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字數:7286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帝王師:劉伯溫 !
    另外,劉伯溫了解朱元璋隻是道聽途說,無論是宋濂、孫炎,還是那位使者,都是朱元璋的爪牙奴才。奴才美化主子是分內之事,劉伯溫根本不知道真實的朱元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即使要他走出青田去實現人生價值,也未必非要選朱元璋。北方劉福通的斬首行動已進入高潮;南方的徐壽輝兵強馬壯,看上去很有旋乾轉坤的本事;張士誠占據吳中富庶之地,手下多能人誌士,正在豪邁地指點江山。這些人都是潛力股,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證明,朱元璋就一定能掃滅群雄,唯他獨尊。
    然而,人生在世,有些事必須要麵對,即使你有千百萬個不想麵對的理由,也必須要拿出勇氣來去解決它。
    對孫炎的邀請,劉伯溫不能置若罔聞。經過深思熟慮後,他給孫炎回了一封不冷不熱的信。他說:“多年不見,我精力大不如前。你在信中所提的雄心、智謀和參透天地玄機的幻術,我早已拋到九霄雲外。我感謝你能記得我們的友誼,從前它未沾染塵埃,現在依然如水晶一樣光明幹淨。為了感謝你對我的重視,我將我祖傳的一柄寶劍送給你。希望你能在朱元璋的帶領下走上光明大道,我在青田山下為你們祈福。”
    孫炎看了信,可就不高興了。劉伯溫這是明擺著又拒絕了,他話外之音就是,我不會來為朱元璋效力,但我也不會為元政府效力,我是個邊緣人,你們就放了我吧。
    孫炎抽出寶劍,用金雞獨立的姿勢舞弄了一會兒,寶劍歸鞘,大筆在手,攤開白紙,吼道:“我再請你一回!”
    吼完,就以一種淩厲的筆法給劉伯溫回了一封信。
    孫炎在信中縱橫捭闔,犀利地論述天下大勢,然後又評價了各路英雄豪傑,最後把朱元璋從英雄豪傑中單獨揪了出來重點論述。在孫炎的筆下,朱元璋成了集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寵愛於一身的救世主。最後他談到了那柄寶劍。他說:“這柄寶劍太過於珍貴,它是權力的象征,其最好的歸宿就是‘當獻之天子,斬不順命者’。所以,我是沒有資格要的,原物奉還。”
    劉伯溫看了信之後,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孫炎隻字未提要他出山的事,但那句“斬不順命者”讓他驚得流下冷汗。這句話看上去是在說寶劍的用途,其實說的是你劉伯溫就是那個不順應天命的人。
    實際上,孫炎第一次請劉伯溫後,劉伯溫也的確認真考慮了很久,他無法解開自己的心靈枷鎖。但他知道,自己正在試圖去解,不然,他就不會知道自己解不開。孫炎的第二封信送來時,那句“斬不順命者”把他嚇出幾行冷汗的同時,也讓他冷靜起來。
    這種冷靜是他多年來遇到艱難困苦時,所學到的一種解決問題的能力。孫炎的那句話,其實並沒有威脅他的意思,而隻是想告訴他,天下大勢所趨,如果你靜止不動,會被衝走;如果你逆流而上,會死無全屍;你隻有順應天下大勢,才能在成就別人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
    劉伯溫看了孫炎縱橫泛濫的文字,驚歎道:“我一向以為我比孫炎強,現在看他的縱論,我都不敢望其項背。”(基自以為勝公,觀公論議如此,何敢望哉!)
    其實,這是場麵話。劉伯溫的性格剛毅固執,如果他想不通一件事,或是排斥一件事,九頭牛都拉不動他,區區一個瘸子孫炎如何能說動他?
