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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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0年正月,當劉伯溫行走在通往應天的大路上時,朱元璋正派人去和方國珍接洽。使者回來後把自己對方國珍的印象說給朱元璋聽,據使者說,方國珍這人太狡詐,談判收不到任何效果,隻能用拳頭。朱元璋的時間表排得滿滿的,顧不來方國珍,於是給方國珍寫了封措辭嚴厲、帶著威脅的信,要他好自為之,否則有一天,你的三郡丟了,家人都不保,豈不是惹天下人恥笑!
方國珍又心驚肉跳起來。但當他發現朱元璋正和陳友諒糾纏,而隻是和自己過嘴癮時,又放下了思想負擔。他的心靈平靜了才幾個月,朱元璋在龍灣之戰中大敗陳友諒,這讓他第三次心驚肉跳。他急忙給朱元璋送上數目可觀的黃金珠寶,聲明自己的歸順之心。至於怎麽歸順,什麽時候歸順,隻字未提。朱元璋又給他回信說:“我需要的是人才,黃金珠寶對我而言毫無用處,送還給你。”
原本,朱元璋是準備乘戰勝陳友諒的餘威好好教訓一下方國珍的,但接連發生了婺、處兩州的苗軍叛亂,接著又是龍興被陳友諒奪回,好不容易把這兩件事平息後,劉伯溫又在老家給他寫信說此段時間不宜用兵。方國珍這才避免了一場戰禍。
就在這段期間,劉伯溫回到青田,方國珍早已聞聽劉伯溫是朱元璋身邊的紅人,所以派人送了一大批禮物給劉伯溫。
劉伯溫恨方國珍深入骨髓,這種仇恨跟情感無關,純粹是思想意識上的。他雖然現在換了老板,而方國珍又是老板朱元璋爭取的對象,但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無法對一個仇人奉上笑臉。
不過,劉伯溫已經五十多歲,沉穩了很多。所以他在給方國珍的信中,先是冷嘲熱諷了一番,隨即筆鋒一轉,開始神化起朱元璋。神化的筆鋒險些轉不回來,這才刹住車。最後敬告方國珍:“你頭腦要清醒,你現在雖然是元政府的平章事(1360年年末,方國珍被元政府授予平章事的空頭銜),但元朝的氣數已不多,而你又不肯盡心盡力,何必為難自己,還是順應天命為好。”
在這封信中,劉伯溫隻字未提自己的過去,他的過去也是為元政府打工。可在他心裏,他和方國珍是神龍和泥鰍的區別,高尚的靈魂和爛汙的狼心狗肺的區別。
通過各種方式的宣傳,朱元璋就成了劉伯溫策劃書上的神,而劉伯溫早已成了朱元璋心目中的神。大家都是神,看上去,二人合作,天下已無敵了。這就是朱劉模式,誰都離不開誰,劉伯溫離開朱元璋,他內心深處湧動的建功立業的使命感就會成為泡影。朱元璋更離不開劉伯溫,因為劉伯溫是他的指路明燈。離開了劉伯溫,他就等於是瞎子。不過,朱劉模式並非是牢不可破的,有一天,光天化日了,指路明燈就沒有必要了。有一天,劉伯溫完成了自己的內心交給自己的使命,朱元璋這個平台也就沒有必要了。
輕解建德圍
1363年春天,百花早已在青田盛開。劉伯溫在朱元璋的千呼萬喚中,離開青田,踏著百花的香氣回歸應天。路過朱元璋控製區內的建德城時,他被建德城軍政長官李文忠留住了。
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據他自己說,小時候讀書,總感覺似曾相識。後來他對人說,每個人今生所學習的知識,都隻是溫習了前生早已學到的知識。僅從這句話來判斷,李文忠應該在哲學家中立有一席之地。
李文忠後來以文人的身份上戰場,用兵如神,驍勇無比,並不比職業出身的武將差。在攻取建德的戰役中,他身先士卒,第一個登上建德城牆,朱元璋聽到捷報後心花怒放,火速任命他擔任建德城的主人。
嚴格意義來講,李文忠和劉伯溫很有共同語言,因為他也是個半仙。據說在一次戰役開始前,有股自東北而襲來的白氣覆蓋軍隊上空,李文忠馬上掐指一算,說:“這次出征必然勝利。”結果,他以絕對的劣勢兵力擊敗了兵力占有絕對優勢的對手。
不過,李文忠和劉伯溫比起來就差遠了,他在未卜先知的路上走得並不遠,充其量隻是個入門水平。1363年春天,張士誠的一支精銳部隊突然出現在建德城外圍,眼睜睜看著外圍防禦據點被一一抹平。他無計可施,乞靈於占卜。但占卜多次,出現的“吉”“凶”次數幾乎相等。他既然無法在意識上得到答案,於是就想在實踐中得到真理。不過,他對張士誠這支軍隊的野戰能力相當清楚,所以,他又不敢貿然出擊。就在他猶豫不決、無計可施時,天老爺把劉伯溫送來了。
劉伯溫聽了李文忠對戰局的描述,就走上城牆,查看張士誠軍隊的動向,然後又查探了城牆,最後走下來,問李文忠:“你有什麽好計劃?”
