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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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朱元璋為他們準備的接風宴上,劉伯溫用犀利的眼神剝開朱元璋的皮囊,發現了他心靈最深處的秘密。朱元璋的心一直在毫無規律地跳動,焦躁不安,驚恐萬狀,隻是沒有表現在臉上。劉伯溫知道,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人想要掃滅天下群雄,甚至把元帝國都放進了自己的計劃中。但是,他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
    孔子說,一個人到了五十歲時就知道天命。所謂天命,其實就是知道你該做什麽和能做什麽。該做什麽,就去做;能做什麽,就要快速地把它完成。劉伯溫發現了朱元璋心靈深處的秘密後,自然就知道該做什麽,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可以幫助朱元璋做到。
    但就在那天朱元璋給他們準備的接風宴上,劉伯溫一句有價值的話都沒有說。他不是章溢那種人,張口就是一些假大空的話,更不是葉琛,欲言又止。當然也不是宋濂,因為宋濂的長處不在謀略。
    劉伯溫對自己太了解,不深思熟慮,決不開口。但一開口,必然是行之有效。因為開口之前,他會把功課做足。
    四人就在那次接風宴上被朱元璋授予了官職。劉伯溫得到一個並不太重要的軍事祭酒職務,就是高級軍事參謀,這個職務從名字上看離“軍事”隻有一步之遙,但正如狗和熱狗一樣,可謂相差十萬八千裏。
    章溢和葉琛也被授予了官職,但劉伯溫從他們的臉上就看出來,他們並不滿意。至於宋濂,本來就是朱元璋的秘書,和他們早就拉開了距離。三人被安排到朱元璋特別交代的孔子廟,環境不錯,吃穿也不錯,但章溢和葉琛就是感覺少了點什麽。時光倒流十年,劉伯溫肯定也會有這樣的感覺,那是一種尊嚴受到輕微貶損後的情緒波動。不過現在,已經五十歲的劉伯溫,內心平靜得如古井之水,不起一絲波瀾。
    劉伯溫整五十歲那年,被朱元璋請到他的根據地應天做高級軍事參謀,這不是一個讓人興奮的職務,僅從這點來看,劉伯溫和朱元璋初次相逢時並未受到後者的重視。
    關於這一點,有兩件事可以證明。
    第一件事是這樣的:劉伯溫第一次見朱元璋時,是被單獨麵見的。朱元璋沒有為劉伯溫準備什麽酒菜,而是自己在大吃大喝。劉伯溫在他飯桌前站了好久,朱元璋才抬起腦袋來,問劉伯溫:“聽說你是進士,能即興寫詩否?”
    劉伯溫內心冷笑,說:“讀書人的基本功,怎麽不能?”
    朱元璋舉著筷子在空中晃了兩下:“以這個為題!”
    劉伯溫脫口而出:“一對湘江玉並看,二妃曾灑淚痕斑。”
    朱元璋冷笑道:“秀才氣味。”
    劉伯溫說:“還沒完呢。漢家四百年天下,盡在留侯一借間。”
    這四句詩需要作個簡單的解釋,前兩句是說朱元璋用的筷子,那筷子是湘妃竹製成,如同晶瑩綠玉。湘妃竹的典故是這樣的:聖人舜娶了兩個老婆娥皇、女英,三人恩愛無比,後來舜去世,兩人趕往舜去世的所在,一路哭泣,把眼淚灑在了路邊的竹子上,形成了斑紋。所以,有斑紋的竹子就叫湘妃竹。
    後二句也用了個典故:劉邦和項羽爭奪天下處於膠著時,劉邦手下有個儒生給他出主意,說封那些正在作壁上觀的六國的後代為諸侯,他們得了這樣的好處,肯定會幫您對付項羽。劉邦舉棋不定,趁和謀士張良吃飯時把這事說了出來,張良馬上反對,從劉邦的餐桌上抓過一把筷子說:“請讓我以這把筷子來為大王籌劃。”然後就一、二、三、四地分析這樣做的壞處,每說一條,就放一根筷子在桌上。這就是“借箸代籌”成語的由來。劉邦聽從了張良的意見,才避免了分裂割據現象的出現,讓兩漢活了四百年。
    朱元璋聽了劉伯溫的這首即興詩,大吃一驚,扔了筷子,彈起來握住劉伯溫的手,說:“咱們真是相見恨晚啊!”
