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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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367年冬十月,朱元璋不是沒有敵人,但這些敵人已完全不是他的對手。南方的方國珍、陳友定在朱元璋眼中,隻是小股土匪。隻有北方的元朝皇帝,似乎要嚴肅對待一下。就是在這年十月,應天城裏百花幾乎要迫不及待地綻放時,他下達了對元王朝的總攻。1367年,距偉大的英雄人物劉福通掀起反抗元王朝的旗幟已過去十六年,距朱元璋自己參加紅巾軍已過去十三年,他才正式麵對他一直叫囂著是敵人的元王朝。
如果以“成敗論”來論述朱元璋,那就可以得到下麵的結論:朱元璋是個胸懷大略、善於韜光養晦的智謀人物。如果從政治角度來看朱元璋,那他是個具有罕見手腕和獨特眼光的人,他善於坐山觀虎鬥,善於保存實力,在關鍵時刻給對方致命一擊,取得最後的勝利。
但如果從“人性”上來論述朱元璋,那他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癟三。他在1368年稱帝前打擊的所有對手其實都是他的戰友,他的戰友劉福通始終在和當時人類最大的敵人元王朝戰鬥,徐壽輝、陳友諒、明玉珍、張士誠,甚至是不值一提的方國珍都有過和元王朝的軍隊血戰的記錄。隻有朱元璋,這個渾水摸魚、始終在謀殺自己戰友的癟三和元王朝軍隊未發生過引起轟動的戰鬥。
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但絕對不是個好人。所以,作為普通人的我們,在閱讀朱元璋的事跡時一定要小心,如果像他那樣做人,你會不得好死。但如果你不想做個普通人,人性對你而言隻是垃圾品,那你一定要學習一下朱元璋,因為他是個異形政治家和生存魔王,你隻需要學習到他身上的一門,就足以橫行天下。
朱元璋把攻擊當時世界上的合法政府元政府的軍事行動稱為“北伐”,北伐軍的總司令自然又是他的得力將軍徐達。
對於這次“北伐”,徐達有自己的一套軍事戰略。他說:“應采取斬首行動,直逼大都,一戰而下,全國解放的鍾聲就可以敲響了。”
劉伯溫根據劉福通北伐失敗一事和自己對元大都城池的了解,又結合了朱元璋兵團的特點,提出了不同的意見。他說:“劉福通北伐采取的就是斬首行動,最後的失敗就是因為沒有穩紮穩打。另外,元大都城牆堅固,短時間內不可下。一旦山東的元軍全部奔赴元大都,我們就是腹背受敵。況且,我們在南方打陳友諒和張士誠,海戰居多。我們兵團在陸地作戰的能力,或者說,是到北方陸地上戰鬥的能力是否能全部發揮出來,還是未知的。”
朱元璋點頭認可,最後,兩人商量了一套戰略。這套戰略最終成功,它打破了中國曆史上南方政權“北伐”總以失敗告終的常規。朱元璋的“北伐”是中國曆史上唯一一次南方政府向北方政府進攻成功的案例。而這場成功案例的先期規劃者正是劉伯溫。
這份計劃是這樣的:先平定山東,這叫撤了元大都的屏障;移兵河北、河東,這叫毀了元大都的籬笆牆;再攻陷潼關而守之,這叫扼其門檻。於是,元大都就成了勢孤援絕之地,不戰而下。元大都一下,向西進軍,關隴之地可席卷而解放也。
朱元璋宣布了這個戰略,他的將軍們都稱“善”。朱元璋聲稱,他自己是漢族人的救世主,他現在北伐合法政府元政府,是為了漢人的複興,他要“驅逐韃虜,恢複中華”。朱元璋又說,他還是個解放者,他有解放全中國,甚至是全人類的高尚情操。他要把蒙元反動政府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他要建立一個新中國!
