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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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伯溫對革命者沒有忠告,有的隻是痛心疾首和滿腔的憎惡。而且他也斷定,方國珍投降隻是緩兵之計。果然,1350年年末,被元政府養了一年的紅光滿麵的方國珍突然發動二次革命,攻擊溫州城,攻擊未遂後,又跑進了茫茫大海。據後來官方報告指出,方國珍之所以發動二次革命,僅僅是因為當官後總受到元朝正式公務員的敲詐勒索與鄙視。我們從《水滸傳》中就能得到這樣的信息:方國珍這樣半路出家的公務員雖然官職不錯,待遇也不錯,但在同僚眼中,他們永遠都是賊,而且不能轉正。因為他們是賊,所以在正式公務員的印象中,他們應該都很有錢。方國珍逼著元政府招安,是想敲詐別人,想不到被別人敲詐,心頭一火,就又革命了。
不過據小道消息說,方國珍這種人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他注定隻能當賊。無論是哪種說法,總之,方國珍又乘船出海當起了革命家。兩年的時間,方國珍的實力已今非昔比。當他對溫州發動決定性總攻時,人數已數萬。
第二年正月,元王朝中央政府命江浙行省左丞相孛羅帖木兒擔任剿匪司令,去征討方國珍。孛羅帖木兒也是個旱鴨子,所以征集有海上作戰經驗的能人異士隨軍。
劉伯溫當時想應聘,但被他的好朋友高則誠攔住了。高則誠的理由是:“論參謀,特別是在水裏的參謀,我比你強。所以,我去,你準備好酒菜,我凱旋後,咱們喝點。”
劉伯溫大吃一驚,因為高則誠隻是讀過幾本兵書,而且,高則誠是去當參謀,劉伯溫從來沒聽說過,參謀還有水陸之分。劉伯溫大吃一驚的理由還有,高則誠向來對革命抱以同情態度,現在卻要去打擊革命,這是知行不一啊。
高則誠的解釋是:“任何人談革命都沒有問題,但你不能打擾我的生活。你打擾了我的生活,我就反革命。”
劉伯溫對這位好友短時間內的變化感到吃驚,不過他心裏還是佩服高則誠的勇氣,於是,寫了《從軍詩五首》為高則誠壯行,預祝他凱旋,當然更預祝的是,政府軍能徹底剿滅方國珍,凱旋。
但劉伯溫大失所望,1351年陰曆六月,孛羅帖木兒和方國珍在鬆門附近的大閭洋短兵相接,結果,孛羅帖木兒的部隊還未展開隊形便不戰而潰,孛羅帖木兒本人被活捉。高則誠在當時早已不知去向,據他後來回憶說,自己拿出了無數戰略,可孛羅帖木兒那個糨糊腦袋就是不聽。
孛羅帖木兒被活捉後,方國珍故伎重演,跪在他麵前,聲淚俱下地描述自己生活的艱辛,並且說,政府隻要給他個比從前大一點的官職做,他將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孛羅帖木兒被方國珍那副疾來的眼淚感動,同意方國珍的要求,回到杭州後,連夜寫了方國珍二次重新做人的心願,大都方麵很快就給出指示:同意他重新做人,給他官職,大一點的。
如果說,元政府第一次和方國珍較量,是因為不熟悉海上戰爭而失敗,情有可原,但第二次,卻失敗在陸地上,而且是不戰而潰,這就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了。
這正是劉伯溫第一眼所看到的那樣,他沒有懷疑到這是政治腐敗的問題,而是認為問題完全出在軍隊和地方官身上。他在杭州的寓所中愁腸百結,一股“朽木不可雕”的憤慨從肺部向上走,在喉嚨裏駐足,劉伯溫想破口大罵,但忍住了,所以,這股怒氣再向上走,到了鼻子,劉伯溫就冷哼,到了眼睛,劉伯溫就兩眼通紅,最後到了腦子裏,他提起筆來,寫下來婦孺皆知的小品文《賣柑者言》。這是一篇痛批政府官員,特別是那些武將如銀樣鑞槍頭一樣,隻是“金玉其外”而已。
我們有必要欣賞這篇文章,但由於它是雜文,而不是散文,所以,我們隻需要欣賞它的白話翻譯就可以了:
杭州有個賣水果的人,擅長貯藏柑橘,經過冬夏也不腐爛,拿出它們的時候還是光彩鮮明的樣子,玉石一樣的質地,金燦燦的顏色。放到市場上(賣),價格高出(普通柑橘)十倍,人們爭相購買柑橘。
我買了一個,切開它,像有股煙直撲口鼻,看它的裏麵,幹得像破爛的棉絮。我對此感到奇怪,問他說:“你賣給別人的柑橘,是將要用來裝滿在盛祭品的容器中,供奉神靈、招待賓客的嗎?還是要炫耀它的外表用來迷惑傻瓜和瞎子的?做這種欺騙的事,實在太過分了!”