李文忠忽然感覺到幾天來折磨他的重擔被劉伯溫的到來給卸掉了,他堅定地說,出城和敵人打野戰。
劉伯溫搖頭,說:“建德城城高牆厚,這是敵人所忌憚的。而且,我看他們全是野戰兵,也沒帶攻城器械,等的就是你出城,以他們的優勢打你的劣勢。如果你不出城,三日之內,他們必撤。他們一撤,你馬上追擊,可全殲。”
李文忠問:“您有什麽天象依據嗎?”這話的意思是說,他不相信劉伯溫憑理性得出的證據,隻相信劉伯溫靠感性的占卜得出的結論。劉伯溫仰頭看天,白雲朵朵,太陽射出萬丈光芒。他隻好說:“晚上,待我夜觀天象。”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整個天空一片淒慘,劉伯溫仰頭看了許久,終於對身邊也在仰著脖子的李文忠說:“據天象顯示,三日之內,他們必撤。他們一撤,你馬上追擊,可全殲。天象還顯示說,他們不可能攻城,因為建德城城高牆厚。你也千萬別出城,等三日後,才可出城。”這一次,李文忠深信不疑。
三日後,劉伯溫再登城牆,向對方的營壘望去,望了很久,才對身邊的李文忠說:“敵人撤了,可以追擊。”李文忠有了疑問,他分明看到敵人壁壘旗幟和前幾日沒有任何區別,而且對方的營壘中還傳出頻率極高的鼓聲,這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撤兵的樣子。
此時,劉伯溫沒有天象可以觀,因為太陽高照,晴空萬裏。劉伯溫隻好使用他世俗的手段,他以軍師的權力命令李文忠開門擊敵。李文忠咬緊牙關,命令突擊隊出城,而他自己在城上望下去,心裏七上八下。
毫無懸念的是,突擊隊悄無聲息地摸到對方的營壘前時,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甚至連報警都沒有。當他們輕易地翻過對方的壁壘才發現,敵人果然不見了,敲鼓的隻是些老弱病殘的普通百姓。
李文忠得到這樣的消息後,來不及誇讚劉伯溫的本事,跳上馬背,帶著他的精銳,以四蹄離地的速度飛奔追敵。當然,也是毫無懸念的,他們追出一個時辰後,遇到了正在下馬休整的敵人部隊。這些人還未來得及上馬,就被李文忠的騎兵衝碎了陣線,全軍覆沒。
劉伯溫的大名因為多次戰役前神乎其神的預測而聲震江南,到1363年春時,他已經成了活著的傳奇。
但是,劉伯溫來到人間,並不僅僅書寫傳奇,還要締造神話,讓他得償所願的正是那位一年前慘敗在他謀略下的大漢帝國皇帝陳友諒。
張士誠轉身
當大雁北歸的1363年春,劉伯溫回到應天,朱元璋來不及跟他噓寒問暖,馬上就把一道難題擺在他麵前。這道難題,的確有點難度。
製造難題的是張士誠。1363年陰曆二月,張士誠突然派他的丞相呂珍進攻安豐城(今安徽壽縣)。安豐在當時遍地烽煙的南中國戰場上本是個不起眼的小城,卻因為走進了兩位大人物,所以南中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它的身上。這兩個大人物就是小明王韓林兒和偉大的民族英雄劉福通。
劉福通發起的斬首行動失敗後,元政府在察罕帖木兒的瘋狂反攻下蕩平了韓宋帝國所有地盤。他帶著韓林兒退守安豐後,名義上的領土隻剩下朱元璋的控製區。
