伯溫已敏銳地發現,此時興辦義學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天下正在大亂,而學校本應該建立在和平環境下。尤讓他苦悶的是,到江浙行省的第二年,蘇天爵被中央政府召回。劉伯溫的工作所以有成效,全賴蘇天爵在全力支持,蘇天爵一走,劉伯溫的多項計劃都胎死腹中。
眼前重新出現黑暗,這種黑暗不是沒有光明的黑暗,而是一種遍地狼煙的黑暗,是一種死的黑暗。風起雲湧的反政府武裝讓劉伯溫倍感焦慮,他希望自己能有三頭六臂,保衛他的祖國。
但他的朋友高則誠卻不這樣認為,這是位民族主義者,也是《琵琶記》的作者。高則誠三年前中進士後,來江浙行省政府裏做秘書,由於工作關係,劉伯溫和高秘書經常在一起喝酒寫詩,談論時事。高則誠比較偏激,認為元王朝走到今天是踩了狗屎運,漢人必將複興。劉伯溫反駁說:“這麽多年了,大元對咱們不薄。你這種思路絕對要不得,這不僅是反政府,還是反社會。革命當然容易,陳勝吳廣砍了樹枝,拉起大旗,革命就開始了。但革命要死人,最先死的還是普通百姓,但凡不是冷血,誰忍見生靈塗炭?”
高則誠說:“孟子曰過,獨夫民賊,就應該革他的命。”
劉伯溫說:“你想要革元王朝的命,請先把你進士的學位退了,然後辭了你的秘書工作,再談革命。”
高則誠無話可說,但有事實為他證明:革命已是勢在必行。
所以,劉伯溫的一腔抱負也就灰飛煙滅,他必須要重新調整工作重心,這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形勢使然。
早起的蟲子:方國珍
提到元末革命大佬,張士誠、陳友諒和朱元璋絕對威震八方,但那是後來的事。造反風雲初起時,方國珍是不折不扣的大哥級人物。
方國珍是台州黃岩(今浙江黃岩)人,長得人高馬大,手臂很有蠻勁,而且是長跑健將,喝點酒後撒風,能把一匹烈馬追吐血。這個人的外貌有奇怪之處:渾身上下比煤炭還黑,臉蛋的皮膚卻像匏瓜肉一樣白。如果讓他脫光了站著,就如同一根木炭頂上落了堆燕子屎。
方國珍家從他爺爺那一代開始就做走私鹽的生意,是當地一巨富。由於走私必須要和當官的勾結,所以他老爹經常出入政府衙門,低三下四。方國珍年輕氣盛怒火中燒,對老爹說:“都是人,憑什麽咱們要像對待祖宗一樣對他?”他老爹說:“你懂個屁,官商不勾結生意怎麽做下去。你不給當官的溜須上供,即使有命賺到錢,也沒命花。”
方國珍對這種論調長期嗤之以鼻。不過,黃岩這地方有仇富傳統。政府軍在海上活捉了一群劫匪,劫匪頭子正是黃岩人,多年以來對方國珍家的贏利模式羨慕嫉妒恨。在審訊中,他把方國珍一家子也牽扯進來。由於方國珍一家在黃岩混得開,所以逮捕令還沒有到黃岩,當地政府官員就已經通知了方家,讓他們趕緊跑路,並且許下承諾,自己會到省裏去活動,方家很快就會安然無恙。方家正準備收拾東西,方國珍抽出大刀,剁在家具上,說:“這樣活著太窩囊,咱們走私不就是為了多賺點錢嗎?我有更好發家致富的方法,咱們革命他娘的!”
方國珍哥四個,異口同聲:“要賺大錢!”於是,方國珍拿出錢來招兵買馬,很快,就領著幾千人坐著曾經的走私船到了海上。
方國珍之前,也有人革命過。但都是小打小鬧,政府軍剛要準備上戰場,革命者們先逃之夭夭了。方國珍憑借多年走私的經驗和膽量,白天在海上休養生息,月亮升起,他們如同北歐海盜一樣,悄無聲息地把船靠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到岸上燒殺擄掠。更要命的是,方國珍經常切斷元王朝南北的漕運通道,很快,方國珍成為元王朝南中國的一麵革命旗幟,元王朝必須要做出激烈的反應。
激烈的反應就是,命令江浙參政(江浙行省四把手)朵兒隻班率領他的剿匪部隊三萬人消滅方國珍。朵兒隻班渾身肌肉,走起路來泰山移動,在江浙地區曾剿滅過數百起造反武裝。看上去,他是個有能力的人,但其實不是這樣,朵兒隻班對付不成氣候的團夥法力無邊,可對付像方國珍這種有組織有紀律又很能打的團夥,就束手無策了。
方國珍得知朵兒隻班來後,就帶著他的部隊乘船入海。方國珍常年混跡海上,大海是他的優勢所在,這也是方國珍聰明的地方,他有自己的人生座右銘:決不到自己不擅長的領域去。朵兒隻班先是采取守株待兔戰略,把大海封鎖,希望能把方國珍困死在海上。
但是,方國珍是靠走私起家的,沒有人能困得住他。所以圍困了許久後,朵兒隻班宣告守株待兔的計劃失敗。在上級的催促下,他硬著頭皮,走向大海,捕捉方國珍的主力三千人。朵兒隻班和他的部隊都是旱鴨子,才上船就有人出現了暈船症狀,沒有暈船的人麵對海浪顛簸,也如同行走在雲霧中。特別是朵兒隻班,在戰艦上總帶著個繩子,走到哪裏,就把自己綁到哪裏。