當徐達兵團渡過黃河,進攻山東時,朱元璋的另外兩路大軍同時向福建和廣西進軍。1367年陰曆十一月,徐達兵團攻陷沂州(今山東臨沂)。劉伯溫建議朱元璋讓徐達大展軍威,不作停留,攻擊益都(今山東益都)。朱元璋說:“益都是蒙古人在山東的重地,徐達兵團需要休整,恐怕以疲憊之師攻擊它有難度。”劉伯溫說:“我已看過天象,火星驅逐著金星,現在兩顆星正以齊、魯的益都為界。我占卜後得到的結果是,宜大展兵威。”
朱元璋說:“好,那就依你之言。”徐達在接到朱元璋“宜大展軍威”的命令後,毫不猶疑,命令他的兵團以閃電的速度奔赴益都,一抵達城下,即發動猛攻。益都在徐達兵團的猛攻下,無法支持,頃刻陷落。徐達兵團再接再厲,繼續保持著淩厲而持續的攻擊。1368年正月,山東戰場捷報頻傳,朱元璋心花怒放,預料山東已是囊中之物。李善長適時地向朱元璋提出:“您應該建立新中國了。”
朱元璋說:“善。”
1368年正月,朱元璋在應天舉行開國大典。他宣布他現在是中國的皇帝,他所建立的國家是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他的國號稱為“明”,建元洪武,1368年是為洪武元年。
雖然開國了,劉伯溫的職務仍沒有任何起色,隻是多了個“太子率更令”的職務。這個職務隻是太子宮的一名普通官員,掌東宮的宮殿門戶和賞罰。
劉伯溫絲毫不感到沉悶,當時應天城中的空氣極為清新又極為忙碌。朱元璋在北伐的同時,還在向方國珍發動最後的攻擊,應天城裏仍然忙碌異常。
方國珍在1367年陰曆七月突然有種神秘的感覺。有一天他看到一個滿頭是小蛇的婦人穿過他的宮殿到後花園中去,那個婦人穿過他宮殿時,向他回眸一笑。方國珍馬上打了個冷戰,他把自己投進回憶的泥沼中,他記得兒時在老家的鄉下玩耍時,也看到過這樣一個婦人。一些老人告訴他,這個婦人是死神。那時候他還小,但已知道了死亡是件可怕的事,於是他號啕大哭。自他革命以來,無數次險象環生,他都未曾見過這個死神,他幾乎忘了還有死神這個神。當他在那1367年陰曆七月那個雨後的下午看到死神時,他垂頭喪氣。
幾個月以來,他一直關注著朱元璋和張士誠的最後決戰。當他得知張士誠困守蘇州城時,驚慌地大叫起來,說:“完了,完了,朱禿子下一個目標就是我啊。”
他想過一百種方法擺脫滅亡,可他又不自覺地用了一千種理由否定了這些方法。他思來想去,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故伎重施:積累糧食和財寶,泛舟海上,過海盜一樣的浪漫生活。
就在他遇到死神的幾天後,朱元璋派人送了一封信給他。信中嚴厲指責他,到了這個時候還給元政府運送糧食,這是冥頑不靈。朱元璋還熱心地為他指明了一條路:“投降我,這是唯一的活路。如果你再一意孤行,站在人民的對立麵,你搬到船上的財寶會成為你墳墓裏的蛆,你的家人會和你一樣,在墳墓裏哭泣。”
方國珍被這封信氣得跳了起來,說:“朱禿子這人說話太不要臉,他怎麽就知道我站在人民的對立麵?他居然恐嚇我。我本來有要歸順他的心,現在全完了。”
他想給朱元璋回一封措辭嚴厲的信,可提起筆來想了想,又放下了。他一向是個給自己留後路的人,就是因此,他才多活了這麽多年。可朱元璋等他的投降等了兩個月,最後等得實在不耐煩了。1367年陰曆九月,朱元璋命令他的一位副宰相朱亮祖帶領兵團進攻方國珍。
張士誠在應天城中壯烈的幾天後,朱亮祖兵團攻陷了方國珍的台州。方國珍知道朱元璋兵團強大無比,可從沒想過強大到這個地步。當他在琢磨朱元璋的兵團如此神速的原因時,1367年陰曆十一月,朱亮祖兵團直抵方國珍所在的慶元,方國珍抵抗了一會兒,發現根本不是對手,急忙放棄慶元,逃到海上。方國珍此時已狼狽不堪,可朱元璋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派出一支海軍,會合朱亮祖兵團,到海上去尋找方國珍的主力。
1367年陰曆十二月,方國珍黔驢技窮,在海上動彈不得,無奈之下,給朱元璋寫了封投降書。朱元璋對方國珍的使者說:“回去告訴他,他這個人反複無常,我本來應該窮追猛打把他趕進地獄的,但我是個大度之人,不計較他的過去。我接受他的投降。”
劉伯溫歎了口氣,方國珍是他前半生最討厭的人,想不到鬥轉星移,他最討厭的人,即將要和他成為同僚。世事無常,他這個半仙也卜算不到這樣戲劇性的事情。
這位劉伯溫最討厭的人於七年後病死在應天城,朱元璋還假惺惺地讓宋濂給他寫了墓誌銘。
對於這樣一個人,如果劉伯溫能做主,他會說:“對他,要大展兵威!”