從反元的角度看,劉福通無疑是偉大的,他毫無私心地對元王朝發動滅頂之戰。從生存的角度說,他無疑是愚蠢的,他就像一根蠟燭,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別人。當他用所有的部隊打擊元王朝時,紅巾軍的分支陳友諒、朱元璋、張士誠都在毫無底線地自我擴張,看上去像是紅巾軍在擴張。結果,當劉福通在安豐城中黯淡無光淒淒慘慘戚戚之時,正是陳、朱、張等人威風八麵、光彩照人之日。
以劉福通的立場來看,最威風八麵的人就是張士誠。因為他的部隊正在安豐城下猛敲戰鼓地攻城。劉福通禁不住想起自己幾年前還是氣勢如虹,所向無敵,想不到風水輪流轉的速度如此之快。現在,他被一個從前根本不會正眼相看的張士誠困得一籌莫展。
其實,劉福通太專注於元王朝,他一生中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元王朝身上了,他沒太留意這幾年張士誠淩厲的發展速度。
張士誠自取得高郵大捷後,名聲大震。江浙一帶的小股農民武裝爭先恐後地來投奔他,他和他的大周政權蒸蒸日上。1356年陰曆三月,張士誠和他的兵團攻陷平江,改平江為隆平府,就此定都。在一番閃電般的封官拜爵後,他的大周帝國拔地而起。
張士誠馬上把在戰場上未發揮盡的餘熱帶到和平建設上來。在其控製區內,他下令廢除政府施加在農民和鹽民身上的苛捐雜稅。為了促進農業發展,他多次頒布有利於農民的土地政策。這就是他為什麽富得流油的原因,他所占據的都是土地肥沃之地,隻要政策合理,必然會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在發展教育上,張士誠設立多處學校,為學生提供食宿,為老師提供讓人瞠目的薪水。江浙一帶的知識分子被張士誠的真情感動,蜂擁而至,後來名聞遐邇的施耐庵、羅貫中當時就在大周帝國白吃白喝過。
每當張士誠隻身一人走在隆平府的大街上,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空氣中就傳來一聲聲溫馨的問候,這是隆平府的百姓對他發自內心的問候。於是,那濕漉漉的青石板也仿佛有了溫暖,升騰著熱氣,讓張士誠的臉上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
他說:“我是窮苦人出身,深知窮苦人最想要的是什麽,隻是安居樂業,隻是不被過度地騷擾,誰能讓他們實現這個微小的理想,誰就是他們心中的聖人。”多年以後,朱元璋統一中國,隆平的百姓還用力懷念張士誠,每年在地藏王菩薩生日時,都會燒一種“狗屎香”。“狗屎”兩個字是“九四”的諧音,這足以說明張士誠在隆平的善政,的確是貨真價實的。
張士誠不是個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實際上,他腦中的那點傳統文化,一張紙就能寫得下。但正是因為沒有受傳統文化的侵襲和熏烤,所以他沒有任何思想壓力,他隻是憑良知來做事。比如,中國傳統思想希望一個皇帝要節儉,要存天理去人欲,張士誠就很不認可。他曾對劉伯溫的同學施耐庵說:“如果我窮得穿不起褲子,非穿綾羅綢緞,那這就是人欲,這很不好。可如果我富得流油,還穿打補丁的褲子,這就是虛偽,矯揉造作,我既然吃得起山珍海味,穿得起綾羅綢緞,為什麽不吃,為什麽不穿?”
