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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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英等苗帥謀殺胡大海,沒有直接的利益,歸根結底,他們投降朱元璋後,受到了軍紀的約束。這對於不知軍紀為何物的他們,簡直就是一種心靈的摧殘。他們的起義純是為了解放心靈的重壓。這種想法,在處州苗帥賀仁德和李佑之那裏早已有之。
    處州城中最活躍的是賀仁德,怒火攻心的也是他。苗帥們在處州城的日子差強人意,這是因為處州城的軍政長官是耿再成和孫炎。耿再成治軍嚴厲名聲在外,孫炎是個自我控製力強而又目空一切的人,兩人發自內心地對苗軍沒有好感。耿再成是因為他們的軍紀,孫炎則是因為他們首鼠兩端、毫無理想。
    由此可知,苗帥們在處州的日子並不好過,賀仁德每天都失眠。當他得知婺州的苗帥們翻身做主人後,幾乎不加任何思索,領著他的部隊就衝進耿再成的辦公室。耿再成當時正在吃飯,聞聽是賀仁德造反了,摔了筷子,哇啦叫起來,集合身邊的士兵二十人,開了大門,和賀仁德火速交上了火。由於他勢單力薄,所以戰鬥很快結束,他被剁成了肉泥。
    耿再成的肉泥還在滴血,賀仁德和李佑之的苗軍已迅速控製了孫炎和處州的一批高官。賀仁德對孫炎有濃厚的興趣,因為在處州這段時間,孫炎始終保持著高高在上的樣子,對他們這些苗軍冷眼相看。現在,賀仁德把孫炎投進了大牢。他去看孫炎時,就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不下去。
    他也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問孫炎:“降我,我讓你官複原職。”孫炎滿臉血汙,那是在反抗時苗兵賞賜給他的禮物。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台階下,當他確信賀仁德能看清他的舉動後,就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賀仁德沒有惱火,一揮手,兩個苗兵就端了盤子送到孫炎麵前,有個苗兵一腳踢在他的瘸腿上,孫炎痛得大叫,坐了下去。那是一盤烤大雁,處州城中最好的一道菜,還有一壺酒。賀仁德長歎一聲,說:“那我就和你永別了。”孫炎握起盤子邊的小匕首,割了大雁的屁股,塞進嘴裏,又提起酒壺,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打了飽嗝後,看著賀仁德說道:“今天我被你這樣的鼠輩所困,蒼天無眼。我死,是為主死,光榮得很;你這個反複無常的賊,有一天死了,連狗都不吃你。”
    賀仁德惱羞成怒,抽出佩刀,從台階上跳了下來,逼到孫炎的脖子上,說:“把衣服給我脫了,留你全屍!”
    孫炎冷笑:“這是官服,主上所賜。我要穿著它死。”
    賀仁德也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恢複了當初在深山老林裏活吃野獸的氣魄,他把孫炎的耳朵活生生地咬了下來,吃進肚子裏,然後命人把孫炎的衣服剝了,亂刀砍死。