賣柑橘的人笑著說:“我從事這個行業已有好多年了。我依靠這個用來養活自己。我賣它,別人買它,不曾有人說過什麽的,卻唯獨不能滿足您的要求嗎?世上做欺詐之事的人不少,難道隻有我一個嗎?你沒有好好地思考。現在那些佩戴虎形兵符、坐在將軍座席上的人,威武的樣子,好像是扞衛國家的將才,他們果真能擁有孫武、吳起的謀略嗎?那些戴著高帽子、拖著長長帶子的人,氣宇軒昂的樣子像是國家的棟梁之才,他們果真能夠建立伊尹、皋陶的業績嗎?偷盜四起卻不懂得抵禦,百姓困頓卻不懂得救助,官吏狡詐卻不懂得禁止,法度敗壞卻不懂得治理,白白地浪費國家糧食卻不懂得羞恥。看看那些坐在高堂上、騎著大馬、喝著美酒、吃著美食的人,誰不是高大的外表,令人敬畏,顯赫過人,值得效仿?可是無論到哪裏,又有誰不是外表如金似玉、內裏破敗得像破絮呢?現在你看不到這些現象,卻隻看到我的柑橘!”
我默默地沒有話用來回答。回來思考這賣柑人的話,(覺得他)是像東方朔那樣詼諧多諷、機智善辯的人。難道他是對世間邪惡現象激憤痛恨之人,因而借托柑橘用來諷刺嗎?
劉伯溫說:“這篇文章,我真用了心,動了氣,所以寫得很好。”但他不知道,後麵還有動氣的事呢!
《吊泰不華元帥賦》
1352年,在杭州鬱鬱寡歡了一年後,有人又把他從角落裏拎了出來推進官場。江浙行省重新想起劉伯溫,是因為他在江浙多年來已聲名鵲起。這並不是他創造了盤古一樣的功績,而是他的文章與詩歌為他爭得了意想不到的名氣。有一件事可以證明。劉伯溫當初在擔任儒學副提舉時,杭州福嚴寺院經多位住持的不懈努力而修繕擴建完畢,寺院住持想要立碑紀念這件事,第一個想到有資格寫這碑文的就是劉伯溫。但他和劉伯溫素無交往,於是就隨便找人假托劉伯溫之名寫了一篇。文章到了寺院住持眼皮子底下後,寺院住持叫苦不迭,因為文章實在太一般,但我佛向來以慈悲為懷,心裏雖然不願意,卻依舊用了。有一天,劉伯溫的一位朋友到寺院遊覽,看到碑文,當即斷定這不是劉伯溫的手筆。寺院住持就道出實情,同時委托這位遊客,能否要劉伯溫作一篇碑文。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此事未成。但足以說明了劉伯溫在杭州文壇上的知名度。
當然,他在官場上的屢進屢退也為他在江浙讀書人階層爭取到了難以置信的知名度。
一個偉大人物在政治上時進時退,無論是被逼無奈還是有意為之,實是家常便飯。聰明的權術人物把隱退當作是一種智慧,因為常識告訴他們,要想成為群眾的偶像,再也沒有什麽比轉入地下更為有效了。因為短暫的消失,會使他的形象更為傳奇化。名望將他的人格藏在燦爛的雲朵與光榮的光環裏;當他從中浮現出來時,根本不需要花費任何力氣,就能夠形成一種氛圍,讓民眾對其增加千萬倍的期望。
在江浙一帶的士大夫階層和官場,劉伯溫的光環與佛祖相似。他平淡的外表下隱藏著炙熱的智慧火焰,燃燒成詩歌和激而不烈的文章,萬人傳唱。他很快就被任命為浙東戰區司令參謀(浙東元帥府都事),到台州、溫州一帶防禦第三次革命的方國珍。
方國珍為什麽又搞第三次革命?事情需從黃河說起。黃河是中國的母親河,但卻是位歇斯底裏的母親。“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是這位母親大人的性格特征。從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到1938年蔣介石先生為了阻擋日本而在花園口決堤放水的2540年中,有記載的決口泛濫年份有543年,決堤次數達1590餘次,主河道經曆了五次大改道和遷徙。洪災波及範圍北達天津,南抵江淮,包括冀、魯、豫、皖、蘇五省的黃淮海平原,縱橫25萬平方公裏。到了元王朝,黃河母親更是抽風,終元一朝,它衝出固定航道就達200餘次,無數百姓死在它那黃黃的泥漿裏。
元政府對黃河是手忙腳亂,1351年,元政府宰相脫脫和建設部(工部)官員賈魯確定了兩個方案搞定黃河,第一個方案是加固北麵的堤壩,這是堵;第二個方案是一邊加固河堤一邊疏通河道,以達到將黃河引回故道的目的。脫脫認為要治本,所以采取第二個方案。