施耐庵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醬缸裏泡大的,聽了這樣的話,驚駭流汗,很快就一驚一乍地跑掉了。施耐庵雖然跑掉了,可他對張士誠的印象極為深刻,後來創作《水滸傳》,據說裏麵的“宋江”的原型就是張士誠。
張士誠在隆平城時,的確有點奢侈。他曾製作連元順帝看了都要驚駭的龍舟,龍舟一動,水平麵憑空上升半尺,龍舟上美女如雲,花香四濺,張士誠就在龍舟上和他的將軍們劃拳喝酒,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
不過這種生活並不是後來朱元璋圈養的知識分子所說的那樣,不舍晝夜。張士誠的奢華生活隻是他在隆平城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他很多精力還是放在了保家衛國上。比如為了抵禦元政府和朱元璋軍隊的進攻,他把控製區內的重要城池無錫、常熟、湖州等地的城牆加固,特別是在隆平城的城防上,他在加固隆平本城的同時,還在隆平城外圍構築了一道鋼鐵般的外城。後來,麵對像坐了火箭一樣飛升的朱元璋,張士誠又在隆平城牆上增置了月城,在月城外麵對著應天方向的地方修築了高台。每當他的宰相向他報告說,今年的國庫收入又翻了幾番時,他就強壓住驚喜,飛快地奔上那座高台,向朱元璋的應天看去,以提醒自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不過,他的憂患意識在1356年時純粹是杞人憂天。這一年,他最大的敵人劉伯溫還在處州和石抹宜孫商量如何對付小土匪吳成七;他第二大敵人朱元璋剛攻陷應天,正在消化一口吞掉的諸多城市,無暇對張士誠有任何非分的想法。
但由於朱元璋攻城略地後已經和張士誠接壤,所以起摩擦隻是時間問題。1356年陰曆六月,朱元璋收編的一支以黃帕包頭的黃包軍突然向張士誠拋了媚眼。對於這送上門來的軍隊,朱元璋可能要考慮一下,但張士誠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因為他太有錢,來多少人他都可以養活。黃包軍投敵,朱元璋正在忙於與西線的天完帝國作戰,不敢和張士誠鬧翻,可又不能忍氣吞聲,於是就給張士誠寫了封信。信中說:“你我二人都是反抗蒙元的鬥士,現在又成了鄰邦,多年以前隗囂稱雄於天水,現在你稱王於隆平,你二人可謂旗鼓相當,我很為你高興。現在咱倆應該睦鄰友好,各守己境,這是古人的教導,如果能做到,真是難能可貴。希望你不要頭腦發熱,做出損害你我友誼的事情來。”
隗囂是西漢末年的軍閥之一,後來投降了劉秀。張士誠的知識量不許他看懂朱元璋的信,所以他叫來手下的那群知識分子。這群知識分子可就炸了窩,先是強壓怒火,給張士誠大致解說了下那段曆史,然後就咆哮道:“朱禿驢這廝是把他自己當成漢光武帝劉秀了,他想讓你認清形勢,歸降他!”
張士誠像炮仗一樣爆了起來,他說:“朱禿子讓我認清形勢,我看倒是他要認清形勢,老子家財萬貫,士兵的武器如果用黃金來造,都能武裝幾萬人。他朱禿子的財富就如他當初四處化緣時的頭發一樣少,怎麽就敢說要我認清形勢!”
有知識分子借勢起哄說:“咱們揍他一頓,讓他知道知道咱們的厲害!”
張士誠不是那種靠血性生存的人,所以當他發了一通火後,馬上就冷靜下來,扣住了朱元璋派來送信的使者,不給朱元璋回半個字。朱元璋望眼欲穿,發現給張士誠的這封信和使者一起都如同進了墳墓,怒火中燒起來。但他也和張士誠一樣不是靠衝動生存的人,所以很快也冷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西邊的天完帝國。
人不是機器,不可能永遠按照既定程序動下去,我們的情感總會有波動,所以,人會有反常的時候。幾天後,一場綿綿細雨降臨隆平。雨後的下午,張士誠走在隆平城狹窄潮濕的小巷裏,朱元璋的那封信就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撲麵打來。他突然就來了股情緒,對身邊的人咒罵道:“這巷子太他媽的窄了,喘不過氣來,真他媽窩囊。”說完,他就大步流星地回到宮中,召開軍事會議。他說:“我要給朱元璋這禿子一點顏色看看。拿他的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