可惜,他做不了這樣的主,1368年到來後,他能做主的事越來越少,他和朱元璋的同謀關係已接近尾聲。
《禦史中丞誥》
1368年陰曆三月,朱元璋賞賜給劉伯溫一道手詔,名為《禦史中丞誥》,摘錄如下:
奉天承運皇帝聖旨:太史公之職,天下欣聞;中執法之官,台端清望。惟親信之既久,斯倚注之方隆。前太史令兼太子率更令劉基學貫天人,資兼文武,其氣剛正,其才宏博。議論之頃,馳騁乎千古;擾攘之際,控馭乎一方。慷慨見予,首陳遠略:經邦綱目、用兵後先。卿能言之,朕能審而用之,式克至於今日。凡所建明,悉有成效……方當兵起,乘時紛壇。原其投戈向化,帖然寧謐,使朕無南顧之憂者,乃卿之嘉謨也。若夫觀象視祲,特其餘事。天官之署,借重老成。以至讞獄審刑罰之中,議禮新國朝之製,運籌決勝,功實茂焉。乃者肇開烏府,丞輔需賢,斷自朕衷,居以崇秩,清要得人,於期為盛。於戲!紀綱振肅,立標準於百司;耳目清明,為範模於諸道……
這道手詔,是朱元璋對劉伯溫七年來的工作成績作的一個打分。朱元璋說:“劉先生您的才學、人品那是沒得說,您的軍事謀略、經邦良策,我是非常肯定的。這麽多年來,您提出的先南後北、先陳後張的戰略使我混到今天,這是多麽偉大的功績啊。雖然您那麽多神乎其神的觀天象、擺卦象幫了我很多,但我認為,您的這些都是業餘娛,我沒有把你當成個半仙,您是我心目中的謀略大師。”
隻有天知道,這是不是朱元璋的真心話。政治家向來把說真話當成是不祥的妄動。我們所以有此懷疑,是因為朱元璋還有句話:您所有的計策,我都是審視而後用的。他的言外之意是,你出謀劃策偉大,但我能審視而用你的計策,那證明,我比你偉大。
這道手詔中還談到劉伯溫自擔任禦史中丞以來的工作成績,朱元璋說:“自從您擔任這一監察部門的官員以來,紀綱振肅,耳目清明。您就是我的一把利劍,斬那些倨傲的官員。”
朱元璋這段敘述的確是真的,劉伯溫黑白分明、剛直不阿的性格,使他在擔任監察官時,嚴肅法紀,成了法律嚴肅的象征。
劉伯溫在朱元璋建立的新中國政府中是使人望而生畏的禦史,他對任何觸犯法律,甚至隻是違反了禮儀製度的行為都深惡痛絕,並且采取行動。每次的朝堂上,劉伯溫都是發言最多的人,被他發言擊中而名譽掃地的人往往是成群結隊。
劉伯溫在太子朱標的東宮中主管懲罰。太子宮從上到下,無論是服務人員還是教師,稍有過錯,就會受到劉伯溫的嚴厲懲治。那些被懲治的人突然發現,這個朱元璋建立的新中國和從前萬惡的舊社會相比,他們更懷念後者。
很多人都有一種錯覺,劉伯溫此時終於可以發揮他性格中的積極因素大展拳腳,而且朱元璋也給了他一個堅固的平台。朱元璋對劉伯溫在禦史職權範圍內的所有要求,幾乎有求必應。看上去,朱元璋和劉伯溫的合作還是親密無間的,可如果我們透過現象去看本質,就會得到與此截然相反的結論。
朱元璋嚴苛陰毒,他喜歡把這種性格中的毒素施法於政治上,也就是說,他的嚴苛陰毒是目的。劉伯溫的嚴苛是他本性的流露,是他骨子裏對不公現象的一種化學反應,是手段。他希望通過這種與生俱來的手段達到公平的目的。