    第二件事是這樣的:朱元璋把劉伯溫等人安頓妥善後,就問秘書陶安:“這四人到底怎麽樣?”朱元璋所以問陶安,當然有他問的理由。陶安博覽群書,過目不忘,智謀百出,曾要朱元璋取應天(當時稱集慶),隻要擁有應天,就能依其地勢君臨四方。朱元璋後來得了應天後,就把陶安隨身帶在身邊,一遇有事,必然詢問。
    陶安有著敏銳的洞察力,而且在朱元璋等人來時,也多方觀察做足了功課,再加上一些道聽途說,就下了判斷說:“論管理,我無法和章溢、葉琛相比;論學問,宋濂甩了我幾條街;論謀略,劉伯溫如果自稱第二,天下沒有人敢稱第一,何況是我!”朱元璋自此下定決心,重用劉伯溫。
    這兩事透露出一個信息:結果雖然圓滿,劉伯溫的謀略最終被朱元璋認可,但開頭並不美好,朱元璋對劉伯溫的能力還處於懷疑中。
    多年以後,清朝人王士禎說,明代時浙江盛產魁首。劉伯溫是謀臣之首;宋濂是文臣之首;方孝孺是忠臣之首;於謙是功臣之首。
    方孝孺是明朝第二任帝朱允炆的大臣,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攻陷南京,方孝孺寧死不屈,被朱棣誅了十族。於謙是明朝第六任帝朱祁鎮時的文臣,土木堡之變後,朱祁鎮被蒙古人也先俘虜,押著他一直來到明朝當時的首都北京,於謙頑強抵抗,取得了北京保衛戰的勝利。
    這四位頂級大佬中,劉伯溫最為光芒奪目。因為沒有他,朱元璋建立明朝的可能性會降低,後來的方孝孺和於謙出現的幾率就很小了。
    但在1360年的應天城中,初來乍到的劉伯溫還遠未受到朱元璋的重視。然而他並不急,多年來,他已經養成了“自然而然”的心靈勵誌法則。每天早上,他都會趁薄霧未散時,走出孔子廟,走在被霧水打濕的青石板上。那個時候,鳥兒還沒有起床,整個天空一片青灰色,偶爾有幾家的煙囪冒出青煙,但很快就被青灰色的空氣融化了。他轉了半個內城,然後悠閑地走回孔子廟,吃了點早餐,攤開紙,把筆蘸飽了墨,寫下了六個大字:擬時務十八策。
    在他書桌的左邊,有一張潦草的地圖,這是一張江南群雄圖。從這張圖上,劉伯溫看到了朱元璋的戰略構想:地圖上畫的那條“北起江陰,沿太湖南到長興”的一條直線是朱元璋的重要防線,防禦的目標是東麵的張士誠;南麵的徽州屯聚著朱元璋的主力,隨時準備進入浙東;西麵則和天完帝國短兵相接,隻守不攻;北麵根本不用操心,因為韓宋帝國正在那裏牽製著朱元璋的勁敵、那位最有可能成為元朝齊桓公的察罕帖木兒。
    劉伯溫對著地圖點了點頭,提筆寫道:“您因天下大亂,從底層一躍而起,手無寸鐵,無所依憑,全是以德服人,如今擁有江南大部,百姓順應,這可稱得上是王師也。”這是書生寫文章的亮手勢,有如黃飛鴻搏擊前那個招牌動作一樣,沒有任何實質意義。下麵的才是幹貨。
    第一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今元王朝失德,中華大地如一鍋沸水。百姓盼望有德之人如大旱盼甘露。如您能效仿商湯、周武吊民伐罪,就可順應民意,取而代之。
    第二策:元王朝已如強弩之末,又因為劉福通的斬首行動,使其滿臉血汙、精疲力竭,根本無暇顧及南中國,我們應先定東南,然後北伐,大事可成。
    第三策:秦朝末年陳勝第一個革命,第一個稱王,這種事不要幹。所謂槍打出頭鳥,我們現在更應該打著韓宋帝國的旗號開疆拓土,外人看上去,認為是韓宋帝國在開疆拓土。這是朱升的“緩稱王”的來源。
    第四策:應天為六朝故都,西臨荊楚,東有江浙,依山傍水,能守能攻,實在是個定鼎之寶地,將來統一天下,也應該在此建都。
    第五策:我們有兩個敵人,西邊的陳友諒,東邊的張士誠。陳友諒占據荊、襄全部土地,窺伺江東,天下已被其占去大半。而張士誠僅有邊海地,南到會稽,北不到淮揚,雖有大誌,卻不能知行合一。陳友諒則彪悍異常,又有用兵之謀,所以,我們第一個敵人應該是陳友諒。獵人們常說,打一群猛獸時,挑最狠的打。古人說,擒賊先擒強的。強的一敗,弱的就會束手來降。我們如果得到陳友諒的地盤,天下之勢也就定了。第二策“先南後北”的基礎便是本策的“先陳後張”。
