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字數:7252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帝王師:劉伯溫 !
    二人交火的原因很簡單,劉伯溫糾察百官,使李善長極不舒服。他幾乎要像響雷一樣炸起來。因為在他看來,劉伯溫糾察的官員都是淮西幫的。如果他能冷靜下來,認真地想一下,就能明白這樣一個事實:政府官員半數以上是淮西人,劉伯溫糾察百官時,即使用擊鼓傳花的遊戲手法,十人中也會有八人是淮西人。
    李善長不是不能理解這一事實,隻是不想去理解。這種掩耳盜鈴的思想,加上他想和劉伯溫來次短兵相接的戰鬥,終於借著“李彬案”爆發了。
    如果不是李善長和劉伯溫的交火,“李彬”這個名字勢必淹沒在明初群星閃爍的官員群體中。我們隻知道,李彬是淮西人,多年前就參加朱元璋的隊伍,立過戰功,他是李善長最得意的親信之一。1368年陰曆四月時,他正在中書省擔任秘書職務。從後來劉伯溫對他的判決詞中可以知道,李彬的自製力極差,修養不高,所以當身居要位後,就肆無忌憚地釋放人性中的惡。他欺壓過應天城裏的百姓,搶過郊區百姓的錢,最後,他沒有通過任何司法程序,殺了人。
    劉伯溫迅速行使他的權力,將其捉拿,然後以太子宮官員的身份迅疾麵見太子朱標,請求處斬李彬。太子朱標同意,劉伯溫馬上就下了斬殺令。
    李彬在監牢中等待死神到來時,李善長早已得到消息,他一路小跑地來見劉伯溫,先是很客氣,說:“李彬犯法,是該治罪。可您想過沒有,李彬可是為這個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人。即使你要處置他,也應該從輕。否則,豈不是冷了眾臣的心嗎?”
    劉伯溫認為這種論調很有問題。他反駁道:“大臣有罪,就該按法律治罪。如果不治罪,那我如何向皇上交代?你說他有功,我不否認。可他有功,皇上已有了恩賜封賞。也就是說,他和皇上、和法律是兩清的。你怎麽拿他的功勞來說事?你說處置他會冷了眾臣的心,可如果不處置他,你就不怕冷了天下百姓的心嗎?”
    李善長被劉伯溫的這段話噎得臉紅心跳,渾身發抖。他太想救李彬,以至於忘記不該以宰相之尊如此有失體統地來求劉伯溫。當劉伯溫這段話把他氣得鮮血直往上衝時,他才突然想到這一問題。他立即恢複了宰相的尊嚴,板起冰冷的臉來,冷冷地問道:“你要殺中書省的秘書,需先經過皇上的裁決,你經過皇上了嗎?”
    劉伯溫冷笑:“您不必操心,我已派快馬去汴梁請示皇上了。我相信皇上的意思和我一樣。”
    李善長指著劉伯溫:“你!”嘴唇哆嗦著,眼裏射出凶殘的光來,他恨不得自己的眼神是一支箭,射穿劉伯溫的腦殼。他的嘴唇抖動了許久,最後說了三個字:“走著瞧!”
    “走著瞧”這三個字往往是無計可施的人麵對敵人時的自我安慰,李善長回到家中後,仍然憤憤難平,在房間裏來回轉悠。當他在房間漫無目的地轉悠、李彬在監牢裏看到死神向他微笑時,朱元璋的批複回到了應天城。正如劉伯溫所料,朱元璋同意處斬李彬,因為據朱元璋自己說,這小子橫行不法的劣跡,我早有耳聞,既然他不思悔改,那留著也無用。
    劉伯溫拿到朱元璋的批複後,李善長也知道了,他又一路小跑來見劉伯溫。他使出最後一招,也是讓劉伯溫難以招架的一招。
    他對劉伯溫說:“今年一直就沒有下雨,如果殺李彬,恐怕今年的雨就再也不會來了。你要三思。”
    1368年陰曆四月,天氣酷熱,侍衛腰間的寶刀都快熱得融化了,天空中的鳥兒被熱浪烤得暈頭轉向,撞到牆上死去。井裏的水都被太陽炙得沸騰起來。的確需要一場雨,來滌蕩這股熱浪。
    李善長讓劉伯溫三思,其實是讓劉伯溫回憶。在李善長的記憶中,劉伯溫曾因大旱無雨而向朱元璋建議過,釋放犯人,以求得老天降下甘霖。像劉伯溫這樣的“大仙”人物,都不由自主地堅持認為,活人一命,就會感動老天,得償所願。李善長讓劉伯溫三思,其實要劉伯溫在回憶中思索他的原則。按李善長的分析,劉伯溫在此時,應該不殺李彬,而感動老天,讓老天降下一場大雨來。
    遺憾的是,劉伯溫不是李善長,在虛無的原則和現實原則之間,他選擇了現實原則。這個現實原則就是,李彬犯法,必須要處死。
    他告訴李善長,自己沒有什麽三思的。如果非要思考,那他相信,隻要殺了李彬,天自然就下雨。
    這一回答讓李善長大為驚駭,隨即就是震怒。由於憤怒,他的手抖抖索索。他就用那抖抖索索的手指著劉伯溫的鼻子,口氣陰冷地問:“你真敢斬?”