劉伯溫做禦史,得罪了好多人,朱元璋歡喜異常,因為他需要有個人整頓秩序,維持紀律。這麽多年來,他為了能有今天,曾縱容過他的手下,讓他們極限地發揮人性中的惡。徐達、常遇春等諸多武將都有過屠殺平民百姓的記錄,他們在多次凱旋中逐漸沾染了傲慢、無視規則的放蕩心態。就是他那些以李善長為首的文臣群體,也在多年為他營造功業的過程中養成了飛揚跋扈的脾性。這是朱元璋必須要鏟除的,而武器就是劉伯溫。
劉伯溫絲毫沒有感覺到他是朱元璋手中的一把利劍,因為他是個單純的人,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他隻是認為自己在做分內之事,為了營造一個美麗和諧的新中國,他認為得罪人天經地義,作為禦史,如果不得罪人,那才是莫名其妙。
危險就在他這種性格的運行下,開始嗅著他的蹤跡,準備給他一擊。劉伯溫沒有感覺到,似乎在朱元璋的新中國建立後,他的神性就退化了許多。
朱元璋不僅為他寫了篇《禦史中丞誥》這樣空虛的評價書,還為他做了可用肉眼見到的感謝。
朱元璋平定張士誠後,浙西全成為他的領土。1368年陰曆二月,他派人到曾經是張士誠的地盤上核實田畝,製定賦稅。朱元璋做這件事之前是怒氣衝衝的。因為在對張士誠開戰以來,他的兵團所到之處都沒有受到“王師”的待遇。張士誠領土內的居民對朱元璋兵團來解放他們反應冷淡,甚至有些地方還咒罵他的軍隊,認為他們不是解放者,而是侵略者。
比如在剛被“解放”的蘇州,居民還稱張士誠為張王,對於解放了他們的救世主“朱元璋”這三個字,他們連提都不提一句,假如有人說,西吳王朱元璋如何如何,那就等於是在罵街。對張士誠政府抱有無限好感的人,認為說“朱元璋”這三個字,會引起口臭,甚至會爛舌頭。
朱元璋對張士誠領土內的人民沒把他當回事這件事,早有耳聞。所以這次派人去核實張士誠曾占據的浙西田畝、製定賦稅政策時,怒氣衝衝地把該地區的賦稅定得奇高,幾乎高出了其他地方兩倍。青田本屬處州,也是浙西地界,自然也就在朱元璋這種喜怒用事的範圍內。
劉伯溫提出異議,他說:“青田這地方山多田少,百姓大多在山上壘石作田,耕種起來特別難,如果還收那麽重的稅,恐怕不妥。”朱元璋看了看地圖,發現青田隻是個彈丸之地,就在青田那裏畫了個圈,說:“劉先生有功於我的新中國,青田是劉先生的家鄉,所以這地方的賦稅要低,低到其他地方的一半。我希望這樣做,能讓青田的百姓世世代代不忘劉先生的恩情。”
劉伯溫深為動容,但他對朱元璋的喜怒用事卻印象深刻。
1368年的朱元璋已不再是那個吳王,而是建立了新中國的大明皇帝。以當時的眼光來看,這個新中國是貨真價實的新中國,近一百年來,中國始終在蒙古人的統治下,中國的民族主體漢族被蒙古人騎在脖子上為非作歹。朱元璋以一個漢人的身份,把中國重新拿到漢人的手裏,這份功績,如果拋掉曆史時勢的因素,那是可與日月爭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