不過有人反對。因為當時天下如同噴發前的火山,第二個方案是必須要征集百姓為政府做義務勞動,沒有人願意。
脫脫是個務實的政治家,可惜,他錯誤地估計了當時的形勢,毅然決然地下令采用第二種方案修理黃河。
至少有15萬民工被鞭子和刀槍驅趕到黃河邊上,開始加班加點的工作。
中國帝製時代的政府做事向來不跟人民解釋,15萬民工大都居住在黃河邊,他們多年來可以感受到黃河對他們的殘害。倘若政府派出專員對這些人曉以利害,告訴他們治理黃河是對他們有益的,黃河岸邊絕不會怨氣衝天。
被當時政府稱為邪教的白蓮教門徒欒城(今河北欒城)人韓山童和潁州(今安徽界首)人劉福通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找了民間藝術家鑿刻了一個獨眼石人,埋在勞工們的工地上。白蓮教的曆史源遠流長,並且壽命奇高。它本是佛教的一個分支,被普通百姓信奉後開始在南宋流傳,元朝初年,這個邪教就時常跟元政府作對。韓山童和劉福通把白蓮教弄得更加神秘化,據他們麵不改色地說,現在彌勒佛正轉世,而明王也要投胎做人。緊接著,他們又散播“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讖言。
黃河勞工們很快就挖到了那個製作粗糙的石人,黃河岸邊騷動不安。
劉福通與韓山童趁熱打鐵,打出了“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的戰旗,聚集了三千多人約定良辰吉日直搗元朝的老巢大都。
遺憾的是,白蓮教中出現了叛徒。劉福通和韓山童在叛徒的出賣下被政府通緝,倒黴的韓山童被殺,天老爺眷顧劉福通,讓他順利逃脫。劉福通幾乎是在沒有武器和戰旗的情況下倉促革命,當方國珍正在南方享受元政府公務員福利時,劉福通順利地攻克潁州。他的部隊把一塊紅巾紮在頭上,所以又稱為“紅巾軍”。紅巾軍衝鋒時,一片火海,煞是美麗。
這片火海所過之處,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短時間內攻占多個戰略要地,直逼江浙。元政府匆忙命令江浙方麵作好堵截劉福通的準備。江浙方麵立即動員軍隊,準備北上。
方國珍天性狡獪,以己度人,認為元政府調動部隊的真實目的是對他下手。所以他先下手,帶著他的人馬又跑到海上,三度造反。
我們永遠記住一條人生哲理:把別人想得很複雜的人,自己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元政府故伎重施,又向方國珍拋去橄欖枝。被派去的人是台州達魯花赤泰不華。此人招降方國珍,是一百個不願意。
泰不華進士出身,才華橫溢,極有責任心,曾在中央政府擔任禮儀部副部長(禮部侍郎)時,多次對國家政策和時政提出中肯的意見,獲得敢於說真話的美名。泰不華身上最可貴的是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方國珍第二次革命時,泰不華是一支剿匪部隊的指揮官。方國珍在陸地上對溫州城發動總攻時,泰不華突襲方國珍的戰船,方國珍見後院起火,匆忙撤退。後來,方國珍擊敗了元政府剿匪總司令孛羅帖木兒,並宣稱接受招安。泰不華聽說中央政府重新接納了方國珍這個淘氣的孩子後,有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唉聲歎氣不已。雙方達成招安協議後,方國珍就退守民屋中,沒采取任何防範措施。
那天恰好是八月十五,月亮又大又圓,泰不華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一舉消滅方國珍的機會。但當他把夜襲方國珍的計劃呈送孛羅帖木兒時,這位官場肥佬卻怒目圓睜,說:“老子我奉命招降方國珍,你卻要宰他,你這是跟我過不去,還是違抗上命?”