    第六策: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想要得民心,就要修德省刑,輕徭薄賦。在我們麵前就有個絕佳的反麵教材——元王朝。我們隻要反其道而行之,就能得民心。
    第七策:大力招攬天下俊傑。人才比黃金還寶貴,沒有人才,就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第八策:耕不忘戰,戰不忘耕,以耕備戰,以戰護耕。劉伯溫後來創建的衛所製,源頭就在此處。
    遺憾的是,我們隻能寫到這裏,《時務十八策》中的後十策眾說紛紜,為什麽會眾說紛紜,因為當朱元璋看完《時務十八策》後,先是心花怒放,緊接著就是背後發冷,毛骨悚然。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世間真有這樣的天才級人物,能在勝利的曙光未現時謀劃出建國大綱。《時務十八策》幾乎就是他內心深處最愚昧角落中那個噴薄欲出,但憑他的智慧永遠都無法噴出來的想法。如果讓《時務十八策》公之於世,將來功成名就,他人定會歸功於劉伯溫的謀略,一如諸葛亮的《隆中對》,這定會讓朱元璋萬分失色。
    據說,朱元璋一個人看完《時務十八策》後,就把它處理了。有人說是藏了起來,有人說被他燒成了灰,還有人說,他看完《時務十八策》後急如星火地找來劉伯溫,馬上升劉伯溫為軍師,並且告訴劉伯溫,你從來就沒有給過我什麽《時務十八策》。
    可以這樣說,《時務十八策》失傳了,那麽,我們所列出的八策是如何來的呢?多年以後,有人破譯了劉伯溫的《鬱離子》,發現這本書的第十八卷就是《時務十八策》的內容,隻不過是用寓言給遮蓋了。
    後麵還有十策大致如下:糧草供應之對策;水戰、火戰之配合;堅城固守與棄城引敵;疑兵計與反間計;農田水利之構建;軍中將領之俸祿;劫寨與反劫寨;謀士參議製;屬官編製;北伐。
    朱元璋認真地看了《時務十八策》後,發現第一策到第四策都不是他即將要考慮的問題,隻有第五策,迫在眉睫。
    第五策中,我們會發現一個陌生的名字——“陳友諒”。這個陌生的名字對朱元璋而言可謂如雷貫耳,因為自他參加革命以來幾乎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而陳友諒是他夢中都會被氣醒的強勁對手。
    陳友諒來襲
    陳友諒一直都在鼎沸的南中國舞台上賣力表演,隻是他始終站在他的領導徐壽輝的身後,未惹人注意而已。
    劉伯溫十歲那年(1320年),陳友諒出生在今湖北仙桃市通海口鎮一個窮苦的漁民家庭,由於有兄弟七個,所以從小就飽受艱辛,勉強成人。雖然每天隻能勉強填飽肚子,可並不阻礙他好動的性格,他從各路豪傑那裏學來了超群的搏擊術。20歲時,陳友諒到縣城考武科,但因為他的搏擊術毫無觀賞性,所以名落孫山。不過當地政府看他力大無窮,所以就讓他在政府辦公室打雜。
    這個讓人倒盡胃口的職務,陳友諒一做就做了十年。這十年時間裏,他隻學會了一條:你必須要做官才能發揮能量,否則,你的能量就是身上的血,隻能維持你自己的生存。每當他在政府走廊中看到那些趾高氣揚的官員前呼後擁時,他渾身的汗毛就堅挺起來。他對著柱子說,我也能當官,我也能有十萬人做手下。
    30歲時,他毅然辭職,回家打魚,在波平浪靜的水麵上,他看到自己的虎背熊腰,看到自己的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不能得誌的酸楚就湧上頭頂,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水中,半個時辰不出來。他那頹廢的形象讓他老爹極不高興,他老爹教訓他,做個漁翁沒有什麽不好,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難道還想做皇帝?陳友諒轉動著大眼珠說:“當初劉邦不過一個小流氓,不還是當了個漢高祖!”