    他的隱居家鄉,不是那種萬念俱灰的不問世事,而是一種蓄勢待發。這個時候的他隻是因為孫炎的信讓他悟透了“勢”之所趨,所以,才有了出山的心思。
    孫炎寫了那封信後的第二天,就跑到了青田劉伯溫家,二人多年未見,自然要吃飯喝酒。二人相處得還算愉快。孫炎在飯桌上什麽都沒說,臨走前,他對劉伯溫說:“過去的已逝,將來的還未到,希望兄弟你能把握住現在。”
    劉伯溫神情凝重地點了點頭,說:“我會考慮的。”
    孫炎回到處州後,就給朱元璋寫信報告說,劉伯溫出山的概率非常高,此時正是他情緒波動時,應該趁熱打鐵。朱元璋就問宋濂下一步的計劃。宋濂說,我給他寫信,不但我寫,我還讓所有我們能命令到的劉伯溫的朋友給他寫。
    那段時間,劉伯溫什麽都做不了,因為一封封的信如雪片般飛來,所有的信都千篇一律地吹捧朱元璋如何偉大,然後勸他出山,發光發熱,為黎民百姓造福。
    劉伯溫的老娘也站出來推波助瀾,富老太太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如今天下大亂,群雄四起,元王朝沒有幾天活頭了。我從那些信中看得出,朱元璋這人即使沒有他們說得那麽偉大,也至少是群雄中出類拔萃的一個。如果你能幫他完成大業,一統天下,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嗎?而且,人家已經三次請你了,如果你再端著架子,這分明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劉伯溫放下了撰寫《鬱離子》的筆,歎了一口氣道:“也許這就是天命讓我如此,我的祖國拋棄了我,祖國的敵人卻如此重視我。好吧,我出山!”
    幾年前,他曾要石抹宜孫做齊桓公,但人家拒絕了他。現在,他希望朱元璋是齊桓公,能掃滅那些叛亂者,至於掃滅那些叛亂者以後的事,他不想考慮。這是他出山的一個心理基礎,沒有這個基礎,劉伯溫的出山就顯得極為荒唐了。
    幾天後,迎接他的宋濂來到青田,劉伯溫那兩位同事葉琛和章溢也笑容滿麵地來了。劉伯溫的臉上冷冰冰的,和元王朝的艱難決裂其實在一年前就已經發生,但這一次的決裂,卻是最冷酷最無情的,猶如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
    當他走出青田時,回首望去,那裏的寧靜猶如夢中幻影,再也不能和他半個時辰前生活過的地方聯係起來。劉伯溫沒有帶走那支部隊,而是把它交給了劉陛,並且囑咐劉陛:“好好保衛家鄉,不要擔心我,也不要讓我擔心你們。”
    他走出了青田山,向朱元璋的老巢應天走去。他的步伐並不大,也並不快,但在他的同伴看來,很有大步流星、天馬行空的感覺。
    關於劉伯溫出山的故事,還有一點值得補充的地方。據說,劉伯溫還未打算出山時,某日去郊外散步。當時有很多人在收拾莊稼,本來晴空萬裏,可突然烏雲閉合,這是大雨將至的預兆。眾農夫慌忙失措,隻有一位小孩神態平靜。劉伯溫很奇怪,就上前詢問他為什麽不慌忙,至少也應該找地方躲雨啊。但小孩告訴他,下雨是肯定的,但雨不會在此處。
    劉伯溫很奇怪,掐指剛準備卜算,大雨便從天而降。正如那小孩說的一樣,小孩周圍並沒有一滴雨。劉伯溫認為遇到了小神仙,急忙向他請教。小孩就領著劉伯溫見了他的師父呂六懷。
    呂六懷是個神話級的人物,據說他老母親懷胎六月就生下了他,他一生下來就能把天上所有能看到的星星數完。三歲時開始博覽群書,後來成為了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武兼備、通曉古今的天才。
    和呂半仙相談之下,劉伯溫發現,二人是同道中人,自己緊鎖在眉頭上的秘密被呂半仙一眼看破,劉伯溫也不隱瞞,就說了朱元璋來請他的事。
    最後,他問呂半仙:“您說我是去呢,還是不去呢?”
    呂半仙摸著胡子,搖頭晃腦了半天,然後神秘兮兮地指著大門說:“你去的地方在那裏。”劉伯溫馬上朝大門望去,發現有太陽光順著門縫照進來,他沒有發現什麽。呂半仙解釋說:“縫隙裏的陽光,鳳陽!”