    劉伯溫向他亮出朱元璋的批示,平靜地回答:“我現在就斬!”
    李彬在監牢被死神抽了一嘴巴,所以當他被拖出來準備送往法場時,已經昏死過去。
    李善長也險些沒有昏死過去,他是被氣的。
    李彬死的那天晚上,李善長組織了淮西人的同鄉會。在同鄉會上,他首先對李彬的死表示莫大的遺憾,而且還真的流下幾滴淚來。然後,他馬上收了淚,一拳頭砸到桌子上,所有人都感覺到桌角在晃動,地動山搖。李善長咬咬牙,不無痛苦地說:“我要劉伯溫血債血償!”
    淮西人一直都是心連心、共進退的。聽了李善長的毒誓,他們也義憤填膺起來,舉起右拳,放到耳邊,齊聲說:“要劉伯溫血債血償!”
    要劉伯溫血債血償並不那麽容易,至少在李善長看來,朱元璋對劉伯溫是非常信賴的。不過他同時也知道,朱元璋是個喜怒無常的人。這種人,會在最短的時間裏和別人成為朋友,也能在最短的時間裏和別人成為敵人。
    朱元璋顯然不知道李善長和劉伯溫已成不共戴天的仇敵,他在汴梁城中看著幾個月內他的兵團取得的光輝業績,不禁喜上眉梢。1368年陰曆二月,他的兵團削平福建陳友定,陰曆四月,他的兵團在河南殲滅了河南元兵團主力,河南被解放。與此同時,他的兵團也解放了廣東。陰曆五月,他的兵團在廣西如狂風掃落葉般一口氣解放了十餘城。整個中國除了雲南和大都外,全成了朱元璋新中國的地盤。就在1368年陰曆六月,朱元璋和徐達在汴梁城中籌劃對元大都進行總攻。一連串的巨大勝利使朱元璋沉浸在脫離現實對天堂的想象中。在1368年陰曆七月,他和徐達製定了總攻大都的戰略,閏七月,徐達總攻大都戰役打響。
    在劉伯溫的預測中,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因為在對元王朝的總攻戰略中,第一階段已勝利完成。1368年閏七月初一,徐達兵團二十五萬人自中灤渡黃河,沿禦河,經臨清、長蘆、通州,向北挺進。一路勢如破竹,銳不可當,直逼大都。通州易如反掌地被徐達兵團解放。就在通州失守的夜裏,妥懽帖睦爾帶著太子、後妃和十萬蒙古人悄悄地出了大都城,向北出居庸關逃到了開平。
    徐達在通州城待了五天,因為據可靠消息,大都城內還有至少五萬的蒙古精銳。徐達於是就在通州城和大都之間樹立柵欄,準備和蒙古兵團打野戰。可等了五天,不見任何動靜。他試探著派出一支軍隊到大都城下,發現大都城上旗幟飄飄,灰塵亂舞,就是不見一人。
    徐達得到消息後,腦海裏一道閃電。他叫了起來:“韃子肯定跑啦!”