泰不華仰天長歎說:“此時不除方國珍,將來還有咱們受的。”
孛羅帖木兒的智力商數無法理解泰不華的歎息,正如驢聽不懂音樂一樣。泰不華的擔心很快就在1352年陰曆三月得到證實,方國珍跳躍著、歡呼著進行了第三次革命。
泰不華主動請纓,發誓要把方國珍砍成數段,扔到海裏喂王八。中央政府同意讓他擔任剿匪總司令,但不同意他把方國珍砍成數段喂王八的計劃,同時給出了對付方國珍的法寶:招安。
作為知識分子,特別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知識分子,泰不華無法不聽從中央政府的意見,所以那次誓師大會,手下的軍官看到他神情憂鬱,心裏就蒙上了一層陰影。
不過,讓人欣慰的是,泰不華收起了自己的情緒,專心致誌地製定了作戰計劃。其實所謂作戰計劃,隻是用重兵壓住海岸線,給方國珍以威懾,然後派人去招安方國珍。被派去的人叫王大用,是個臨時招募來的江湖豪傑,泰不華對軍官們說:“方國珍這廝出身江湖,找個江湖人跟他溝通起來容易些。”
出乎泰不華意料的是,王大用如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有人認為是方國珍扣住了王大用,其實是方國珍看上了王大用,反客為主,對他進行了招安。王大用是個軟耳根,被方國珍一頓恭維,馬上就改頭換麵,認準方國珍是他今生的主人。他掏心掏肺地把泰不華的布防信息透露給了方國珍,方國珍欣喜地跳起來,迅疾派出一支擁有200艘小戰艦的突擊隊,從泰不華防線最薄弱的海門突然楔入,進入洲港,馬鞍諸山一時暴露在方國珍的攻擊範圍內。
方國珍的攻擊異常迅疾,泰不華的反應也迅疾異常,得知方國珍的200艘小戰艦進入洲港後,立即調兵遣將,集中所有戰艦,準備在洲港和方國珍一決生死。
方國珍向來不是個肯打硬仗的人,聽到泰不華的海軍正準備全力以赴殲滅自己的小分隊,急忙派人來泰不華處求和。被派來的人叫陳仲達,能言善辯,能把死人說成活的。他對泰不華說:“方國珍所以有此魯莽舉動,全是因為王大用的蠱惑。現在方國珍已知錯,而且方國珍有菩薩心腸,不想刀兵相見,生靈塗炭,所以和從前一樣,接受招安。”
泰不華冷笑,認為此時自己正處於上風,消滅方國珍正是他這幾年來的理想之一。可陳仲達不但能言善辯,還對元政府的政治有著透徹的了解。他提醒泰不華的使命是什麽,如果是單純的軍事行動,那就開戰。如果還有別的,那希望泰不華能三思而後行。
這個“別的”當然就是中央政府給泰不華的命令:招安。
泰不華想不到對方能一下就找到他的致命弱點,而這一弱點恰好又不是他這種性格的人所能避免的。他隻有一個選擇:相信方國珍,接受他的投降。
第二天,泰不華乘坐艦船和陳仲達一起乘著潮汐下澄江出海,來見方國珍。在陳仲達的指引下,泰不華的艦船突然觸沙不能前進,就在他自歎倒黴時,更倒黴的是,他和方國珍嚴陣以待的海軍迎頭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