正如泥菩薩過江,連自保都成問題,當然也就別提打架了。方國珍抓住這樣的機會,派遣一批水性好的漢子,鑽到朵兒隻班的那些戰艦底下,鑿出幾個大洞。在混亂中,方國珍的人活捉了朵兒隻班。朵兒隻班被活捉時,肚子裏灌滿了水,被人擠壓了很久才算吐完,然後就被用他經常帶在身邊的繩子綁了起來。
蒙古人很少被活捉,尤其是朵兒隻班這樣的副省級官員,所以,當方國珍高高在上一路小跑到他麵前為其鬆綁時,朵兒隻班一直看著船外的洶湧波濤,他當時大概想要以身投海喂魚,落個精忠報國的名聲。但他的眼睛閃爍飛快,而且肚子咕咕叫,方國珍馬上判定,這蒙古肥佬沒有自殺的勇氣,所以就跟這位肥佬解釋說,其實自己沒有想革命的意思,但自己沒有文化,考不上公務員。後來聽說,想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所以才出此下策,大家都不容易,無非是混口飯吃。
方國珍最後以請求的口氣說:“你回去跟你們老板說下我的意思,蒼天在上,咱們也是大元的子民,誰吃飽撐的沒事,在刀口上過日子!希望他能給我個官做,我馬上就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朵兒隻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來對方是想做官,這簡直易如反掌。他當即拍著肚子就答應下來。方國珍就派了一艘小船把他飛一般地送回了杭州城。
杭州政府兩個時辰前聽到朵兒隻班的部隊灰飛煙滅,正在麵麵相覷、慘無人色時,突然朵兒隻班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他們麵前。又聽說了可以不用流血就能擺平方國珍,高興得一跳三丈高。他們派人晝夜兼程,把報告遞交大都,然後樂滋滋地等著大都的獎賞。
大都裏的蒙古王公大臣們像炮仗一樣爆了起來。幾個剛從草場套馬回來的蒙古將軍們拍著桌子大叫:“奇恥大辱啊,打不過人家,就招安人家,這事居然發生在我們蒙古帝國,使我們背負這種恥辱的居然還是我們蒙古人!”
有人立即跟著起哄說:“應該把那個民族敗類朵兒隻班就地正法!”
軍事委員會(樞密院)的一位參謀慢吞吞地站起來,掃了一遍那群套馬的漢子,說:“朵兒隻班的剿匪部隊是陸軍,那個叫方國珍的是海軍,兩人就不在一個食物鏈上。你現在非讓一個動物到另一個動物的食物鏈上去,那和把老虎送到海裏,讓它和鯊魚打架有什麽區別?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了,不要咆哮。應該在江浙征集能在水裏打架的人,讓他們和方國珍在一個食物鏈上,這樣才能幹掉方國珍。”
套馬的漢子們一聽說去水裏打架,馬上就軟了下來,說:“大海是我們所畏懼的啊,方國珍既然要個官職,那給他就是了。大元王朝除了草外,就是官職最多。”
那名參謀居然冷笑起來,再一次掃了那群套馬的漢子,說:“方國珍幹掉了我們三萬人,又活捉了我們的大將軍,實力如此雄厚,卻想被招安,顯然不是真降,我們如果給他官職,恰好是讓他養精蓄銳,中了他的圈套。況且,我們現在必須幹掉方國珍,以警示那些想要革命的人。”
但是,永遠別讓驢聽懂真理,浪費了你的時間不算,驢還特別不高興。驢們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給方國珍一個官職算了,誰都不容易。
由於方國珍是多年以來南中國鬧革命聲勢最大的一人,所以大都方麵極為重視,不過聽說方國珍隻是要個官做,馬上放鬆下來,並且迅速通知江浙方麵,方國珍要什麽官職,都給他。看他那智商,估計也要不到什麽好官,馬上答應他。
劉伯溫當時對中央政府這一舉措沒有機會發表意見,因為他被辭退了。被辭的原因很可笑,他認為江浙行省的紀律監察部門官員(監察禦史)大為失職。失職這種事當時已是官員的家常便飯。很多人把這當成是官員的基本素質之一,如果不是劉伯溫提起,這些官員險些忘了,他們還有職責在身。禦史們在吃驚之餘,認為劉伯溫破壞了官場的和諧氣氛,暗示有關部門,讓劉伯溫滾蛋。
1349年,劉伯溫被辭職,在杭州待業。而方國珍這位靠殺人放火起家的革命者正在台州享受他的元政府公務員待遇。
方國珍的革命對後來的職業革命者諸如陳友諒、張士誠和朱元璋都有著非凡的意義。中國曆史上第一個革命的人往往不能取得勝利果實,倒黴的還提前送命。秦末的陳勝、西漢末的黃巾軍、隋末的李密、唐末的黃巢,這些人給後來者做榜樣的同時也做了炮灰。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但早起的鳥兒有時候會被槍打。老子說,不敢為天下先,正是給革命者最神聖而真誠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