    孫炎犧牲的消息和婺州、處州之變的消息同時傳到應天,劉伯溫正在收拾行李準備要走,朱元璋留住了他,狂罵不已。
    劉伯溫隻好留下,朱元璋問劉伯溫有何妙招。劉伯溫皺眉沉思許久,才說:“苗軍表麵上看驍勇善戰,來去如風,但自他們進入南中國,從未聽說他們守城有什麽突出表現。所以,婺州、處州的兵變頃刻而定,但有個前提,就是衢州不能失。”
    朱元璋深表讚同。婺、衢、處三州對朱元璋的攻守方略極為重要,一旦這三州全失,又連為一體,朱元璋必須要拿出充沛的精力來對付三州苗軍。據可靠消息,衢州城裏的苗軍也準備起義,州長夏毅正一籌莫展,心驚肉跳。
    劉伯溫建議,讓他去衢州,天老爺如果保佑,衢州還在我們的控製內,那平定苗軍的叛亂,就易如反掌了。
    朱元璋急忙催他啟程,但劉伯溫不緊不慢。他知道,有些事如果早已由天注定,那人力無可奈何。
    當劉伯溫到衢州後,天老爺果然保佑,州長夏毅雖然魂不附體,但衢州還在他的可控範圍內。劉伯溫一來,夏毅就如見到上帝一樣,交出所有的權力,讓劉伯溫全權處理。
    劉伯溫以朱元璋的名義給婺、處二州的所屬縣官下命令,要他們堅守城池,等待援軍。然後又要求朱元璋派一支精銳進攻婺州,然後再派一支精銳埋伏在處州到婺州的路上。他的分析是,婺州城的蔣英隻是三流角色,朱元璋攻婺州,蔣英必然逃跑。但處州城的賀仁德卻是二流角色,聽說婺州被攻,必然出城營救,這叫指東打西。
    正如劉伯溫所預料的,蔣英一聽朱元璋來了支攻擊部隊,馬上棄城逃跑。而賀仁德也像是中了劉伯溫的咒語一樣,領兵去救婺州。半路上,他中了埋伏,狼狽逃回處州,當他喘息未定時,朱元璋的那支伏兵已開始攻城。
    苗軍守城幾乎等於白癡,處州城瞬間而下。李佑之自殺,賀仁德被活捉,就地處決。僅用了幾天時間,婺、處二州的苗軍叛亂就被劉伯溫輕鬆地擺平。
    朱元璋試圖從劉伯溫多次的運籌中得出謀略的真諦,但如你所知,謀略不是數學公式,它是人類抽象得近於感悟的一種靈性,它學不來,隻能靠自己多年的知識積累和刹那間的徹悟。知識積累容易,每個人都能通過讀書或者是實踐得到。但刹那間的感悟就不是所有人能得到的了,它需要先天俱來的靈性和智商。
    當朱元璋在思索劉伯溫的智慧時,劉伯溫正走在回青田的路上,他必須要回了,因為耽誤的時間的確太久了。朱元璋說:“回去好好盡一下遲來的孝心吧,休息一段時間。”
    朱元璋不會理解,劉伯溫自從來到應天後,將來的人生就不會有休息。因為朱元璋太需要他了。
    大家都是神
    劉伯溫一生中共收到朱元璋親自賜予的八道詔書。朱元璋未稱帝前,劉伯溫共收到兩道。一道是劉伯溫得知母親去世後要回家守喪時,朱元璋勸他留下的《禦製慰書》。另外一道就是劉伯溫在老家時,朱元璋寫給他的《禦名書》:
    頓首奉書伯溫老先生閣下:愚與先生自江西別後,屢有不祥,皆應先生前教之言。幸獲殄滅奸黨,疆域少安。收兵避暑,遣人專詣先生前,虔求一來。望先生發蹤指示耳,日夜懸懸。六月二十二日克期回得教墨,諭以六月、七月間舉兵用事,不利先動,當候土木順行、金星出現則可。使愚一見教音,身心勇躍,足不敢前。如此者何?蓋以先生一二年間以天道發愚,所向無敵,今不敢違教。然擇在七月二十一日甲子,未得吉時,是以再差人星夜詣前,望先生以生民為念、德教為心,早賜來臨,是所願也。如或未可即來,可將年月、吉日、時辰、方向、門戶擇定,密封發來,實為眷顧。惟先生亮察,不備!