    這是勇氣催生出來的狂妄的幻想,可如果付諸實踐,那就是理想。一年後的1351年,徐壽輝發動起義,聲勢奪人。陳友諒扔了漁網,跳下了船,在洪湖煽動漁民一千多人革命,打出的旗號是“紅巾軍洪湖分部”。憑借著在基層政府多年來耳濡目染而學到和悟到的出色的組織能力和控製能力,他的部隊在一年之內就翻了二十番。這個數字雖然和徐壽輝的部隊數目無法相提並論,但陳友諒的發展潛力如深海巨河,看上去永無止境。
    1355年,陳友諒在戰場上結識了徐壽輝的大將倪文俊,在倪文俊的引薦下,陳友諒見到了徐壽輝和徐壽輝那支龐大善戰的天完兵團。他全身心地把自己投入到開疆拓土中去,兩年後,他那出色的組織能力和控製能力,還有他埋頭苦幹的精神使他一躍而成為天完帝國的中堅人物。
    與此同時,一些心機頗重的人發現,陳友諒的野心像一隻巨獸,開始咻咻地轉向了徐壽輝。在陳友諒心目中,徐壽輝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在這樣的亂世,他的角色應該是吃齋念佛,普度眾生,絕不是動刀動槍。
    在擴張領土的過程中,徐壽輝的“知足常樂”更讓陳友諒對其厭惡到骨子裏。倪文俊也厭惡徐壽輝,不過和陳友諒不同的是,他純粹是想坐徐壽輝那個位子,而陳友諒有更高的理想,取代徐壽輝隻是他的一種手段,他的目的是想統一整個中國,至少是南中國。倪文俊、陳友諒對徐壽輝寶座的覬覦和當初劉邦、項羽對秦始皇車隊的覬覦異曲同工。劉邦看到秦始皇的豪華車隊時,說:“男人就該那樣。”而項羽卻說:“我要取代他。”兩人的理想有天壤之別。徐壽輝身邊的謀士團發現了陳友諒的狼子野心,就慫恿徐壽輝把陳友諒調到外麵去。徐壽輝同意了,他沒有理由不同意,因為他自認為,身邊有個倪文俊就足夠。
    但倪文俊讓他失望了。1357年陰曆九月,倪文俊製定了謀殺他的計劃,事前泄露,倉皇逃到了陳友諒的駐軍基地黃州(今湖北黃岡一帶)。倪文俊認為陳友諒對徐壽輝也沒有好感,所以陳友諒應該是他朋友,即使不是朋友,也不會是敵人。初進黃州,陳友諒的確表現出了朋友的樣子,請他吃的是新鮮的烤武昌魚。但飯畢,陳友諒的背後就跳出了幾個手拿短斧的侍衛,把倪文俊砍成了肉泥,腦袋當然是完好的,陳友諒派人把那顆腦袋送給了徐壽輝。憑倪文俊的智商,即使再活五百年,也不能理解陳友諒的內心世界,一個無法了解別人內心世界的人,總會做出蠢事,所以,倪文俊死了。
    徐壽輝對陳友諒演繹出的這一幕忠誠大戲至為感動,幾乎要流下滾燙的熱淚。倪文俊謀殺他未遂後,他經常悶悶不樂,認為身邊沒有一位忠貞不貳的人。現在,他認為有了,這個人自然就是陳友諒。
    陳友諒很快就被徐壽輝呼喚到他的大本營漢陽,授予了宰相的高位,同時統領天完帝國的所有軍隊。自此,陳友諒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擠到了前台。他雖然實質上擁有天完帝國遼闊的地盤和驍勇善戰的軍團,但對付徐壽輝,他不想用軍隊這種粗俗的手段。他在徐壽輝政府的政治迷宮裏目標明確,意誌堅定,用罕見的政治手腕掃除了徐壽輝身邊所有可能威脅到他的人。徐壽輝很快就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但他無法反抗,他沒有反擊的智慧,也沒有反擊的動力。
    當陳友諒站在江州城(今江西九江)中最高處向東方望去,一眼就能望到滾滾東流的長江。他犀利的眼神穿透長江江麵的薄霧繼續向東前進,就會看到應天城裏虎虎生威的朱元璋,躍過朱元璋,他又看到了正在海邊休閑的張士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