    鳳陽是朱元璋的老家,劉伯溫大徹大悟,回去收拾了下行李就出山了。
    明眼人馬上就能看出這是事後諸葛式的扯淡。當時鳳陽還不叫鳳陽,而叫鍾離縣。鳳陽這個名字是朱元璋當皇帝的七年後(1374年)才改出來的。
    但無論如何,劉伯溫是出山了,這個傳說隻是想告訴世人,劉伯溫出山輔佐朱元璋是老天的意思,和人事無關。
    你好,朱元璋
    一個人建立了震耳欲聾的功勳之後,人們往往希望從他身上找到成功的密碼。人類是一種高智商的動物,所以能思前想後,盡量把事做得完美順暢。於是有人提出,人要有規劃、要有計劃,當然,更要有偉大的理想。人心中隻要存著理想的蠟燭,必能照亮前途。但這種論調在朱元璋和劉伯溫身上就喪失了價值。朱元璋從一個衝鋒陷陣的小兵混到了一方霸主,他在戰場上狂喊著“衝啊,殺啊”的時候,心中有什麽偉大的理想?他當時的理想不過是希望能安全地退出戰場,吃上一頓好飯。即使是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座城池後,他的理想也不過是當個城市的主人,離他要當皇帝的理想相距十萬八千裏。
    劉伯溫年輕時有理想,如果讓他說出自己的理想,那簡直就是長江大河般的壯闊。但他屢屢碰壁,理想的燭光搖曳,一陣清風就能使它熄滅。1360年,劉伯溫正式向應天進發。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為一個叛亂者工作。
    人生,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許多偉大人物攀上高峰,很大程度上是時勢推出來的。每個人最應該做的,不是憑空產生無數豪邁的理想,而是踏踏實實做好眼前事。這就像是種樹,開始的時候發芽,然後有枝、有葉、有花、有果實,這是一個長時間的過程,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實,不要好高騖遠。有枝時不要想著什麽時候有葉,有葉的時候不要想著什麽時候有花。焦渴的空想和望不到邊際的理想沒有任何意義,隻要不忘記栽培,還怕沒有結果嗎?
    劉伯溫多年以來不懂這個道理,他的確沒有忘記去栽培,一直在兢兢業業地鞏固自己的人生,但他也抱著一種遠大的理想。在1358年年末回到家鄉時,他的理想之火暗了下去。而當他決定重新出山時,那種遠大的理想之火又光芒四起了。
    當他走到桐廬(今浙江桐廬)時,他的理想之火險些又被人澆滅。這個人叫徐舫,是劉伯溫多年前的好朋友。徐舫那年已經60歲,回首人生,他很滿意。年輕時崇尚俠義,好馳馬擊劍,勤於讀書,酷愛吟詠,潛心探究詩歌,曾在南中國各處遊曆,和一些出色的知識分子交流。隻是他生性散漫狂傲,所以對仕途沒有絲毫興趣。劉伯溫在江浙行省做官時,曾向長官蘇天爵舉薦過徐舫。蘇天爵也賣了劉伯溫人情,專程派人去請徐舫,但徐舫梗著脖子回答蘇天爵:“我是個詩人,怎麽可以受祿位羈縻?”說完這句話,也不等蘇天爵是否真的二次來請,就跑進深山老林隱居起來了。
    再後來,徐詩人就跑到桐廬,每天都把自己沉浸在詩篇中。劉伯溫那天路過徐詩人的隱居之地時,徐詩人已經撚斷了十根胡子,正要作出一首優美的詩來。聽說劉伯溫要來,他馬上戴起黃色的大帽子,穿起白鹿皮做的袍子,腰間係一隻青絲繩,一路小跑到河邊,看著船上的劉伯溫等人,格外恭敬地鞠了一躬。這身裝扮和他的舉止馬上就讓劉伯溫感覺到,徐詩人已經知道他要出山的事,徐詩人之所以這樣做,是在拒絕他,甚至有種譏笑的意思在裏麵。
    劉伯溫請徐舫登舟,徐舫毫不客氣,上舟後坐在正首位置。劉伯溫剛要說,請他和自己一起去見朱元璋時,他突然就大笑起來,說:“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
    劉伯溫有點尷尬,徐舫就甩開大嘴,言語之間全是譏笑,嘲諷劉伯溫隱居青田是假正經,連帶著把宋濂三人也損了一遍。