    現在,我們認真地來分析這篇《禦名書》。朱元璋對劉伯溫說,自從劉伯溫走後,自己的運氣就特別不好。這話似乎是在說兩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婺、處二州的苗帥叛亂;第二件事則是發生在1361年陰曆三月龍興被陳友諒攻陷的事。胡廷瑞把龍興拱手讓給朱元璋後,朱元璋派葉琛去管理。當時沒有人想過,陳友諒在屢屢遭受重創後會突然絕地反擊,對龍興發動突襲,葉琛也在龍興保衛戰中犧牲。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陳友諒用兵的靈活和勇猛。1361年陰曆四月,朱元璋大將徐達收複龍興,但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讓朱元璋心裏極為沉重,認為兩件事接踵而來,是上天刻意在為難他。
    劉伯溫走後兩個月,也就是1361年六七月間,朱元璋就開始休養生息,未進行任何大的軍事行動。這是因為劉伯溫寫信告訴他,六七月間不利采取軍事行動,特別是進攻型的。劉伯溫從天象學的角度解釋說,土木未順行,金星未出現,是不宜進行戰爭的。
    朱元璋像個孩子一樣聽話,他在信中解釋聽話的原因說:“劉伯溫老先生您這一年多以來,每次都能按天象學的知識取得勝利,所以我很相信您。”
    但劉伯溫沒有說哪年哪天哪個時辰是吉,所以他請求劉伯溫趕緊回來,如果還無法回來,就把年月、吉日、時辰、方向、門戶的擇定,趕緊給他發來。
    朱元璋的這封信,就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向教主渴求人生答案一樣。這說明此時的劉伯溫已經是他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個人,同時也說明,他對劉伯溫那套神乎其神的天象學深深信服,劉伯溫被他奉若神明。
    眾所周知,劉伯溫畢竟不是神,此時他被朱元璋當作是神,是因為他的能量恰好是朱元璋需要的。當朱元璋不需要他的能量時,他就不是神,而隻是個擁有超自然智慧的敵人。
    朱元璋把劉伯溫當成神的時候,劉伯溫自然要投桃報李。這種投桃報李可不是為朱元璋出了多少智謀,謀劃了多少策略,而是平等。既然劉伯溫是神,朱元璋就不可能是凡人。所以,把朱元璋造成神一樣的人,就成了劉伯溫的一個重要任務。
    這個任務,其實他完成得不錯,可謂成績斐然。
    把一個凡骨肉胎塑造成一個天命所在的神,是中國人最擅長的事。翻開史書,每個皇帝都有神話傳說伴其左右。有的是皇帝本人自己說的,比如劉邦說他老娘懷他時,有一條龍鑽進了他老娘的肚子裏。有的卻是他身邊的人宣傳出去的,比如劉邦的老婆就四處說,劉邦如果在深山老林裏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因為他所在之地的上空有青雲一團。
    朱元璋曾在和他的戰友們閑聊時極端嚴肅地說:“我未出生時,我的母親在麥場坐著發呆,忽然從西北方來了個道士,那道士的胡子到膝蓋,頭戴著諸葛亮似的帽子,但身上卻穿著紫紅的衣服,手中拿著個象簡坐到我母親對麵,用象簡撥弄著手中白色的藥丸。我的母親當然很好奇,於是問他那藥丸是什麽東西。道士說那是仙丹,同時又很熱情地說,‘如果你要,我就給你一粒。’我母親仿佛不受自己的控製,就接了那藥丸,還未仔細看,那藥丸像有了生命一樣,滾進了我母親的嘴裏。當我母親睜眼看時,那道士已經不見了。幾天後,我母親就生下了我。生我的時候,從東南方飄來一股白氣,進入房屋後,把房頂衝開,害得我老父親還要修葺房頂。那股白氣雖然很快消失,但奇特的香味在整個屋子裏彌漫,一天一夜後都未散去。”
    朱元璋的那些兄弟們聽了他的敘述,見他眼中放出犀利的光,這種光絕不是溫柔的光,所以隻好點頭相信他的這些鬼話。
    “任何偉大人物都是天命所歸。”這話劉伯溫早就說過,而且和朱元璋合作的一年多時間裏,他發現朱元璋雖然是個暗黑人物,卻是個有理想並敢於擔當的人。也就是說,劉伯溫看到的朱元璋和他自己是一樣的,內心深處有著一種百折不撓的使命感。所以,他也心甘情願地給朱元璋的肉體凡胎中注入神性。
    也許就是在他心甘情願的篡改下,他和朱元璋的因緣則成了這樣的故事——朱元璋占據應天的那天晚上,劉伯溫在青田老家自己的房間中靜坐,突然雙目大開,整個房間亮如白晝,然後有個身穿紅衣的人從空氣中跳出來,對他說:“真命天子已在金陵大顯真身,汝還等什麽!”