    1368年陰曆八月初二,徐達兵團從通州向大都挺近,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有質量的抵抗,順利兵臨大都城。此時,大都城已是沒有了士兵的空城,徐達兵團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放了大都。
    統治中國97年的元王朝至此結束。1368年的它就像是一盞枯燈,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它悄無聲息地熄滅了。人們回憶起這個用奔騰的萬馬建立的王朝時,什麽都想不起來。唯一能想起它的隻有蒼蒼的天、茫茫的曠野和被風吹起如波浪樣的草原。
    後來,逃到開平的妥懽帖睦爾在徐達兵團的追擊下向北逃啊逃,一直逃回了他的祖先發跡的地方——草原。在這裏,他仍然認為自己是元朝的皇帝,但朱元璋已不承認他和他的政府,而稱元為北元。
    永別了,朱元璋
    同八月吉利地滅亡元朝而來的是劉伯溫的不吉利。
    1368年閏七月末,朱元璋回到應天。一回到應天,他就召集大臣們商討一件事,這件事就是定都。朱元璋最開始的想法是把都城定在應天。應天城從硬件上來看,很有資格,朱元璋在應天城苦心經營多年,已很具規模。從地利上來看,應天背靠鍾山,麵臨長江,龍盤虎踞,是天造地設的皇帝之家。從經濟條件來看,應天是當時全國的經濟中心,不僅盛產糧食,紡織業、製鹽業和繁榮的商業都是它傲視天下的本錢。
    不過應天城也有致命的缺陷,它偏居中國東南,不是全國的中心,與山海關外強大的敵人遙不可及。劉伯溫曾說,應天城被秦始皇鑿開了龍脈,是短命王朝或者是頹廢王朝的都城。一年前,劉伯溫奉命建造新城,朱元璋也並未把應天當成是都城的首選。
    所以當徐達兵團解放了汴梁後,朱元璋迫不及待地跑去汴梁,他設想在汴梁建都。可當他仔細對汴梁考察後發現,雖然它地處中國中心地帶,道路通暢,但它“八麵漏風”,無險可守。在從汴梁回來的路上,朱元璋又有了新想法,那就是把應天當作南京,把汴梁當作北京,而把他的故鄉臨濠(原濠州)設為都城。
    1368年陰曆八月初一,他下詔改應天為南京,汴梁為北京,第二天,他召集在南京的文武百官,商討建都臨濠的問題。所有人都同意,因為大部分人都是淮西人,建都臨濠,正是他們衣錦還鄉、大顯神威的好機會。隻有劉伯溫不同意,他的理由很直接:“臨濠雖然是皇上您的故鄉,但不宜建都。”
    朱元璋問為什麽,劉伯溫就把臨濠的地理位置和風水情況作了一番博學的匯報,朱元璋不以為然。李善長跳了出來,說:“劉基認為臨濠的風水不好,那為何還會出皇上您這樣震動天地的人物?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這種指責連朱元璋都大為驚駭,劉伯溫自然難以心安。但他不露聲色,重新敘述了一遍臨濠的地理位置和風水情況,最後,再次說了他的意見:“臨濠雖然是皇上您的故鄉,但不宜建都。”
    突然,徐達兵團解放大都的消息傳來,舉朝歡慶。連朱元璋都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在那一刻,又靜又熱的南京城突然變得清涼起來,鐵樹開了花,堅石變得柔軟,南京城中的百姓忽然覺得平等了。
    隻有劉伯溫,臉色依然鐵青,心潮未曾澎湃,甚至連漣漪都沒有。他平靜地注視著朝臣們的手舞足蹈,擁抱握手,由於激動,他們的臉紅得透明,有人甚至噙著淚水,跪倒在朱元璋腳下,高喊吾皇萬歲,喊得嗓子都嘶啞了。
    劉伯溫在這場如中了魔的狂歡中始終保持著冷靜,朱元璋也很快從激動的情緒中冷靜下來,他問劉伯溫:“韃虜被驅逐,我中華複興,先生為何沒有半點興奮?”
    劉伯溫不答反問:“皇上您和徐達將軍製定的總攻大都計劃,為何要繞開秦晉?”
    朱元璋渾身一震。他看見一位有著堅毅眼神的粗壯大漢騎在高頭大馬上,來去如風。這個人就是王保保,此時,王保保還據有秦晉,還擁有一支讓朱元璋和徐達都深為恐懼的蒙古騎兵團。這時,他又看向劉伯溫,劉伯溫一字一頓地說道:“王保保未可輕也!”