    四個人都是極有涵養的人,徐舫尖酸刻薄的話雖然使他們心上很不舒服,但誰都沒有表現出來。因為宋濂、章溢、葉琛三人同徐舫並沒有深交情,就好像一個路人譏諷你走路的樣子時,你隻會當他是自說自話。但劉伯溫不同,他和徐舫是多年的朋友,朋友對你發表意見,你不可能不往心裏去。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船停在如鏡子般安靜的水麵上,空氣有點濕潤,一股冰冷的風吹進劉伯溫的胸膛。他提筆寫了一首詩:伯夷清節太公功,出處非邪豈必同?不是雲台興帝業,桐江無用一絲風。
    前兩句所說的伯夷和薑太公都是商周時期的人。伯夷是商朝大臣,周武王滅商後,他跑進深山發誓不吃周王朝的糧食,最後餓死;薑太公也是商朝人,但他輔佐周武王滅商,成了周王朝的開國元勳。兩人的選擇判然有別,但是,你能說兩個人誰好誰壞嗎?不過是人各有誌罷了。第三句話說的是,西漢末年一批英雄豪傑幫助劉秀建立東漢的故事,後來這批豪傑被劉秀封為雲台二十八將,都可謂是流芳千古的人物。最後一句說的可能是徐舫,你如果不出來建立功業,雖然身心不累,也不過是一絲無用的清風而已。
    這和劉伯溫多年以來秉承的人生信念是非常吻合的。在他心中,男兒大丈夫如果有才能,就必須要出來做事,事功才是體現一個人價值的唯一標準,其他都是浮雲。
    隨著船繼續在水上行走,在桐廬遇到徐舫的不快也在劉伯溫心頭漸漸消失,應天城很快就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座承載劉伯溫後半生夢想的城市,他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人將會出現在這個城市。他在內心深處堅定而又平靜地說了一句:“你好啊,朱元璋!”
    離船登岸,沒有大排場的歡迎儀式,隻有個文臣模樣的人對他們說:“請稍作休息,一會兒我領你們去見吳國公。”
    葉琛和章溢臉上蕩著激動的神色,宋濂微笑著,隻有劉伯溫,沉靜如水。但他內心世界卻突然波濤洶湧起來,他站在城中,眼界所限,望不出去。應天城像是一座城高牆厚的監獄,一種並不美好的感覺湧了上來:我被困住了。
    這種想法一直持續到他見到朱元璋時,仍未有散去的跡象。他突然又有一種感覺,也許被困住是多年以後的事,現在,還不至於。
    他走在通往朱元璋會議室的路上,盡力脫卸掉使人掃興的感覺。當有人小聲讓他止步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了朱元璋的會議室。他很想說,終於要見到朱元璋了。
    一陣冷風從門外吹進來,繞過劉伯溫。劉伯溫看到那陣陰冷的風吹進一張巨大的簾子裏,簾子被掀起來,朱元璋就從那裏施施然地走了出來。從他的步伐上可以看出,他沒有興奮點。朱元璋的臉冷酷無情,仿佛是用刀劍和陰謀刻畫出來的。你在這張臉上找不到一點人性,隻有不屬於人類的、寒霜般的威嚴。
    朱元璋把四人慢慢地、深深地掃了一遍,然後心髒發出指令,臉上馬上堆出微笑來,說:“我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紛爭不已,生民塗炭,何時能安定?”他問這句話的時候正盯著劉伯溫,劉伯溫沒有說話。章溢卻說:“天道無常,唯德是輔,不亂殺一人者能定於一。”朱元璋點了點頭。劉伯溫發現,朱元璋的點頭是出於禮貌,章溢這種假、大、空的話根本沒能引起他一絲興趣。
    劉伯溫還發現,朱元璋一直在盯著他。劉伯溫終於抬起眼來,主動搜尋朱元璋的目光。他看準了朱元璋,朱元璋還在盯著他。劉伯溫在內心裏又說了一句:“你好啊,朱元璋!”
    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劉伯溫身上,因為這是劉伯溫第一次向他祖國的敵人開口獻策,他能獻出什麽策略來,將決定他和朱元璋的命運,也決定著曆史的命運。
    時務十八策
    1歲的朱元璋。以他多年的人生閱曆來看朱元璋,這個人的內心世界極為幽暗深邃,世俗所言,即是城府極深,非經多年的觀察和踐履不能看破。但劉伯溫不是凡人,他是一個從混亂世界中走過來的人,當然,他也從先天術數中學到了敏銳的洞察力,能透過別人的軀體,看到其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