    紅衣人說完這句話,就又在空氣中消失了,房間裏重新陷入黑暗,劉伯溫連燈都不點,在黑暗中摸索了幾件衣服,就上路來投奔朱元璋了。這個故事在朱元璋登基後特意以詔書的形式發給劉伯溫,兼帶著頒布天下:“朕提師江左,兵至栝、蒼,爾基(劉伯溫)挺身來謁於金陵。”
    但這個故事顯得過於突兀,沒有鋪墊,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是胡編的。因為劉伯溫是個性格沉穩的人,不可能憑一個突然冒出的人說了一句著三不著兩的話就跑去見朱元璋。所以,劉伯溫隻好認了下麵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宋濂也對朱元璋說起過,但隻是蜻蜓點水。如果非要給這個故事加個標題,那“西湖望氣”四個字當之無愧:
    1349年,劉伯溫被撤職,在杭州待業。待業時,他和許多朋友經常到西湖上遊玩。有一天,一朵極為絢麗的雲團從西北移來,雲彩的樣子像是某位神仙的坐騎,它紅得發紫,映射到西湖水中時,整個西湖都變成了紅色。劉伯溫的幾位朋友狂嘯,認為這是自己的王朝即將中興的跡象。隻有劉伯溫在一旁大碗喝酒,不發表任何意見。朋友就問他:“劉兄你有何不同意見?”劉伯溫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子氣,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應該是從金陵飄來,過會兒還會飄回金陵。十年後,將有王者立於金陵,我當輔佐他。”
    這段話簡直是大逆不道,如果被元政府的密探聽了去,腦袋肯定搬家。非但是他,就是他那些在場的朋友也會受牽累。所以那些朋友們唬得目瞪口呆,趕緊搶了劉伯溫的酒杯,又去捂他的嘴。有些人指責他太自私,隻顧自己耍酒瘋,不顧朋友們的死活。
    這個故事的最後說,劉伯溫譏笑他們不能未卜先知。故事還說,那時起,劉伯溫就和朱元璋定下了相逢的約定。
    這個虛構的故事隻是告訴了我們這樣一件事:朱元璋是天命所歸的人,劉伯溫是未卜先知的人,所以劉伯溫會在西湖上放肆地說,十年之後有天子在金陵,所以他才在得知朱元璋占領金陵後,馬上就抱著星相占卜書跑來金陵了。
    如我們所知,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這麽回事。但多年以後,這兩個故事流傳下來了。依劉伯溫剛直的性格,如果他不同意,恐怕這兩個故事根本就不會存在。
    除了這種天外飛龍般想象力的神化外,還有實打實的口頭宣傳。這一點,劉伯溫做得更好。劉伯溫回家鄉後不久,有人曾問他對這位新主子的印象。劉伯溫鄭重其事地說,天命將在朱元璋身上應驗。朱元璋得天下是必然,就如蘋果熟了要掉到地上而不可能飛上天去一樣。
    他說這句話是冒了很大風險的,因為當時處州、台州和明州三州是方國珍的控製區。青田又在處州,如果方國珍是真漢子,劉伯溫在他的地盤上說別人是真天子,他是必然要把劉伯溫碎屍萬段,讓劉伯溫付出妖言惑眾的代價。但方國珍不是真漢子,他從發跡的初始階段就學會了首鼠兩端和得過且過。
    劉伯溫敢在他的地盤替朱元璋作宣傳,拉人氣,就是看透了方國珍血管裏流淌的是“狐狸的狡猾、獅子的懦弱”的血,尤為重要的是,方國珍頭上雖然戴著元政府的官帽,但和朱元璋卻是極端曖昧。
    朱元璋攻陷應天後,曾向方國珍伸過友情之手,要他審時度勢,盡快歸降。方國珍對朱元璋在短短幾年內迅猛的發展勢頭印象深刻,所以接到朱元璋的信後,就對他的手下說:“現在元朝的氣數快到盡頭,稱王稱霸的人多如驢毛,我不看北方,隻南方而言,隻有朱元璋有堅持到最後勝利的氣勢,得罪他的成本很高,所以我決定暫時順從他,讓他滿足一下自尊。”1359年陰曆三月,方國珍把自己的一個兒子連同一封信送到了應天,信中說:“我願以處、台、明三州來降,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請你相信我,我拿了兒子做人質。如果以後我不降,你可殺我的兒子。”
    朱元璋把他的兒子和一封回信原路送回,信中說:“互不相信的人才盟誓交換人質,你既然想誠信來歸,就來歸,搞這種人質做什麽。我把你的人質還給你,你考慮一下。”
    方國珍發現朱元璋看透了他的把戲,心驚肉跳了好多天,幸好,當時朱元璋正在謀攻婺州和處州,沒有時間理會他,他才逐漸心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