    二人的對話,是李善長沒有聽到的,所以當他看到劉伯溫絲毫沒有和他們一起中魔時,馬上就向朱元璋遞上了攻擊劉伯溫的奏折。他稱,劉伯溫聽說元朝滅亡,臉色極為難看,由於他曾做過元朝的官,所以這是懷念舊主。他這樣的前朝餘孽,就是新社會的敵人,應該對他進行專政。
    朱元璋沒有理會。李善長發動淮西幫成員,接連不斷地向朱元璋投訴劉伯溫,說他在執法過程中不分青紅皂白,總拿朱元璋的老鄉開刀。李善長還特意指出,劉伯溫殺李彬,是在祭祀朱元璋祖先的場所壇壝殺的,這是大逆不道!
    朱元璋這次理會了,他叫來劉伯溫問李彬被處決的地方。劉伯溫如實回答,壇壝。朱元璋有點不高興了,說:“你執法可以,為什麽要玷汙我祭祀祖先的地方?”
    劉伯溫啞口無言。他當時沒有這麽多想法,隻是認為皇上不在,就應該以皇帝的名義來處決犯人,而壇壝正是皇權的象征之一,這隻是隨機挑選的地方而已。
    看到劉伯溫無話可說,朱元璋嘿嘿笑了笑,說:“我最痛恨的就是臣子擅自妄為。”
    劉伯溫張大了嘴巴,他想不到朱元璋的變化如此之快,這是一句多麽重的話,居然就扣在了他的頭上。未等他平息這種情緒,朱元璋馬上又問:“先生當初在黑暗的舊社會政府工作時,也有這樣的行為嗎?”
    劉伯溫這次豈止是張大了嘴巴,心髒都要從嘴巴裏跳出來了。
    我們找不到積極的證據證明,朱元璋為何會對劉伯溫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劉伯溫不要他建都臨濠,朱元璋並未說什麽;李善長說劉伯溫懷念前朝,朱元璋也未說什麽;淮西幫控訴劉伯溫濫用權力,朱元璋更沒說什麽。隻有提到劉伯溫在壇壝殺人時,朱元璋才說了什麽,而且話一出口,就是嚴厲至極。
    如果非要找到積極的證據,那可能就是朱元璋的喜怒無常導致了他突然對劉伯溫失去了耐心。有時候,很多人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事後反省時,發現當時如鬼迷心竅一樣。也隻有這樣,我們才相信朱元璋為何對劉伯溫失去耐心,用最嚴厲的話來質問他。
    當劉伯溫發現自己置身在毒蛇牙齒上時,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他知道,朱元璋已經站在了淮西幫一麵,他現在無論做什麽,都不能挽回朱元璋的心。因為他是個做光明正大的出謀劃策事業的人,而當時,已經沒有出謀劃策的事要他來做。他對元王朝是否懷念,這在八年前,他就已經給出答案。如果他對元王朝仍有一絲希望,就不會來南京城見朱元璋。
    1368年陰曆八月初的那幾天,劉伯溫在酷熱的南京城裏,揮汗如雨。太陽最毒時,劉伯溫漫不經心地看著書房裏的山水畫,懷念故鄉的情感如一波清泉,流淌進他的心田。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很想家,青田山上,梅花已準備綻放,蘭花正在飄蕩著沁人心脾的清香。他家後院的池塘中,大如車輪的荷花正向他招手。從青田山上吹下來的風,在池塘的水麵上撒下讓人迷醉的芬芳。懷鄉之情使他忘記了現實世界,進入了夢幻。南京城中已被烤得熱氣騰騰的城牆成了綠蔭,長江裏戰艦熱得彎曲的絞索成了依依楊柳,燥熱的塵土也成了清晨亮晶晶的露水。
    在他書房的桌上,放著一封家信,信中說,他三位老婆中的陳女士去世了。當他從幻境中走出來時,看到那封信,不禁眼睛發紅,房間裏的空氣充滿了憂傷的氣息。
    他憂傷的事並不僅是老婆的去世,還有今天朱元璋在朝堂上的震怒。幾天前,被酷熱折磨得無法忍受的朱元璋要他求雨。劉伯溫說:“陣亡士兵的家眷被圈在一處,不給她們自由;建造南京城的工人死傷無數,屍骨暴露。如果能把這些事解決,天自然就下雨。”
    熱得直吐舌頭的朱元璋馬上命有關部門辦理,一天後,朱元璋搖著蒲扇坐在水桶裏等待大雨。可惜,三天後,蒼蠅都被烤得死在地上,還沒有一絲雨點。